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雅志被他当众这么一点,心里格外不自在,一贯温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扇子一摇:“姑母,我是听说有些人用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不过手段低劣,难登大雅之堂,便未与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吴行老愤愤然站了出来。
宋雅志一眼瞧过来,目光冷清凌冽。
吴行老却无所畏惧,就将慈姑在外头先是用订制席面之计策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开设盲猜酒楼帮助怀远坊,如何吸引了诸人,令这个坊间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宋雅志冷笑:“这算什么本事?不就是变相开赌坊么?”
诸人忽得来了精神,议论起来:
“是啊,这可是阴损钱啊!”
“我们食饭行的行老们各个光明磊落,可不能为了钱干那损阴德的事!”
“谁知道呢,那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上了歧途。”
气得吴行老胡子乱飞,谁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事情,如今倒一个个装起正人君子了。
他正要起身反驳,就听得慈姑笑道:“小宋行老这说话可不对。我们这酒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须得有别家赌坊的荷包,也就是说这人本身是赌客才能入内。”
“这却不知道为何?我自己在京中酒席间听到的秘闻,便是这酒楼里有位顾客曾经一天三次都吃这一家酒楼的菜。”宋雅志笑得阴柔,“我不敢平白无故污蔑康娘子的清白,只我自己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放屁!”
第73章 牛肉冷淘
“放屁!”古行老按捺不住, 先开骂,“别个一连吃三顿自然是因着那菜肴美味,自己做饭无人吃便污蔑别的厨子?”
宋雅志非但不生气, 反而冲着诸人鞠一躬:“这话说出来便有眼红诬陷的嫌疑, 可我自打知道了此事后便不得不说。”
他身着月白衫子,唇红齿白, 举止温文尔雅,瞧在众人眼里当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此时又谦和行礼, 不少行老们不由得向着他, 纷纷指责古行老:
“古行老你莫要胡闹, 且听听小宋行老要说什么。”
“对啊,你捂着他的嘴不让说, 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
“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古行老是个莽撞性子,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莫胡吣!”
“且慢。”慈姑笑吟吟拦住古行老, “且让这位小宋行老讲一讲,到底有什么我们都不知晓的大阴谋?”
宋雅志摇摇扇子:“我从前听人说过, 这波斯产一种名换做罂粟的毒物, 花朵大而薄, 色泽艳丽, 瞧着甚美, 果实却是害人之物, 渐渐传入我大宋西南境内, 这罂粟一旦吸入一点便能成瘾,只不过中医可拿它镇痛,用来给剧痛之人加以麻痹, 好舒缓痛苦。”
他说到这里,瞧着慈姑,恰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此物极易成瘾,常被人拿来坑害他人。”
有个行老缩了缩脑壳:“原来又这等毒物?可康娘子一个小娘子,应当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值当为些食客害人中毒吧。”
他虽然嫉妒康娘子,但到底还存着些脑子,知道对方帮着怀远坊和长寿坊无非是为钱为名,总不至于铤而走险做下着阴损事。
从常识上讲,也不应当是为了别人吃几口饭就损了自家阴德。何况此事收益最大的是怀远坊和长寿坊的厨子们,又不是康娘子本人。
他这话提醒了诸行老,行老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宋雅志见状不妙,忙咳嗽一声:“饭食中不是用着罂粟果实,而是用它的外壳。罂粟壳毒性虽大,却仍旧能成瘾,经年累月吃这加了料的食物便能叫人上瘾……”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半个字。
行老们恍然大悟,有人想站出来指责康娘子,可忽得想起上次小宋行老指责康娘子用臭鱼烂肉时也是这般行径,只自己添火加油,却鼓动诸人出面得罪人。是以各个也都不说话。
宋雅志心里暗恨,自从上次之事后,行老们对自己虽然也算恭敬,可都没有了原先那种言听计从的信任,他又想若是孙川在此,自己又何须做这个出面的人?罢了罢了,这一番将康慈姑拉下马来,再在姑母跟前推举孙川,哪怕是做一个小坊的行老,以后也能在行老协会里头有自己的鹰犬。
只不过此时却还须他自己出面,宋雅志当先一咬牙,道:“姑母,这食饭行里每一家的食物好坏都关系着我们食饭行的颜面和声誉,还请姑母明察。”
宋行老眼睛中精光闪现,她虽然头发花白,却不是个蠢货,当下问慈姑:“康娘子,宋雅志虽然是我侄儿,我却不会偏斜她,你有什么好说?”
慈姑淡淡一笑,语气似是恍然大悟:“哦,却原来宋雅志口口声声说不污蔑我清白,绕了一圈还是在污我清白?”
