河那边,发放食盒的牛老二也有些焦急,他身后一帮永平坊的厨子兄弟们脸色也各个一脸狐疑。
“老牛,你说这法子能行吗?”
“不要钱的自然不吃白不吃,可这真愿意买的又能有几个?”
“不知道,好好干便是。”牛老二一边发放食盒一边道,“明日就不要钱了,且看还有没有人过来买吧。”
到了第二天,牛老二心事重重往码头去。
康娘子待两坊的厨子们那是没话说,当初炙肉一次,已叫他大为叹服,后头又雇佣信陵坊的兄弟们,后来厨子过多康娘子也绝不松口叫大伙走人,反而独辟蹊径想出了在码头外送的主意。
据说还得罪了其他行老,单凭这份义气,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牛老二心里盘算着,他昨日已经找了些自己的叔伯兄弟,叫他们一会过来,请他们一定帮忙购买,钱由他出,就当是帮康娘子一把。
这般下定决心,牛老二便快步走到了码头。
他一愣——
前头已经排了长长一队。
“昨日里那食盒,今儿再来一份。”排在队首那个人急不可耐,冲牛老二说着。
牛老二呆呆站在原地:“可是今儿要收钱了……”
“知道。”那人拿出四十文钱,“不就是四十文吗,多划算!”
牛老二晕晕乎乎将菜色打包好发放出去。这一天生意有多好呢?一天下来,维持秩序的他嗓子都沙哑了……
之后几天亦是如此,牛老二身后那些厨子们各个忙得脚不沾地。可码头边的队伍仍旧每日排得老长,甚至牛老二不得不专门安排了两个徒儿协调排队秩序。
这消息很快便被城里的行老们知道了,行老们纷纷怀疑:“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自己要输,面子上挂不住,是以寻了些托?”
“还是这康娘子当真做饭厉害?”
“哼!做饭厉害,能有多厉害?我们在座诸位哪个不是厨子世家出来,又哪个不是人没案板高便开始学做菜?”有人不服气。
“什么?”宋雅志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她居然做成了此事?”
“回少爷的话,如今码头那边人山人海,都排着大长队呢。”回话的小厮一脸委屈,他只不过照实说而已。
“哼!”宋雅志气得砸了一拳。
“表哥莫气,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端倪呢。”孙川安慰他,“且让我们去探探其中缘故。”
宋雅志眼睛转亮,对啊,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猫腻呢。
码头边,孙川拉住一个路人问:“小哥,向你打听个事。”
“何事?我还忙着去搬东西哩!”石阿寿瞧见对方身着绸衣,一脸酒色之气,立刻一脸警惕。
孙川从袋里捏出几十个铜板:“我是外地人,瞧你适才买那康娘子食铺的盒饭,便生了好奇。”
石阿寿这才神色减缓,将铜板推回去:“俺们汴京人最实诚,不要你银钱,你问便是。”
宋雅志便问个清楚:“码头上别的小摊上一顿饭不过十几文,你为何要花钱买这四十文的食盒?”他和孙川适才也打发小厮去打听了一番,这食盒压根花不了那许多钱。
石阿寿说:“划算啊。”
“别家是便宜,可别家都是一碗面或一份菜配饭。”见宋雅志似是不懂,石阿寿用看白痴的眼神瞧着他:“那么大一个精肉丸子,又有红烧鱼杂,一盘子豆豉豆角碎,一大碗肉汤。份量足,顶饱,其中有肉有鱼,有些节省些的人家,自己多煮些饭,一家三口都够吃了,这算下来多划算?”
“何况人家烧得那么好吃!”
第66章 挑衅
原来还能这般?!
孙川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宋雅志手里的扇子停止了扇动,回转头去看码头上那密密麻麻的长队。
长队前牛老二满面春风,从面前的大锅里盛出一个个红烧大丸子, 身边的同伴帮忙摆进食盒, 有条不紊。再旁边数钱的那个人手里铜钱不断,“叮当叮当”往面前的木头箱子里扔。
听着那数钱声, 宋雅志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孙川气得“哼”一声想将面前一个石子踢得飞远,不期那石子只是大石露出地面的一角, 压根踢不动不说, 反撞得他脚趾发痛眼泪涕流, “嗷”一声抱着脚单脚原地打转。
信陵坊和永平坊的厨子们也被火热的生意所振奋, 特别是永平坊的厨子们,先前他们一个两个来投靠康娘子, 瞧着康娘子那几家店都安插满了,原本想着自己是永平坊的,或许康娘子不会再管了, 谁知康娘子二话不说为他们重新想了个营生。
这摊子初开起来的时候,他们各个如牛老二一般心里犯嘀咕, 如今见生意火热, 心里起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各个往昔日的朋友亲戚那里夸赞。
“若不是康娘子, 我们就没着落了!”
