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帮你,就能毁你——到这时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一旁的锦衣卫故意咳嗽一声。
林陌回过神来,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叶大人。”进了北镇抚司,任谁都要矮半截,所见到的每一名锦衣卫都是上差,都要给足尊重,何况数得上名号的。
叶奕宁抬了抬手,又用下巴点了点对面一张桌案,“林侯看看黄智的口供。谁都不想难为你,只是要你酌情补一份口供,这样黄智的案子才能顺利结案。”
林陌说好,转去落座。
那名锦衣卫犹豫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想反手带上门的时候,看到叶奕宁一记眼刀飞来,忙缩回了手,歇了那份儿好意。
接下来,叶奕宁凝神看着手边的卷宗,眉眼凝着一股子清寒。
林陌看着黄智的口供,斟酌好轻重之后,动手磨墨,铺开纸张,落笔书写。
狼狈。生平前所未有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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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日,静园里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四老爷一日忽然来了兴致,要看看初六和十九,先后亲自跟萧拓、攸宁打好招呼,每日得空就去园子里待一阵。
事实证明,初六、十九这样有灵性的小家伙,不论是谁,只要是打心底喜欢它们,便能得到它们的回报。只不过,它们对不同的人有很微妙的不同。
不消几日,四老爷与两个小家伙便很是亲近了。
偶尔他与攸宁在静园遇到,两人便会和陶师傅一起说一阵两个小家伙的趣事。
攸宁见他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久,跑出去喝酒的时候都少了,想着两个虎孩子真是小福星。
心念一转,她又提醒四老爷,“四嫂要是喜欢,你不妨也带她过来。不喜欢就当我没说。”她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人,也就从来不敢带初六十九没见过的人到园中,因为万一有意外,她无能为力。
四老爷一笑,“回头我问问她。”顿了顿,又道,“初六、十九对你,跟对我和老五、陶师傅又不同。”它们最喜欢最依赖她。
攸宁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是奇了,对它们也没多好。”尤其对初六,简直是挺缺德的。
这天回房时,四老爷想起攸宁的话,便跟四夫人提了提。
静园的事,四夫人是知道的,也知道他也跟两只小老虎混熟了,倒是挺心动的,却有顾虑:“我也去的话,五弟跟五弟妹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这就是五弟妹先提醒我的。”四老爷照实道,“她主要是不方便跟你提吧,就说你要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看。”
“也是,平白无故的让人去看小老虎,是有些奇怪。”四夫人莞尔一笑,满口答应下来,“那行,得空了就去看看。”
转过天来,四老爷与四夫人去往后园。路上,他打量了她一番。
她气色不错,身着烟青色道袍,墨染般的长发如男子一般束起,用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银簪,手里一把墨竹折扇。
到了后园,又改乘软轿,他带她走到一个位于斜坡上的凉亭。
斜坡绿草茵茵,蜿蜒着石子小路,凉亭中备有茶点、棋具。
四老爷打了声呼哨。
四夫人不由看他,扬了扬眉。
“跟陶师傅学的。”他说。
不消片刻,一只小老虎出现在四夫人视野之内。
说是小老虎,个子其实也不小了,它望见四老爷,跑向他的时候,步调轻灵优雅。
“两个是同样大小么?”四夫人对虎在什么时段多大的各自全无概念,碍于不爱打听萧拓有意瞒着老夫人的事,平时也就从不与攸宁说起。
“这个是十九。”四老爷说。
十九欢实地跑向斜坡这边,中途却忽然停下,扭头望向竹林。
四夫人循着它视线望过去,颈子梗了梗,语声轻飘飘的:“你说过的两个‘小’家伙,就是它们?”
竹林边,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威风凛凛的,这会儿,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四老爷说是,“这是初六。”
四夫人哦了一声。小十九,她一见就喜欢,初六么,她一见就发懵。
万一初六看她不顺眼,跟她发脾气怎么办?别说咬一口,就算给她一爪子,也够她躺两年了。
她强迫自己不与初六对视,迅速转移注意力,只看十九。
十九坐在草地上,巴巴地等着初六,憨态可掬。
“妾身看过了,道辞。”她转向四老爷,欠了欠身,转身就走。
四老爷及时展臂一带,拦下她,“不准。”
“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妾身实在不能奉陪。”她木着脸说。
“害怕?”
