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总说我,你有什么什么想说的,想要的?”钟离远岔开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攸宁清澈如水的明眸凝着他。想说的,想要的,不过是他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有用么?
说出来只是句废话。
想多少次也注定会落空。
“活着怪累的,该为我高兴才是。”钟离远说。
攸宁让自己弯了弯唇角,说是,没错,活着怪累的。
“不定哪一天就醒不过来了,”钟离远敛目,平静地道,“就想趁着清醒的时候,跟你把事儿摆到台面上,不管是在哪一天,都不要乱了方寸,不要任性,好么?”
攸宁垂了眼睑,看着湖蓝色衣袖,轻声说:“好。”
.
随着时阁老被定罪秋后问斩,时家财产被抄没充公,府中上下人等被判流放徒刑。
佟尚书、薛指挥使之流,与时家情形一般无二,只是流放的地点不同。
这一日,时夫人、时佩兰、时渊踏上了流放的长路。
母女两个边走边默默垂泪。
时渊则是欲哭无泪。他们这就离开京城了,来日父亲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归处恐怕是乱坟岗。
谁能想到,当年那等显耀风光的门第,会有着如同大厦倾覆的一日。
明明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外放的事。而如今他没被株连到获重罪的地步,已是皇帝和刑部手下留情。
他这一生,还没开始,路便已断了,余生不过浑浑噩噩熬日子罢了。
出了城门,走上悠长古道,时家母子三人回首遥望京城,或是泪眼模糊,或是喟然长叹。
杨锦瑟和叶奕宁站在城头,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神色漠然。
“其实像时阁老、佟尚书那种人,就应该让他们也一生为奴为仆,每日受尽折磨。”杨锦瑟说。
“论起来,的确是那样更解气,但是不妥,”叶奕宁道,“官员百姓又不能时时看到他们的情形,只能这样处置,立威,以儆效尤。”
杨锦瑟默然点头。
叶奕宁对她偏一偏头,两人缓步往下走。
“萧阁老要着手恩科的事?”杨锦瑟问道。她平日等于是当着皇帝和正经锦衣卫两份差,经常受夹板气,经常做贼心虚,对萧拓那边的动静不敢着意打听,都需要同僚告知。
“已经筹备一段时日了。”叶奕宁道,“佟家罪证确凿,佟凤举实在不是东西,丢尽了文人的脸,官学那边换山长等事还算顺利,别的学府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接到恩科的公文都是一番摩拳擦掌,想着能够压下以前那些所谓清流的风头。”
“秋闱能照往年的日子么?要不要延后?”
“大抵要延后个把月。”叶奕宁说,“早间遇到萧阁老,问了一句。”
如何的雷厉风行,科考也要按部就班地来,而且拟出考题就需要时间,还要确保相关官员不会泄露,这都需要时间。
杨锦瑟叹了口气,“听着都累得慌。”顿了顿,又问,“林陌的口供归档了?”这几日两人没在一处当差,奕宁单独负责北镇抚司两个案子,听说是前夫妻两个相对无语地好了好几日。
“给了他个样本,让他照着誊了一遍。”叶奕宁淡淡的,“没工夫跟他耗着。”
杨锦瑟嘴角一牵,“看上他的时候要命,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更要命。”转而又是蹙眉,“攸宁抓到的那个死士不是已经招供了么?怎么还没后文?”
“皇上问起了?”叶奕宁反问。
“没有,皇上这一阵都气儿不顺,心神恍惚,八成早把这事儿忘了。我是觉着奇怪,攸宁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能打什么算盘,”叶奕宁有点儿怅然,“心里不舒坦,也懒得理这事儿了,说先这么搁着。”
“我还以为她要积德,放安阳郡主一马呢。”
叶奕宁用力拍了杨锦瑟一巴掌,脸色也当真不好看了,“再有下回,我宰了你。”
杨锦瑟愣了一会儿,才知道犯了她哪门子忌讳,好一通赔礼道歉。
.
在竹园盘桓到傍晚,攸宁打道回府。
一下马车,就望见了身着常服的魏凡,立时猜出原委。
魏凡小跑着上前来,轻声道:“皇上在书房等您。”
攸宁笑说有劳,我知道了,继而举步去了书房。
皇帝坐在书房待客的外间,听闻攸宁的脚步声,竟是立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你去竹园见他了,他怎么说的?”
