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有。
他再没能醒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已无牵挂。
在这个秋日的深夜,惊才绝艳的一代名将,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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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声响起,惊动了京城各个门第。次日清晨,各家在萧瑟风中前来吊唁。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手中的笔掉落在奏折上,染就一片丹红。
杨锦瑟不敢看皇帝,躬身而立,等候了很久,才听到皇帝问道:
“在何处出殡?”
“竹园。”
皇帝深深地呼吸着。至死,他也不曾入住国公府,甚而不曾步入。她的手握得死紧,握得开始发颤,语气倒是还能维持平静:“和奕宁过去照应着。”
“是。”
杨锦瑟与叶奕宁到达竹园的时候,眼前白茫茫一片。
因着省去了一些枝节,人已入殓。
这边的余治、余进与萧府的景竹、向松负责打理丧葬诸事,安排了男女管事迎来送往。
灵堂之中,气氛沉寂——萧拓与攸宁分别坐于东西两侧,前者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冷,后者似是魂游天外,可是被谁惊动时,便会回以视线锋利的一瞥。
阿悦已经被接过来,披麻戴孝,带着一众仆人分跪两列,默默地掉着眼泪,默默地烧纸钱。
不断有人走进来吊唁,碍于萧拓与攸宁,都不敢出声,放轻动作行礼跪拜烧纸钱,在心里祷告一番,便悄然退出,随着引路的管事到花厅用茶点。
叶奕宁与杨锦瑟完全效法为之,去往花厅的路上,听到有人在问一名管事:“是谁不准吊唁的人哭的?”
“阁老与夫人都不准,听着烦。”管事回话之后,行礼匆匆而去。
问话的人不由叹气,“哪有这样的?这夫妻俩疯到一块儿去了。”
叶奕宁拿出帕子,擦拭着止不住的泪。
杨锦瑟带她去了专供锦衣卫停留的小花厅。
过了好久,见叶奕宁稍稍平静了一些,杨锦瑟才怅然道:“哭不哭的还有什么用?他何尝在乎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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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午,萧拓站起来,先缓和了神色,扶起钟离悦,“去吃些东西,歇息一阵。”
钟离悦点头,却眼含关切地望向兀自出神的攸宁。
“放心,有我。”萧拓说。
钟离悦这才垂着头离开。
萧拓走到攸宁面前,“攸宁。”
攸宁长睫一闪,抬眼看他,“怎么?”
萧拓柔声道:“去用饭、休息。”
“哦。”攸宁应了一声,顺从地站起身来,“我——去哥哥的书房,下午不再来了。”
“也好。”萧拓道,“我送你过去。”
攸宁嗯了一声。
她走在前面,萧拓就觉得,那白色的纤细身影轻飘飘的,似是随时可能随风远去。
殇痛忧心占据了他心魂,而他无能为力。
攸宁进到钟离远生前停留时间最长的外书房院,缓步走在廊间,望着庭院中的一事一物。
这里被她霸占了——第一时间就命人守在院外,萧拓与管事要议事的话,得去别处。
走到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对萧拓说:“我没事,该吃吃该睡睡,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她不征询人意见的时候,就是谁也别想左右了。萧拓颔首说好,给她打了帘子,待她进门之后,叮嘱了随侍在侧的筱霜两句才缓步离开。
筱霜亲手送进去茶点,又奉上四菜一汤。
攸宁真如承诺的那样,照常用饭。
饭后,让筱霜去厢房歇着。
筱霜嘴里称是,撤下饭菜之后,却是站在廊间,默默垂泪。
先生离开到现在,夫人不曾掉过一滴泪。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书房里,攸宁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她过来时常坐的位置。
她望着对面那张空空荡荡的座椅,过了很久,慢慢地收起腿,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脸。
就像是初见那日,他看到她的时候的样子。
明知他已不在,还是存着希冀等待。
等他含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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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先去看了看钟离悦,态度柔和地安抚了她好一阵。
攸宁是顾不上这孩子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怕是都不晓得萧府众人来过。
早在数日前,萧拓便开始一点点向钟离悦透露了钟离远病重的事实。
小小的女孩眼中立时噙满了泪,说上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大好,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萧拓说不可以,因为他没在京城,外地有个医术很好的人,但是上了年纪,不能来京城,我和你姐姐就派人送哥哥过去了,总要试一试。