“可不是, 谁能想到码头居然生意那么火热!”
“哈哈还是我有远见, 拜了钱百富师傅做师父, 如今康娘子是我师公!我师公那是满汴京城行老是最好的!”
“跟着康娘子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亲友里多有别的坊里的厨师,听了以后心里酸溜溜的:怎么他们就遇上了康娘子那般好的行老呢?再想起自己所在的食饭团行里, 厨子们倾轧,行老任人唯亲,重用的全是逢迎拍马的,这么心里一酸,就抱怨了起来。
说来说去的厨子多了,这股风便也吹到了各家行老们耳朵里。
于是他们一个个私下聚会时便对慈姑多有不满:
“本来瞧着一个小娘子也不想为难她,当初宋行老起用她做两坊行老时我们就没说什么。谁知道……”一个大腹便便的行老一脸不忿。
“就是就是!”另一名行老在旁帮腔,“早知道就应当阻拦她,这历来就没有个两坊行老之先例!”
“便是大家伙让她个女流之辈便也罢了,谁知她如今又在码头胡闹!”
“可不是?如今我坊里那些厨子们各个人心惶惶,艳羡他们发大财,我上次召集团行议事,有大半的厨子压根儿就没有来!”胡继项气得胡子乱颤。
在座的有许多行老与他有同样的恐惧,当下跟着骂起了慈姑。还有人问端坐在中的宋雅志:“小宋行老,您说,这怎么办啊?”
宋雅志适才一直在闭目养神,此刻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抬起眼皮,道:“我听人说那食盒两荤一素一汤只卖四十文,这倒叫我挺讶异,也不知道这康娘子是怎么做到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口,立即许多行老们困惑起来,如果说先前他们都在讨伐批判康娘子,这会忽然都想起来:对啊,这食盒是怎么做到能卖这般便宜的?
在旁的孙川立刻跟着搭腔:“小宋行老说的是!说不定啊,其中食材必有问题!”
“对啊!”胡继项一拍大腿,“要不怎么能那般便宜!肯定是掺杂了烂鱼臭虾瘟猪肉!”
这话立即说到诸位行老的心坎里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论起此事。各个义愤填膺,到最后高举拳头:“走!去问问那康娘子!”、“对!我们要给团行讨个公道!”、“替天行道!”。
宋雅志仍旧一副端正方雅的君子模样,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阴鸷。
这日慈姑照例往各家店巡视,却见牛老二从一头驴上跳下来,急冲冲来寻她:“康娘子,不好哩!许多人来码头上闹事了!”
旁边的岚娘吓了一跳,慈姑忙叫他慢慢说:“先过去看看。”
一路上牛老二忙将情形告诉慈姑,原来今天中午,他们如往常一般摊开木摊预备出摊,却见乌泱乌泱一群人往摊子前冲过来,为首的全是各坊的饭食团行的行老,后头则跟着各坊的厨子,口里大喊着:“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牛老二上前理论,对方却不理不睬,只叫康娘子出来说话,还叫手下的人不断跟排队食客说:“这是臭鱼烂虾瘟猪肉!吃了要得病的!”、“要不然她如何能做到价格那般低廉,肯定是用了别人丢弃的瘟猪肉。”
牛老二差点就要扬起拳头跟对方厮打,关键时候还是忍住了,自己急匆匆来寻慈姑。
通车的岚娘当即就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全城的行老?!”
通草机灵些,当即要跳车:“我去找侯爷!”
慈姑一把没拉住她,叫她跑了。掀开车帘还待要叫,却被岚娘阻拦:“万一那些人趁乱□□,有个男子总好些。”
慈姑便叫来果儿,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叫她也下马车去。
孙川正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在摊子前耀武扬威,那些食客被他们这么一说,立刻胃口全无,纷纷不排队了,但仍有一部分人觉得常在这里吃饭,吃着毫无问题,便也不走,仍旧排队,只不过此刻队伍已经比原来短了许多,倒是旁边凑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康娘子食铺的厨子们心里暗暗叫苦,老百姓买饭食最怕的就是食材低劣,若被他们这般闹下去只怕很快就会门可罗雀,这可如何使得?