四夫人诚实地点头,试图与他拉开距离,抬手推他一下。没用。
四老爷揶揄道:“不应该啊,五弟妹是小笑面虎,你跟她不是很投缘么?见到她的同类,该惺惺相惜才是。”
四夫人面无表情,“跟它们惺惺相惜,那是玩儿命。”
四老爷笑着走到她身边,“真没事儿,比猫还乖。”
“那是跟你们,我还是省省的好。”
四老爷认真地道:“就算它们跟你不投缘,我也会护着你。不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或许你就是要我丧命于虎口之下。”
“……”四老爷瞥见初六小跑到十九跟前,与之结伴向这边来,缓和了语气,指给她看,“你看,小哥儿俩多讨喜。”
四夫人转身望过去,感觉和先前一样。
它们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担心初六向自己发难。这是很有可能的。此时,身边那个因着先前不悦,起了不该有的顽劣之心——
“说起来,初六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给它垫垫肚子?”他语声未落,出其不意地推了她一下。
四夫人正紧张着,被他这么一推,身形向下栽去,不由得低呼出声。
但她低呼出声之际,四老爷已将她轻轻带回,和声安抚:“开个玩笑罢了。”
四夫人维持的好涵养,被他顷刻间破坏得荡然无存。
已经失态,就不介意继续失态。她瞪着他。
四老爷索性不再克制,逸出愉快的笑声。
四夫人更气了,用力推他,却与上次一样,根本是白费力气。
四老爷见她真恼了,收敛了笑意,“是我不对,认罚还不成么?”
四夫人很想找个东西拍到他脸上,“真认罚?”
“嗯。”
她飞快瞥一眼,见初六不知何故停下了,卧在草地上,悠闲地望着他们,十九围着它打转儿,与之嬉闹。
她松一口气,摇了摇右手握着的折扇,“伸手。”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有打手板这一招。倒是想给他一通板子,怎么可能?
“嗯?”
“伸手。”她加重语气,小脸儿紧绷,双手背到身后。
居然要打手板?“幼稚。”四老爷说着,不在意地伸出手。
他可真好意思倒打一耙。四夫人真气懵了,“伸直。”
四老爷将手掌摊平些。
“再伸直些。不是你说的认罚么?”
四老爷照办,手绷直,不自觉地运了些力气。
四夫人敛目瞧着他的手,本想用折扇狠打一下,却到这时才记起扇子是攸宁送的,万一扇骨太脆折掉,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绝不能惯他这种毛病。
她咬了咬牙,左手挥出,狠力打在他手上。
四老爷发现她发狠的样子傻乎乎的,又奇怪她为什么不用扇子。
下一刻,就见她缓缓转身,走到一边,缓缓地蹲下去,无力地甩着左手。
四老爷思忖片刻,明白过来,意外、歉疚都压制不住笑意,“聪明人笨起来,简直要命。”
四夫人吸着气,“你那爪子怎么跟铁板一样?”
疼死她了。
“来,让我看看。”他扶她起来。
“边儿去。”四夫人推他一把,“离我远着些。”
他退后一步,拿过她手里的折扇,“有扇子不用,你怪谁?”
“攸宁送的。”她气闷不已。
“该,脑子呢?”四老爷仍是笑着,“给你揉揉?”