这是谎言,不得不说的谎言。幸好钟离远长期闭门谢客,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竹园。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钟离悦明白了钟离远可能会病故的事实,而且她作为他的堂妹,要为他守灵,学习丧葬相关的规矩礼仪。
毕竟是只在端午节那日见过一次,钟离悦虽然心里觉得堂兄亲近,但是事到临头,哀痛也有限。
——萧拓不得不满心凄凉地承认,钟离远疏离堂妹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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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听到钟离远病故的消息的时候,安阳郡主就在公主府。
自从上次被萧拓那样责罚之后,安阳郡主对他是由爱生恨了,连带的恨死了攸宁。
那日她在内阁一间值房内写了请罪折子,递上去之后,皇帝理都没理。
而从那日到如今,时日着实不算短了。安阳郡主在辽王府的心绪,渐渐从惴惴不安转为侥幸,她开始怀疑唐攸宁说过的话都是吓唬自己:可能那两个死士兴许当下就死了,唐攸宁派人毁尸灭迹了,跟她来了一出障眼法。
如果这猜测成真,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前不敢动手,是担心前脚杀了或伤了唐攸宁,后脚就有锦衣卫拎着死士带着口供当众揭露她先前刺杀失败之事,那样的话,辽王府的脸可就丢大了,而且皇帝与萧拓就能命令将她禁足,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再也回不到辽东的质子。
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些时日,她迫切地寻求说话有分量的人的认可,如此,她日后行事才有底气。
因而,她昨晚便来了长公主府,执意求见。
长公主见了她,态度一如往昔,和颜悦色的。
安阳郡主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长公主斟酌之后,笑着颔首,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兵不厌诈么。
安阳郡主在顷刻的喜悦之后,陷入更深的愤懑与憎恶,当即就站起身来,要回府调派人手,商议出个绝对万无一失的章程。
长公主拦下了她,说稍安勿躁,许久不见了,不妨好生说说话,兴许我也能帮你出些主意。
安阳郡主求之不得,便留宿在了长公主府。
得到竹园那边的消息时,安阳郡主在客房的床榻上冷笑,“他终于死了,死得好啊。”
可她没料到的是,长公主与她的态度大相径庭,听闻后竟是不肯相信,再三求证,随后就把所有下人遣出门外,痛哭失声。
安阳郡主赶到门外,听着室内的哭声,一脸莫名,却也在当时便收敛了面容上的喜色。
长公主哭过之后,仔细修饰了妆容,随后便吩咐下人备车,要去竹园吊唁。
安阳郡主表示愿意随行。
长公主明显神思涣散,闻言胡乱点了点头。
于是,下午,两个人相形到了竹园。
然而她们的马车被拦在了门外,护卫冷声道:“阁老与夫人交待过,二位不可入内吊唁。”
长公主与安阳郡主相继下了马车,前者此刻一扫在人前的高贵温婉,目光狠戾,厉声道:“当朝长公主,除了在宫中,到了何处都是随意进出,也是你们能够阻拦的?!”
护卫不赔礼,不退后,沉默着与长公主对峙。几息的工夫之后,有更多的护卫过来,形成一道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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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奕宁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思之中,下午猛然惊醒,想起了攸宁。
匆匆去了令堂,被告知攸宁去了书房。
叶奕宁找了个人给自己引路。
竹园、萧府两边的下人都知道,她与攸宁交情匪浅,也就没犹豫,只盼着她能好生宽慰自家夫人一番。引路到了外书房院,便就行礼离开——这里算是禁地了,寻常人不可踏入。
叶奕宁与守门的护卫说了几句,便独自进门,转到这座院落的正屋。
到了书房门前,看到眼睛红红的筱霜,叶奕宁低声询问起来。
筱霜照实说了攸宁的情形:“嫌人烦,有什么动静更烦,跟阁老说了,想自个儿待着。”
叶奕宁不免犹豫起来,在廊间来回踱着步子。
谁都不是攸宁,谁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失了如父如兄如师长的那个人,会带来多大的打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贸贸然进门去,说不定只会让她平添烦躁。
那么……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但终究是不放心,便又回到筱霜面前,问起攸宁有没有好好儿用饭,得到肯定的答复,才稍稍心安。
正是这时候,有一名叶奕宁的手下匆匆赶来,他不知道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因着说要请叶大人帮忙去阻拦长公主与安阳郡主,护卫便放他进来了。
是因此,他赶过来的时候,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调也如平时,只是语速很快:“叶大人,您赶紧去外头看看,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要硬闯进来,属下觉着这事情不用惊动阁老,咱们就能办妥,杨大人也是这意思。您去瞧瞧?”