攸宁奇怪地看了皇帝一眼,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地行礼,随后打手势示意她落座。
皇帝无法,只好回身落座。
攸宁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待得景竹奉上茶点,退出时带上了房门,这才道:“皇上想听什么?”
“他的打算。”
“没打算。”攸宁道,“他唤我去,是为着安排后事。”
皇帝神色骤然一变,随后却是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不可能。”再审视着攸宁平静无辜的容颜,“你撒谎,你怎么能这么咒他?”
攸宁眉眼间有了笑意,却透着苍凉,“我倒是希望,我能恶毒至此。”
皇帝的手扣住座椅扶手,越来越用力,直到指节泛白。
攸宁瞧着她,徐徐道:“自离京到如今,长年累月不离汤药,几次命悬一线。皇上莫不是真当他是铁打的?
“若不是早知命不久矣,他何以回京之后从不肯见阿悦?他想离她远一些,让她对他的记忆少一些,如此,死生相隔后的殇痛便会淡一些。
“我要不是知晓他命不久矣,怎么会委婉地催促他回京,怎么会替他做成翻案的事?——那一切本都该是他亲手做的。
“当年你把他的案子弄成糊涂官司,让陷害他的那些人如愿以偿的时候,便已注定了今时今日。
“现在假惺惺地来关心他,你早干嘛去了?”
语声再怎样平缓柔和,字字句句却变成了敲击在皇帝心头的重锤,让她的心震颤作痛不已,让她的脑筋一根根扭到一起,再也不能思量何事,亦不能出声言语。
攸宁目光幽凉地望着她。很奇怪的,心里倒是没起什么波澜。
与钟离远相对近整日,说了很多话。
她已经能够接受并面对这件事了。
就像他说的,这是你早在我去往北地的时候就明白的事,我自问也已真的尽力,尽力迟一些离开。
他说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事,不论亲人夫妻友人,总有人会先走。只是你运气差,要比别人早一步经历这些。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病重的时候,生出的心思还不是与他相仿。
只是,如何的明白,在最为残酷的事情面前,也总会生出怯懦与抵触。
她要是连他的生死都看淡,那可真是彻底大彻大悟了。
对,她是接受了,在面对了,可人也是懵着的。
隐隐约约的是明白,自己应该斟酌一下,要不要探究一下钟离远与皇帝、长公主当年的纠葛。
——又是一件明白的事,她这些年,除了自暴自弃的那一阵,什么事都明白,简直要成半仙儿了,但又有什么用?留不住他,那么太多的事也就没了价值。
她是真的提不起劲了,大事小事都懒得着手。
瞧着皇帝半晌不动,似是动不了的样子,攸宁起身出门,知会魏凡:“皇上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也没大事,你只管在廊间等着,过一阵子她也就该回宫了。”
魏凡点头说明白了,随后,望着首辅夫人翩然离开。
把皇帝晾起来的人,魏凡这还是头一遭见识到。
攸宁回到房里,径自沐浴更衣,早早歇下,没用多长时间,便沉沉入梦。
.
林陌空出来的职位,萧拓再三斟酌之后,让徐少晖补缺。
当然,这连带的又要有些官员升迁调动:得有人补上徐少晖的位置,那么先前的职位就需要人顶上……就像排列成行的骨牌,碰倒一张,就会带得一溜倒下。
好在这种麻烦是他最擅长也最习惯的,耗时间的是斟酌这些人升迁调动后的长远光景,有一定的把握才能下发公文调令。
回到府中,听闻诸事,萧拓并不意外,都是已经知情的,在府里发生的不过是后续。
令他凝眸半晌的,是攸宁从竹园带回来的几个箱笼。
良久,他吩咐景竹:“送到静园书房的密室。”
歇下之后,他借着柔和的灯光,长久地看着沉睡的攸宁。
有人遇到事情,会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她不会,最起码能够倒头就睡。天大的麻烦,也留待睡醒之后再说。
可是以她现在的位置,如何的清醒也没用,很难随心所欲地行事。
在如今,他还是能够为她先一步设想并做出些安排的。
.
