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他不由一次次暗暗叹息。
如今的攸宁,在他眼里自然不是对手了——经过了种种是非,他早已晓得把她当对手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为了保顾家不会陷入风雨飘摇,一段时日内,是尽心尽力地做好她安排的事。攸宁也没亏待他,偶尔命人给他的一些消息,不是关乎同个部堂哪个同僚的差错,便是推荐给他幕僚,亦或帮他拓展一些人脉。
没有这些前提,谭阁老是不可能看他顺眼的,也不会一次次口头上表扬、递折子为他表功。有了这些铺垫在先,到了他与前一任左侍郎调换位置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是情理之中。
所以到如今,就算抛开关乎官场的那些是非,顾泽只为着长子明显为着亏欠对她的那点弥补,便也如长辈对晚辈那般,希望她过得好一些:不再经风雨,不再历殇痛。
.
林陌用了整日,也没把口供写完。
他是有些受不了这种情形:她是上差,他是已得了惩戒的人犯。
于是,下笔时总是心浮气躁,不是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停滞不前,便是写错字要重头来过。
叶奕宁一直有着近乎冷酷的平静,该看公文看公文,该出去吃饭就吃饭。
天色不早了,有交情不错的三个同僚出现在门外,打手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笑着颔首,打手势告诉对方稍等。
三个同僚笑了,离开时拽走了守门的锦衣卫。
收起手边的公文卷宗,叶奕宁望向林陌,“看起来,我与林陌明日还要再来此处。”
林陌闻言望向她,长远的,定定的。
“心里不舒坦了?”叶奕宁和声问道。
林陌唇角逸出一抹浅淡而复杂的笑,“你手里的东西必然少不了,何不一起放出来?”
“这话说的,你是傻了,还是气疯了?”叶奕宁不动声色,“刚为国公爷昭雪,就往死里收拾你,不知就里的人,难免以为只是我为了泄私愤才污蔑你,便又难免群情高涨地反对,我倒是无妨,却不想皇上和首辅要平白多看数不清的折子。人得有良心。”
“我对不起你,我承认,你不如直说到底想要我怎样。”他凝眸,看住她星辰般璀璨的眼眸,“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别急。路我给你铺好了,静观其变就是。”叶奕宁起身,带上公文卷宗,步调优雅地离开。
原谅?她不原谅。
她助他位极人臣的路,她要他反方向走一遍。
官场上往上走的每一步,都会带来莫大的喜悦满足志得意满,而相反的话,期间的磋磨可就多的是了。
这就跟对待一个罪该万死的人一样,干嘛给他痛快呢?钝刀子磨着才最妥当。
她还不知道他么,他以为自己的报复会来自于他的亲友,会用那些找辙——她倒不是没想过,关键是那帮人除了又蠢又毒又嘴欠,怂的很,平时也不过是打鸡骂狗苛刻下□□妾争宠那些事,就算全部撂出来,又能把他怎么样?
林家不是顾家,她手里没有危及他整个家族的罪证,也就选择了用公务上的事情找补。
攸宁说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她斟酌之后,深以为然。
每日天光那么长,没事或看或听一些热闹也是好的。
林陌脸色奇差地回到了府中。
进门前,望了一眼侯府的门楣,只觉失落、讽刺。
只有从七品官职的侯爷,任谁都会觉得可笑吧?
萧拓说过,他是他手里一把刀而已,眼下对他的事情一言不发,便是真的放弃他了吧?
京卫指挥使补缺人员还没定下来,也不知萧拓会提携谁,更不知顶替他的人,来日的战功会不会胜过他。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萧拓、唐攸宁,不论借人之口还是直面相告,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而他却一度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只需要再历练些时候,便能坐实与昔年钟离远、萧拓比肩的沙场奇才的盛誉。
怎么会自大到那种地步的?