他说出一两句的时候,叶奕宁便有心打手势示意他噤声,却因他言及的是长公主与安阳郡主,心生怒意,便想快些听个明白,顾不上其他了。
那名锦衣卫的语声刚落地,叶奕宁便已举步,对他打个手势,步履如风地离开。
这时候,室内的攸宁也在恍神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言语。要过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事。
长公主来了?
来吊唁?
在门外站了整日,钟离远都没理会的人,怎么好意思过来的?
心念转了几转,她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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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竹园内一些刚来的宾客已然闻讯,折返到门里,看长公主要唱哪一出。
前来吊唁钟离远的人除了官场中人,还有自发前来的商贾百姓等等,车马行走都是排着长队的,被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这么一耽搁,就慢慢聚拢到了门前。
因着肃穆肃杀的气氛,没有人议论,只是静默地观望着。
杨锦瑟与叶奕宁带着随行的二十名锦衣卫脚步轻灵迅捷地赶来。
长公主看到他们,冷冷一笑,“你们来又有什么用?这里可不是由着你们为所欲为的地方,若无特旨,谁敢动我分毫?!”
杨锦瑟就觉得,眼前的女子眼神似乎有些狂乱,人似乎随时能疯癫发狂一般。她轻轻地哼笑一声,道:“皇上有口谕,萧阁老与萧夫人不准进门的人,锦衣卫便一概拦下,不管那人是谁!”
“一句劳什子的口谕就想打发我?”长公主抬眼凝着她,“除非有圣旨,否则你们就是假传圣旨,休想阻拦于我!”
叶奕宁蹙眉,压着火气道:“长公主请自重。谁会假传这种口谕?殿下好歹顾念一下已故之人,给他一份清静。”
长公主立时呛声道:“你们虚张声势的时候还少么?我只是来悼念亡者,把我拒之门外的理由是什么?到了什么时候,到了怎样的门第,会有这种事?别说没人敢指摘我与他有仇怨,便是曾经有过节,到了如今,我诚心前来,上一炷香,拜祭一番都不行?”
她语声刚落,便有人接道:
“不行。”
语声清越柔和,声调也不高,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每个人都听到了。
人们齐齐循声望去,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女子款步走出门洞,站在石阶之上,容貌出尘如仙,目光冰冷如月下寒潭。
而几乎就在同时,有身着玄衣俊美无俦的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她并没察觉到他跟上来了,他却分明是守护的意态。
攸宁睨着长公主与安阳郡主,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片刻。
被瞧着的两人也说不清楚是为何故,心里一阵阵发寒。
攸宁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对长公主道:“有圣喻,长公主接旨。”
长公主震惊,否定的话刚要说出口,便看清了锦囊是御用的明黄。
她还能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唐攸宁绝对没胆子弄一道假的圣旨糊弄她,她更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接旨。
她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走到第一阶石阶近前,跪倒在地,“臣妹接旨。”
包括安阳郡主在内的一众随行的人,齐齐跪倒在地。
攸宁却没有当众宣读旨意,只是将锦囊抛到长公主面前,“自己看,看你能不能进这道门,能不能去吊唁镇国公。”
长公主慢慢地探出手,捡起锦囊,拆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
那是皇帝亲笔写就的旨意,是在攸宁询问是否要对长公主遵从礼数之后。
若是遇到突发情况,两相对峙的情形,攸宁便可以出示这道密旨,号令长公主,长公主若拒不从命,可杀之——这便是皇帝的意思。
长公主看完之后,呆若木鸡,好半晌,才缓缓地望向攸宁,目光复杂至极。
“走不走?”攸宁漠声询问,视线愈发锋利。
萧拓站到了妻子身边,对长公主抬了抬下巴,淡声道:“不送。”
攸宁这才留意到他过来了,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长公主回过神来,照着规矩行礼,“臣妹遵旨。”
随后,惶惶然离开。
第80章 哀恸之中的杀戮(1) 更新
攸宁望着一行人离开, 视线瞥过安阳郡主的时候,略停了停。
往回走的时候,萧拓问她:“有没有需要特地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