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拓目光骤然转寒,“我做过什么?我做的哪一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比不了您,凡事瞻前顾后,结果却害得三个庶子的前程搁置。”
“大逆不道的东西!”萧老太爷抬手指着他,“就不该生下你这孽障!要不是为着绵延子嗣……”
“这种话再不必说了。”萧拓到了这会儿,忽然平静下来,牵出不屑的一笑,“我要是有的选,又怎么会要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爹?”
萧老太爷着实气急了,身形都有些哆嗦了,语声亦是:“孽障!你会遭报应的!”
“我等着。”萧拓漠然道,“在那之前,容我算算跟你之间的账。”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展开来,递到父亲面前,“这些人,其实都是时阁老的党羽,可你们却一再试图与他们攀交情。要不是我发现之后就直接敲打他们当家做主的人,眼下必然会被攀咬。你们存的什么心?是要毁我,还是要毁萧家?!”语毕,他磨着牙,把名单骤然拍在案上。
萧老太爷险些被吓得跳起来,随后摇头否认,“不可能,你胡说八道,他们都是有心追随你你却不予理会的人……”
“你一个官场之外的人,倒比我更了解官员之间的盘根错节?”萧拓情绪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一瞬不瞬地凝着老太爷,“我怎么那么缺你帮我拉拢官员?做什么?结党营私还是篡权谋位?”
末尾的四个字,让老太爷的眸光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他迅速敛目掩饰。
然而萧拓已经捕捉到,轻轻地笑开来,“盼着我篡权谋位,你好做太上皇,你的爱妾也就能做个太妃——你们可真会做梦。跟你交个底,我就算一生都是功高震主,一生都被忌惮,落得最凄惨的下场,也不会起篡位的心思。以前不会,便是一生都不会。”
老太爷瞪大了眼睛,牢牢地看住萧拓,嘴角翕动着,却是再不能有说出口的成句的言语。
萧拓徐徐道:“前一阵,家中有宴请,秦夫人和金夫人不请自到,试图利用蔺氏给攸宁难堪。
“巧的是,秦大人与金大人在那之前曾来此处拜访您,叙谈多时。
“更巧的是,您的眼线在他们到访之前来过这里,告诉您蔺氏来到京城的事。
“一把年纪,居然用女子间的是非做文章。
“老爷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越活越回去了?脸呢?扔哪儿了?”
攸宁不见得不知道这些事,可她不曾提过哪怕一字一句——这是最让他担心而又焦虑的,她若知情而不吭声,不是不想他下不来台,而绝对是已懒得计较。
大家都觉得,她每日里都是开开心心的,但他知道不是,他感觉到的是她的疲惫,甚至厌倦。
想来便心惊的事,他竟是束手无策。偏生还不能对钟离远提及。
钟离……早已开始疲惫、厌倦。
那都是对这尘世而生的,而不是对哪个人哪件事。
萧拓极为轻缓地吁出一口气,“我不想难为您,您尽快选个地儿遁入空门。您日后会日日夜夜担心被我连累,晚景凄凉;我也会日日夜夜担心被您累得家中风雨飘摇。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
“您要是不照我意思办,也成,赶紧回萧府。您今儿回家,我明儿就上个请罪折子,说出您与樊氏曾与被斩首的诸多官员屡有往来的事,这嫌疑我担着,这罪名你们也一定得坐实、受着。
“我这样大逆不道的人,一定会请皇上秉公处理,让你们好歹长长坐牢流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语毕,他唇角勾出残酷的笑。
萧老太爷身形晃了晃,眼前黑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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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当真决定的事情,老太爷是没能力否决的,所以,到了第二日,道观中便有小道士来萧府传话:老太爷决意遁入空门,选择的地方是云南一座道观,一早就动身离京,赶往那里。语毕,双手呈给老夫人一封老太爷的亲笔信。
老夫人说声知道了,唤人把小道士礼送出门,随后才看了看那封信,见言辞间像是没有耍花招的可能,这才递给方妈妈,“送到老五媳妇那里,她瞧着没问题的话,就送到外院,让老五存放起来。”
方妈妈恭声称是,去往正房的路上,看看手里的信件,摇头叹气:她是不明白,老太爷瞎折腾什么呢?明明是最有夫妻的人,眼下倒好,把儿子惹毛了,直接就被发落的遁入空门了。
也是这一天,萧拓下午就回来了,一进寝室就倒在了床上,说:“睡一觉,我没醒就不用喊我用饭。”
攸宁晓得他是太疲惫了,说好。
晚间用饭之前,攸宁去看了看萧拓,见他睡得沉,又有话在先,便没惊动他。
歇下的时候,她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着他。
发际线勾出个好看的桃心状,清瘦的轮廓线条锐利流畅,眉宇舒展,浓密的长睫被灯光打出一片小小的暗影,唇角不笑也似含着一点笑意。
让人觉得丝毫危险、威胁也无的他,也只有这种时刻吧?