奕宁分明郑重地提醒过他:名将扬名的方式亦是不同的,钟离远与萧拓,哪一个起初到了军中,都是饱受麾下将士质疑刁难的局面,而朝廷中没人替他们劝说那些将士;其次他们率兵征战时,军需一直是最大的问题,朝廷一直不能及时供给,他们依靠的是治军严明得来的民心所向,一次次得到百姓商贾的主动捐赠银钱等物,而后他们又与朝廷协商,给了那些百姓商贾应有的补助。
而他在名头越来越响的时候,竟然以为自己是应运而生的武将——前人的苦,轮到他的话,也不见得不能化解,在自己领兵时从来不愁军需的事,那不是应当的么?——太天真了。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当与否,只看有些人愿不愿意为你披荆斩棘铺平前路。
一再受挫,总归与萧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法子心生不满,反而悟出了很多事,明白首辅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有那大捷班师之日。
换了他,是绝对做不到,那是一想就觉得能把自己累死但是也不大可能做成的事。
萧拓做到了。
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林陌脚步迟滞地去往书房的时候,想着自己欠的不只是奕宁,还欠首辅一句抱歉——总出幺蛾子,让首辅又要付出额外的精力。
但愿还有机会,能够当面致歉。
其他的……
顺其自然吧。
除了顺其自然,他还能怎样?已然处于官场绝对的劣势,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
他情绪前所未有的消沉,也就没有发现府里有什么不对劲。
叶奕宁和同僚一起吃过饭,就策马回到了兰园。
倒是没想到,有人在门前等。
是林太夫人和宋宛竹,前者看到她,便匆忙上前行礼,“叶大人。”毕恭毕敬的。
宋宛竹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叶奕宁挑了挑眉,道:“到外书房说话。”她可不想跟着她们在外头丢人现眼。
策马进门,洗漱更衣之后,她走进外书房。
林太夫人和宋宛竹一直都没敢落座,局促不安地站着,见叶奕宁落座,再一次上前深深施礼。
“免礼。”叶奕宁从周妈妈手里接过一盏六安瓜片,尝了一口,展目打量。
林太夫人如丧考妣。
宋宛竹形容憔悴,神色木然,像个牵线木偶。
事实上,宋宛竹算是被强压着来的。林太夫人坚信她是罪魁祸首,今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竟想出了用她作为给叶奕宁的交代的法子。就是说,林家愿意把她发卖到叶奕宁这儿,只求叶奕宁不再刁难林家。
“什么事?说。”叶奕宁坐在那儿的神态,与在诏狱刑讯案犯时的差别不大。
林太夫人只觉得被她打过的面颊又在隐隐作痛,心里在冒着丝丝寒气,却又不敢不及时回答,欠身道:“林家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已经问明原委,也真的知错了。这趟过来,是为以前的事向叶大人赔罪,给你个交代,只求你日后高抬贵手。”
这样简简单单的说辞,也是跟族里的人再三商量之后的。她不想再在言语间惹怒叶奕宁,更不想再挨打。
“给我什么交代?”叶奕宁只问要点。
林太夫人就把宋宛竹往前推了一把,“一切都是这宋氏的错,林家愿意把她交给叶大人,随你如何发落。”
宋宛竹抬眼望着叶奕宁,目光呆滞,眼中没有一丝光彩,倒是还知道顺着林太夫人的话往下说:“奴婢知错了,愿意为奴为婢,随叶大人如何处置。”
叶奕宁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好一阵,才轻轻笑道:“只是到了今时今日,就把个大活人送给我,等到境遇更差时,岂不是要给我备好杀人的刀了?”
林太夫人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她好像是不大愿意领情,立刻就差点儿哭出来,又不敢。迅速斟酌之后,她狠了狠心,跪倒在地,哽咽道:“叶大人,我们真的知错了,以前种种,都是林家对不起你。”她是真的老实了。
宋宛竹无法,也随之跪倒在地。
叶奕宁纤长的睫毛缓缓地忽闪一下,眼波流转着凉意,“只要是内宅之外的事,就是我和林侯之间的事。
“也别动不动就说谁对不起谁了。毕竟,这账要看怎么个算法。
“到了今时今日,我其实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让我耽搁更多时间在林家。
“日后不要再来见我,我早说了,不需再见。
“言尽于此,请回。保重。”
周妈妈立刻带着手脚麻利的婆子过去,把两人半是搀扶半是架着的弄出门去。
室内安静下来,叶奕宁又喝了一口茶。
林太夫人这种人,以为任何事都是人情来往可以解决的,往日你对不起我,我得势了就给你难堪;如今我处于劣势,就来求你抬手放我一马。固执地认为什么门第之间都是这样的情形,而且生平好像都没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乐于一生都局限在固定的一个圈子里,对不喜的人耀武扬威或是等着耀武扬威的一日。
活着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其实本也可以这么简单。
到眼下,带着宋宛竹前来,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招了。尽了最后一份力,得了准话,日后也就消停了。
.