她神色淡然,说话间柳叶眉微挑,言语间挑衅十足,将个宋雅志的伪君子做派揭发得淋漓尽致,偏偏似小儿女无辜,惹得有些行老们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听慈姑这一揭发,立刻就回想起适才宋雅志的前后举止: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下手却毫不客气。于是诸多行老们当下就对宋雅志的印象便没那么好了。
宋行老也不生气,神色凝重:“这往饭食里放见不得人的邪物是下作手段,此事重大,我们定要彻查。”
宋雅志神色中闪过一丝得意,跟着道:“康娘子莫要攀扯我。是真是假,就看康娘子敢不敢证明自己?”
慈姑道:“你要我如何证明自己没加罂粟壳?”
“你我一起摆摊,来的食客皆是路人,就看谁的回头客多,你敢吗?”
诸人都宾气瞧着慈姑。小宋行老今日虽然形象受了些损耗,可他一手厨艺没得说,师承宋行老,在座的行老们都是见识过的。这可不是一个寻常乡下出身厨娘比试得的。
谁知康娘子郑重道:“敢。”
正好宋行老相熟的一户人家修建一座园林,雇佣了大约一百多个工匠,这些人都不是汴京城里市民,因而不出府邸。
宋行老便说动了这家员外,在园林里搭了两个布棚,给工匠们各人分了签子,凭借竹签吃饭,分中午和晚上两餐,且看看工匠们吃完中饭还有多少人愿意来两人这里吃午餐,最后数竹签数评定。宋行老限定了两人必须做面食,具体的做法却不限制。
因着这园林尚在修建,因而许多行老便早早来了此地瞧热闹。此时一个个坐在树荫下少不得要议论两句:
“怪不得做饭引来这么多食客,原来是因为罂粟壳!”
“就是,瞧她开了许多家店,开什么什么火爆,还当她天赋秉异,原来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怪不得我的店一直不温不火,并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作风正派不下罂粟壳。唉,好人难出头啊!”似乎自己失败全是因着自己道德太高尚。
宋行老瞧着这么多人听着这许多话语,已经担心起来,古行老更是心里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康娘子被这么多行老指责,你一言我一语,若今日输了,只怕就此会被除名。
花园里一排大柳树正好遮挡阳光,布棚便摆在这里,分为两个,各搭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其中一个布棚里孙川正着急得团团转:“表弟,若是她所做饭食当真好吃可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宋雅志轻蔑一笑,“我从小跟着姑姑和爹学习厨艺,三岁便开始分辨香料,我怎么可能输?”
孙川心里稍安,再想起旁的事心里不由得恨恨:“我本来想潜入她的厨房放置罂粟壳,而后当众栽赃嫁祸,好叫她身败名裂。谁知她居然把个灶间把守得水泄不通。当真可恨!”
“嘘——”宋雅志厉声禁止他,瞪了孙川一眼,“隔墙有耳!”
孙川讪讪,直走到锅边去看火:“这汤底好香!”
当然香了,宋雅志为了赢得这一场比赛下了血本,那汤底极尽奢华,用了干贝、鱼唇、裙边、海参、鲍鱼等物熬炖了一整夜,那汤底中饱含厨子们惯常掉鲜之物,用勺一舀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的金黄,
只不过为着赢得更体面,这汤底便也秘而不宣,在早晨端出来之前将干贝、鱼唇等物尽数过滤掉,如今只有金黄的浓稠汤汁,即便如此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浇头虽然不好用海参鲍鱼,却能用大块的肉丁,早有小厮切好肉丁,宋雅志从盘里倒进锅中翻炒,他自打当了继承人之后就不怎么下厨,此时做饭手法虽然生疏,心里却还记得步骤,是以也不为难,只如同不要钱一般放入大量肉丁炒完了浇头。
宋雅志早算得分明:这些工匠都是干体力活的劳力,平日里多吃些面食,甚少买得起大鱼大肉,因而做浇头时尽量做得大油大肉,这样才能胜券在握。他做好了浇头,又开始煮面,闻着蓊郁的香气,瞥了一眼一墙之隔得意洋洋:“且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荞麦面粉与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个烫面团,趁着饧面的时候去整治汤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汤,这牛肉难得,还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肉,她昨儿拜托了猪羊行出了高价才得了这半扇牛肉。
大块的牛肉整块和牛骨一切入锅彻夜炖煮,等到清晨时撇去浮末,再加了葱末和胡萝卜条、料酒小火慢炖,炖一个时辰后,将牛肉捞出,汤也被送入竹篮吊在井水中湃凉。
这才将牛肉汤和牛肉块打包好带过来。
此时牛肉块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将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捣出汁液,而后在晾凉的牛肉汤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备用。