四夫人揉着左手,明眸中火星子乱窜。
四老爷星眸亮闪闪的,“要不要上点儿药?”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说话间,她觉出裙摆微动,低头一看,原来是十九。小家伙不知何时跑上来了。
十九正歪着脑袋瞧着她,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爪子,可爱极了。
四夫人笑了,轻咳一声。
十九仰头望向她,目光迅速从戒备转为好奇,再变得童真。
它对她没有敌意。
可是,这可是萧拓那只黑心狐狸养的虎啊,小心些为好。她这样想着,还是压不住打心底的喜爱,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头,
“有驯兽师傅带着,不会咬人挠人。”四老爷适时地让她宽心。
“真的?”四夫人语气格外温柔。
十九趁势立起身形,探头探脑地嗅着她的气息,小表情活泼泼的。
四夫人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抱它入怀。个子不小了,分量得是几岁孩子的样子,但她觉得还成,不怎么吃力。
十九像足了不认生的小孩儿,很快开始跟她起腻嬉闹。
“真的好乖啊。”她看他一眼,笑靥如花,声音绵软,好听极了。
“因为你喜欢它。”
“可是,”四夫人转头望着慢悠悠走过来的初六,下意识地站到他身侧,“初六已经这么大了,应该懒得理我。”
“才一岁多,没成年,个子大而已。”四老爷笑道,“而且只要喜欢十九,它就会喜欢你。”
初六踩着优雅闲散的步调,走到四老爷跟前,二话不说直起身形,一双前爪搭在他肩头。
四老爷揉着它的大头。
初六仰起头,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四夫人悄然打量着。成型的虎有着天生的王者气势,就算再和顺,亦令人望而生畏。
四老爷转到石桌前落座,初六跟过去,坐在他身侧,眯着眼睛,望着四夫人。
“过来。”他招手唤她。
“不。”她摇头,将十九抱牢一些。虽然他铺垫了一番,她还是本能地打怵。
四老爷怀疑今天会憋笑到抽筋儿,“你这么偏心可不好。”
四夫人当没听到。
“我让初六去找你?”他说。
“……我到底怎么惹到你了?要这么整治我。”四夫人狐疑地道。
她猜对了,可他不能承认,“我既然没安好心,你干嘛抱着十九不撒手?”
四夫人岔开话题:“我要去别处转转,你不用管我。”
“确信老五和五弟妹只养了它们俩?”
“……”四夫人深吸进一口气,按下掐死他的冲动,识相地走到他身边,“这笔账,我可记住了。”
“有账这就算,当着这俩小子,我对人最厚道。”四老爷笑眉笑眼的,手伸向她,“又想打人了吧?来。”
四夫人自是不客气,但碍于前车之鉴,只是掐了他的手一下。
双手碰触的一瞬间,四老爷手掌一个翻转,捉住她的手。
“诶……”四夫人想发作,却怕初六向着他,凶自己,又要防着十九不摔下去,慌手忙脚起来。
狼狈。
四老爷笑着,把着她的手,按到初六的头上。
四夫人僵了僵。
“别闹脾气了。”他柔和地说着话,无一丝暧昧,倒像在教导小徒弟,让她依着自己的手势轻抚初六,“要这样,挠下巴也行。跟小猫没区别,真的。”
成型的虎的皮毛的触感,与四夫人以为的大有不同,一时间却也说不分明。
这会儿她没胆子跟他拧着,小心翼翼地打量初六。
初六仍旧慵懒地坐在那儿,眯着眼睛,过了片刻,头轻轻一晃,蹭了蹭她的手——还是比较享受的。
四夫人惊喜之余,着实透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四老爷莞尔,引着她的手到了初六的背,“给它顺顺毛。”之后松开手,把十九接到手里,按到膝上。
四夫人照他说的办,没多久,初六居然懒洋洋地躺了下去,目光和煦地看着她。
她绽出由衷的笑容,蹲在它跟前,继续给它顺毛,瞅了个空子,摸了摸它的大爪子。
四老爷一直凝眸看着,不错过她每个表情,每个动作。
过了一阵子,四老爷取过棋具,亲手摆好,“来下盘儿棋,多跟它们待会儿。”她已经不再跟他见外,他也就不自觉地说起了京片子。
“好。”四夫人恋恋不舍地起身,坐到他对面。
“上次回房看到的那局棋很有意思,你我再走一遍?”
四夫人颔首,“好啊。跟二嫂依着棋谱摆的,走了很多遍。”
因着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夫妻两个的关系明显又缓和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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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郡主这一阵陷入了日以继夜的焦虑。
唐攸宁那个该死的,足不出户,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仍是没法子把那名死士从北镇府中救出来。
她传信给兄长辽王,说了说这件事。
辽王在回信中把她骂了一通,告诫她今年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生事端,更不要招惹萧拓。既然开罪过萧拓的夫人,那就去求和——来硬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由此,安阳郡主琢磨了两日,终究觉得还是听兄长的话比较好。她便是想再去找长公主,也不是不能够的——长公主还在称病,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