静园的书房。
室内放了足够的冰,氛围凉爽宜人。
攸宁站在大画案前,凝神作一幅工笔画。
画的是那次亲眼所见的,初六捕猎的画面。
当日所见,每一幕都如刻画在了心里,便想呈现出来。
幸好工笔画这方面,布局、配色、笔触要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处,不需一气呵成,时间久了腕力虚浮这一点,也便成了可以调整的小问题。
这会儿,十九窝在太师椅上呼呼大睡。
初六则坐在攸宁特地给它备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描描画画。
个子太大了,椅子对它来说有些狭窄,坐那儿就别想来回活动了。
可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在寻常人或许都会不耐烦长久观望的作画之类的事情上,它倒是一向显得兴致勃勃的,或许在它眼里,一点点的变化,都是非常明显且有趣的。
攸宁会时不时摸一摸它的大头,它则会时不时趁着攸宁蘸颜料的时候蹭一蹭她肩臂。
那份儿聪明体贴,简直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说起来,这个夏季,初六捕猎方面终于有了明显的进益,时不时就从专门供它狩猎的林子叼或者拖出来一只野兔、山鸡、野山羊。
它也不吃,陶师傅说根本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或许在它看来,捕猎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必须得学会学精,但具体怎么个执行的法子,也得随着它的喜好。
相应的,十九的小日子也过得多姿多彩起来:个子明显长大了,不再是动辄摔得龇牙嗷嗷叫的怂样儿了,就被初六允许随着一起去捕猎。
就算偶尔帮了倒忙、添乱了,初六也不再揍它,只是带着它默不作声地返回,很有个小师父的样子。
而在白日里,几乎每日午后,两个都会去河里湖里游个来回,上岸后时常嬉闹一阵,嬉闹时的情形,根本就是两只扩大了身形的猫,尤其是相对挥舞着圆圆的大爪子的时候。
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的两个小子。
四夫人随着四老爷没见两回,就打心底喜欢上,见天儿往静园溜。
为此,妯娌两个少不得偷偷摸摸地说了一阵子悄悄话,对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那边统一口风,咬定攸宁先前说过的那些善意的谎言。
萧拓走进门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谭阁老家里今日有宴请,除了攸宁,都去赴宴了。
进门看到这样有趣又温馨的一幕,不由弯了唇角。
初六立刻望向他,坐得板正了一些,表情也明显地活泼起来。
萧拓走过去,拍拍它脑门儿,“怎么着,还想学画画?真想成精?”
攸宁失笑。
十九如今今非昔比,听到他的声音就醒了,而且一刻不耽搁地扑到他怀里起腻。
初六直接无视了,继续瞧着攸宁作画。
过了会儿,萧拓抱着十九站到攸宁身侧,瞧了瞧,就知道她在画的是哪一幕,“偏心,没我们十九的事儿?”
“十九让四哥四嫂画。”攸宁说,“我先把这一幅画完再说。”
萧拓拍了拍十九的背,“你这个孩崽子,得谁跟谁亲,认真比起来,跟我最没良心。”
十九喜滋滋的摇头晃脑。
“十九是成不了精了,当你夸它呢。”攸宁忍不住笑道。
萧拓也笑,“傻,有什么法子呢?”
攸宁没辙地笑了笑,没数落他又数落虎孩子傻,和声道:“听陶师傅说你今儿回来,就想着一起吃饭。在外吃过没?”
萧拓道:“没,忙完手里的事儿就回家来了。”
“那就成。”攸宁说,“你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去。”
萧拓笑微微地嗯了一声。
攸宁手边的画告一段落,为防止两个小家伙在上头印上自己的虎爪,便将画纸暂且存放到了书房里的密室之中。
随后,夫妻两个又哄了初六十九一阵,便回了正房,洗漱用饭。
菜肴中有鲜藕、鲜美的鲈鱼,其余几道菜是时令菜蔬。天气的缘故,人只想吃得清淡爽口些。
饭后,两个人到了正房后的小花园里。
开得繁盛的花树林前,有一架秋千。
萧拓携了攸宁漫步过去,示意她坐上去,转到她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推着,问她:“喜欢荡秋千么?”
攸宁很诚实地道:“小时候喜欢,也不爱玩儿别的。”
萧拓微笑,“小时候看着同龄的孩子玩儿翻绳、跳百索、小木剑什么的,是不是觉着特别无聊?”
攸宁语声里也有了笑意,“是觉着挺无聊的,也就九连环有些意思,但又不可能总得到别的花样。”说着向后仰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是这么过来的。”
萧拓就笑,默认,“我小时候不合群,听同龄的人说话觉得就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