最后将荞麦面团擀开切条,下锅翻煮,而后捞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阳高照,鸣蝉阵阵,空气燥热得似乎凝重不动,连天边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们下工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腹中饥肠辘辘,便瞧见两个摊子,他们事先得到东家告知:说今日有两位厨子比试,有人踮起脚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着布,也瞧不见里头的厨子。两个摊子前倒各有一个婢女。
为着避免有人是看脸区分,两个厨子都在棚子里做饭,外头由宋行老两位贴身丫鬟来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选取一家,也就是说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饭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饭,可等晚上却可以再吃。这是为的避免两人票数相同。
总之这些规则制定得叫两人只能公平比试。
张三和李四就在摊子前犹豫。
第一个摊子上金黄色浓稠的汤汁里卧着雪白的面条,香味四溢。
他们俩从来没有闻过那般浓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脚步,再看旁边放着的浇头:嗬!不得了!满满一盆浓香的黄焖羊肉丁散发着蓊郁的香气,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着那羊肉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个。”婢女便给他舀上满满当当一大勺羊肉丁浇头,这却是适才宋雅志叮嘱她的:务必要将浇头多加些。
再看第二个摊子上摆着一个竹箩筐,箩筐里盛着清清爽爽的荞麦面,旁边各种配菜五彩缤纷,张三便来了兴致:“来一碗这个。”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荞麦面条巧巧团进碗里,一个大水壶里倒出琥珀色的汤汁,而后夹六七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再将金黄的蛋皮丝、抹着茱萸酱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黄瓜丝、一把子梨子丝,一切放进碗里,又递给他一碟子凉菜。
这凉菜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里面拌着芫荽梗,浇着醋和酱油、芝麻油,还浇着一层红艳艳的茱萸辣汁。
张三满意得端着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边李四满碗小山高的羊肉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选错了?”
李四也是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条,笑道:“张家兄弟,你莫懊恼,回头我的与你分着吃便是。”
张三咬咬牙,算了认栽吧,他打量着自己碗里。
碗里琥珀色的清澈汤汁里飘着浅褐色的荞麦面条,金黄的蛋皮丝和绿色的黄瓜丝、红色的腌白菘,瞧着也很赏心悦目。
他浮躁的心情骤然清爽了下来,汤汁清爽,琥珀色的色泽,细细去闻还能闻见一丝微酸的果香,叫人疑心这面汤别有洞天,张三顾不得吃饭,忍不住先将汤汁喝了一口。
这喝一口不得了:汤汁酸甜,冰冰爽爽,里头还有些许的冰碴子,简直了,这炎热的大夏天喝这一大口太舒坦,他又喝了一大口,还能隐约品到淡淡的果子清香,
这简直了。又解渴又解馋,还觉得心里一阵清爽,解暑。
再吃一口面条,荞麦手擀面被切得细长一条,要入嘴中便觉韧性十足,捞出锅后被凉白开仔细漂洗过,将上头粘腻的淀粉尽数细去,因而不像平日里所吃面条一般浑浊,反而清清爽爽,根根分明,炎炎夏日里光是瞧着心里都舒坦不少。
李四吃第一口香,吃了几口却有些腻歪,再要吃下去却有些饱了,如今烈日炎炎满嘴腻腻歪歪,那汤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浓稠得化也化不开,喝进嘴里直能糊住嗓子眼,一股子海货的气息在夏天的烈阳叫人越发焦躁。
他眼珠子一转:“兄弟,分我一点呗。”
张三一向大方,此时却犹豫了一瞬,自己的这碗荞麦面像饮子一般,当真不舍得给人。
李四见他不愿,笑道:“晚上我便去另一家,你来吃这家,到时候我们再换着吃。”
“不,我还想吃这一家的。”张三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他的要求,再一想好兄弟为重,他咬咬牙:“好,便分你些。”他拿来一个空碗,扒拉了些面条,又倒一点汤汁。
而后自己夹一块配菜,听婢女说:“这是牛肉哩,汴京城外刘李庄摔死了一头耕牛,厨子特意买了半条腿,今儿便来给大家尝尝鲜。”
都说牛肉好吃,张三却未吃过,今日一吃,果然美味。横截面纤维分明,肉质软硬适中,粉红色光泽更是惹人垂涎。
牛肉应当是煮过后又晾了一会,薄片外头一层又被风吹得略有些风干,可吃进嘴里,那风吹过的硬皮般口感又叫人欲罢不能,更增添一层风味。不知店家用了何等法子炮制,这里头牛肉香、药材香、香料香,几味混合,倒牛肉薄片耐嚼,越嚼越香。
配菜里最惹眼便是红滋滋的腌白菘,吃进口,白菘的叶子软韧,菜帮甜脆可口,皆沾染了茱萸酱的辛辣,刺激得嘴巴里大量分泌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