正着急着,忽然见一辆马车粼粼行驰过来,车夫停稳了以后,便有个小娘子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卖菜的厨子如见救星,激动地喊一声:“康娘子!”眼眶都要红了。
围观的百姓则纷纷打量起来,但见那小娘子个头高挑,身量匀称,一袭雪青色袄裙搭配淡紫色褙子,一头黑发被梳得齐整的双丫髻,整整齐齐别一个桃木梳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这些码头上的百姓都知道康娘子外送的招牌,却不知原来这康娘子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当下都吃了一惊。
闹事的那些行老们得意洋洋,他们今日闹事就是为着逼出康慈姑,叫她当众出丑,以后好声名扫地,乖乖收了码头上的生意。此刻见她出来,立即转而质问她。
孙川第一个站出来:“既然康娘子来了,那便与我们好好说道说道,这饭菜为何卖这般便宜?”
“我还当时为着何事呢?原来是这般蠢材?”慈姑轻蔑一笑,“薄利多销的法子没听过?”她如今身量渐长,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娘子,隐约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样,眉眼间依稀可见倾国倾城之色,眼波流转不觉刻薄,反多了一丝鲜活。
孙川被个美貌小娘子骂得心里直痒痒,他咳嗽一声:“这其中必然有诈,莫非这饭菜所用食材都是劣质不成?”
当下行老们七嘴八舌跟着质问起来:“对,你用臭猪肉有违厨德!”、“损了我们汴京饭食团行的颜面!”、“这样的人不配做行老!”、“让贤让贤!”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就在此时马声嘶鸣,一匹骏马停在此处,一个身着白衣风度翩翩的公子出了出来:“诸位静一静!”
立刻有行老激动道:“小宋行老!您可算来了!快为我们主持公道。”
宋雅志翻身下马,装模作样摇摇扇子:“此事我也听说了,要我说,诸位就是太心急了,康娘子年少无知禁不住诱惑犯了错,诸位也当在团行议事集会上,好给她几份面子,如今这般闹大了,反害得她一个女儿家无甚颜面。”
表面是主持公道,实际则话里话外暗示慈姑有问题。
“你放屁!”岚娘第一个冲上去指着他鼻子大骂,“还没见个分明,你就盖棺定论!个放屁辣臊的好不要脸!”她出身市井,自然静通百种骂人套路,见有人污蔑慈姑,立即一点就着。
“这位小娘子是康娘子的人,自然瞧我不顺眼,处处要为康娘子出气。”宋雅志拦住要上前去的小厮,温言劝说道。
“这是要不由分说就将我打成奸恶之徒了?”慈姑闲闲一笑,气定神闲打量着宋雅志一行人。
“哪里不由分说了?你倒是有的理论吗?”孙川指着慈姑咄咄逼人。
宋雅志温和道“我本不欲个弱女子理论,可此事难平诸人怨愤,宋家又承蒙诸位看得起。我姑姑宋行老今儿不在此事,我便要站出来主持个公道。当众售卖瘟猪烂肉有违厨德,康娘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岚娘心里一激灵,原来这是宋行老的侄儿,宋行老她听慈姑说过,那可是御厨里的司膳,满汴京城里最大的一位行老,若是被宋家厌弃,只怕慈姑就要被罢免行老之位。岚娘越想越怕,哭丧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勺儿眼泪已经出来了,吧嗒吧嗒就往地上掉。师父那么好的人,如果被人除名可怎么办!
饶是牛老二个汉子都有些慌了,一开始他对这定价就有些嘀咕,担心要亏本,可见师父胸有成竹便不再问,此时见诸人质问,小宋行老更是言之凿凿,牛老二心里隐隐约约怀疑他说的是真的。可即便是如此,康娘子也是为着他们永平坊的兄弟们才铤而走险。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何是好!怎么办,死猪烂肉这可是大罪过,要被团行除名的!
不管了!要保住康娘子!牛老二咬咬牙,往前一顿,预备一会挺身而出帮康娘子顶罪。
恰在此时,慈姑挑眉一笑:“小宋行老,你要我如何证明自个儿?”
宋雅志纸扇一挥:“自然是请康娘子给我们瞧瞧后厨的肉菜。”
“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要瞧我后厨。”慈姑淡然一笑,竟颇有些嘲讽,“诸位请。”
第67章 豆汤肥肠
后厨离着这码头不过几步路远, 还烦请诸位随我来。”慈姑笑道,一贯的气定神闲。
孙川毫不示弱:“走!”后面一堆行老们紧跟其后,还有大半百姓也跟在后头, 反正这会是正午, 码头上没活,便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后厨本是每家厨行的重地, 未经允许不可进,其中一般有各家秘不示人的技艺, 牛老二一听诸行老的建议就觉察出了其中意味。
这些人当真险恶, 居然主动要去瞧瞧别人家的厨案。可如今之计, 只怕不给看便会被坐实“臭鱼烂虾猪瘟肉”的罪名。横也是罪竖也是罪, 将他们攀扯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