她探身去熄灭了明灯,无声躺下,在静谧的氛围中睡去。
恍然醒来的时候,看到净房里有灯光蔓延至室内,身侧已经空了。是他去洗漱了。
攸宁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很多事需要细细思量,偏偏精力集中不起来,陷入空茫状态。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水红色帘帐出神。
萧拓转回寝室,丢下披在身上的外袍,现出精瘦的上身、套着中裤的修长双腿。借着净房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她明亮的双眸。
攸宁静静对上他视线,弯唇浅笑。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了吻她脸颊。
攸宁轻声回道:“不是。”
萧拓的手覆上她脸颊,转而轻捏住她尖尖的小下巴。感觉她像只柔顺的猫儿一样,却又显得心不在焉。
攸宁轻笑。
“去哪儿神游了?”他手指点了点她心口,之后有点蛮横地纠缠着她唇舌,要将她神魂拽回来。
攸宁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他肩头。他灼热的气息、体温,冲淡了秋夜的清凉,暖了她的身,却无法融化她的心。但是她迎合着他越来越浓烈的热切,给予回应,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自己。
呼吸焦灼在一起,气息逐渐紊乱。
萧拓喉咙中逸出低低叹息。如此纤细柔美,这一刻她又柔顺似水。
攸宁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
萧拓身形覆上,“好么?”这一阵,他和她都一样,对这事情是完全没有兴致,睡在一起的时候本就少,那些时候也只想享受那份静静相拥的静好——起码他是这样的。
她轻轻点头,“嗯。”随即展臂环住他。
黑暗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压抑,这一晚却是不同,因着低哑或轻颤的语声,急促或低低的喘息,让室内风情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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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清晨。
昨夜下过一场雨,时间没多久,雨势却很大。
身在兰园的叶奕宁和身在林府的林陌同时起身洗漱,又在彼此绝不可能知情的情况下,步入廊间,再转到庭院之中,遥望旭日东升。
雨后天气放晴,天空蔚蓝,朝阳亦还是和煦的,同朝霞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身在两处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件旧事——
认亲当日,宴席之间,林家有些女眷不知怎的谈到了钟离远,明明眼界如井底之蛙,还一个个振振有词的议论起来:
“真没有罪过的话,皇上和内阁怎么会降罪于他,一路贬职发配边关?”
“谁说不是呢。偏生还有好些人私下里说什么他一定是冤枉的,迟早会翻案昭雪,那不是做梦么?”
“对对对!我们林家可不能有那种瞎了心的人,平时可别跟着那些人跟朝廷唱反调。”
要不是刚嫁入林家,要不是看顾着他的情面,叶奕宁当场掀桌的心都有了。
钟离远扬名天下是怎样的原委,他们林家的人到底知不知道?
那一年,西夏国发兵西域,且将整个西域占领。
年纪轻轻的钟离远挂帅出征,率兵杀敌,一路将敌兵驱逐出境,更乘胜追击,拿下敌国两座边城。用的作战时间不过十三个月。
此后的十几个月,钟离远又屡建战功。
人如钟离远,对于叶奕宁这样的人,只有钦佩敬重,更何况,她又知晓攸宁与钟离远的渊源,有着怎样的敬仰已不消说了。
可林家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说出那种话的?如果族里不是这种风气,她们怎么敢在认亲宴上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妄议绝世名将的功过?