两日后,钟离悦入住镇国公府,一众下人都是从先前居处跟随过来的。
又过了两日,镇国公府与萧府联名设宴,邀请诸多门第到场,见证萧拓认钟离悦为义妹。
钟离远没到场,理由是不凑巧,今日有要事,要出门一趟。
萧府的人全部过去捧场。
钟离悦偷空到了攸宁身边,跟她说悄悄话:“这样一来,我就要唤姐姐为嫂嫂了。真糟糕,我之前都没想到呢。”很是沮丧。
“都一样。”攸宁和声道,“横竖是你兰业哥哥待你最好,你应该随着他行事。”仍是温和但又透着些许疏离的态度。
钟离悦抿了抿唇,闷了好一会儿,说:“你待我最好。”
攸宁瞧着她,目露不解。
“你待我最好。”钟离悦强调了一遍,“但你是面冷心软的人,不肯承认。”
攸宁笑了笑,“你还小,除了平日所学,不要笃定任何事。”
萧拓留意着这边的一大一小,听得妻子如何都不肯上道儿的话,暗暗叹息着,扬声唤钟离悦到自己身边。
攸宁顺势拍了拍钟离悦的背,“快去。”
经得萧拓一阵有意的打岔,钟离悦很快也就放下了先前的事。反正姐姐待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她也真习惯了,有些话她现在不明白,那就用心记下来,等长大之后再用心琢磨。
而萧拓反复揣摩着攸宁的态度,就觉得把阿悦接到萧府是不明智的——攸宁不肯亲近阿悦,会让婆婆妯娌费解生疑,长此以往,说不定会带给阿悦无形的伤害甚至留下阴影。
如此,就不能按照钟离先前的计划行事了。
他去了竹园一趟,与钟离远开诚布公。
钟离远苦笑之后,说那就让阿悦住在国公府吧,这样更好,横竖有你们俩给她撑腰,攸宁给她配备的人手也是最好的,出不了岔子。
没别的选择,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
攸宁闻讯后,在静园的书院忙了两个下午,绘制好密室、机关图,唤筱霜去国公府,交给秋枫冬竹,“让她们照上次行事,还是要请上回那些工匠,陆续进府,不要引人注意,从速完工,薪酬加倍。”语毕,又递出一张大额的银票。
筱霜应声而去。
.
风里稍稍有了些许凉爽之意后,连下了两场雨,倒正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日来了。
这日,萧拓与攸宁商量一事:“我陪你搬到竹园住一阵,好么?”
当时攸宁正在给那幅刻画初六的工笔画上色收尾,闻言毫无反应,“不用。”
萧拓蹙眉,“怎么就不用了?你不记挂他?不想时时看到他?”
攸宁像是没听到一样,手里的画笔不停,直到画作完成,端详之后,还算满意,这才接他的话:“你不明白,病重的人——有一些病重的人,非常不喜时时有人陪在眼前,真发病的时候,身体不由自己做主,情绪亦是,那种时候,最不希望的就是亲友看到。
“不为此,他也不会早早与我交代后事。
“你我于他至关重要,可他的生涯之中不只你我。
“还有不少人、不少事,需要他做出安排。
“还没看出来么?生涯之末,他想走得痛快些,少一些被人目睹的狼狈,多一些松心之后的真正的清宁。”
萧拓良久说不出话来。是的,他不似钟离与她,不明白长期被病痛折磨困扰是怎样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才是钟离目前最需要的。
转过头来,他去竹园的时候,私下里询问了余进、余治一番,之后便歇了带攸宁过来居住的心思,只是但凡有空,便会到竹园,大多数时候是能如愿相见,闲话家常,偶尔则被告知钟离远不舒服,没法子相见——这种时候,他就留在书房,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
这样的光景之中,钟离远与攸宁是礼尚往来地相互下过三两次帖子,便又见了几次。
至于萧拓与攸宁,倒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
他不能卸下担负的责任,且是得空就去竹园,对她的照顾,便只能吩咐心腹更上心了。
攸宁也真觉得这样也好。除了必要应付的事情之外,她都想清清静静地待着,不耐烦应承任何人。
.
草木枯黄、纷纷凋零的时节,那一日终究是来了。
是在深夜,萧拓忽然回到府中,亲自柔声唤醒攸宁,“我们得去竹园一趟。”
攸宁听清他言语,迅速摒弃初醒的懵懂,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转去洗漱更衣,折回到他面前,问:“是不是不大好了?”
萧拓虽然万般不忍,却只能颔首。
攸宁即刻做出安排:“筱霜随我过去,晚玉和秋月留在府里,协理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打理内宅事宜。给阁老和我备下一段时日的穿戴和日常必需之物。”
随后再不做片刻耽搁,与萧拓策马赶往竹园。
病床上,卧着面容平静的钟离远。
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只是气息越来越微弱。
萧拓与攸宁并肩站在床前,期望他能醒来,再与他们说说话,甚至于,哪怕只是再看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