叶奕宁正暗自磨牙的时候,听到彼时尚无诰命一文不名的林太夫人清了清喉咙。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
那时的林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终归要有点儿忌讳。横竖人已经被发落了,没事了,要是仍然留在朝堂,我们才真要不分时候不分日子的担心——我瞧着,要是留下来,也是个乱臣贼子的苗子。”
语声落下,席间众人齐齐笑了。
只有叶奕宁冷了脸,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道:“自古以来,出的冤案还少么?忠臣良将翻案的例子还少么?我觉着你们的话有失偏颇了,凡事还是要往长远了看,尤其不能轻易指摘一个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
几乎没等她说完,便有族里的妇人横眉以对,冷笑着问她:“冤案?有哪些冤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叶奕宁随口说了史书中记录在册、百姓之间流传最广的几个名将蒙冤昭雪的事。
接下来,一桌人都默不作声,眼含质疑或是茫然地望着她。
——她们根本不知道、没听说过!
她们只会以自己狭隘的眼界看待现世的事!
等到她们的质疑、茫然过了,因着感觉在叶奕宁面前显得无知而恼羞成怒,几乎对她群起而攻之。
那时候的叶奕宁,居然还有闲情一一应付,尽量把话说得绵里藏针,而不是直白解气的话。
那时候,是能为着林陌几乎往死里勉强自己的。
可不论如何应对,宴席过后,她对林家有了绝对的质疑,怀疑大多数人都是确然上不得台面近似于泼妇地痞的货色,要不然,怎么会对钟离远有那么不可理喻又愚不可及的看法?
她的婆婆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员。
连带的,林太夫人也从那时开始就特别讨厌她,要不是瞧着她嫁妆颇为丰厚,怕是当日就要勒令林陌休妻了——那个瞧着她的脸色,简直是恨不得当下有道雷下来把她活活劈死。
叶奕宁不傻,正相反,按姚先生的说法来讲,除了攸宁那样的人物,她比时间绝大多数人都聪明敏锐,如何会忽略婆婆那样的眼色和心思。
她沮丧得要命,也生气得要命。
那感觉就像是对着一群注定要硌着她的脚一辈子的顽石,不论如何,是无法让她们改变看法的,说的越多,她们越会把你视为异类。
可人不论到了什么境遇,都有踩不得的线。攸宁、钟离远就是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踩的线,偏生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何而起。
那份儿憋闷,前所未有。
那样恶劣的情绪,在歇下之后仍不能有丝毫消减,见到林陌,看着他歇下,与她相安无事地隔了很远——她之前身体的反应没错,小日子在这日早间来了,连续两日的相安无事,她见他平平静静地接受,心里有八分感激、两分疑虑,不明白他何以能淡然到这地步——而在那一刻,却是什么都忘了,见了他,宴席间的火气全都袭上心头,也全都冲他去了。
“离我远点儿。”她斜睇着他,故意找茬。
林陌蹙了蹙眉,看了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她何以说这种话,“昨晚还温温柔柔的,这会儿怎么就变成女土匪了?”花烛夜,她担心不知何时小日子就要来了,懊恼自己调理来调理去反倒更乱了,他说没事,过几天再说,她听了,笑容柔软之至,现在……浑似一只炸毛的猫。
叶奕宁冷笑,“我要是皇上或者萧兰业,就先把你们族里那些嘴欠的扔到诏狱,提前让她们见识见识拔舌地狱的情形。”一想起那些人的嘴脸和言语,她就恨不得跳脚。
林陌反而笑了,“你要是这么说,我还非得离你近点儿不可了。”
他越是闲得愉悦,叶奕宁自然就越气,“滚!”
林陌又笑了,“你要么去外间睡,要么打地铺,看着办。”
叶奕宁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林陌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叶奕宁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
过了一阵子,实在是气恨难消,索性跳下地,转到妆台前的椅子上,把椅子倒转过来,盘膝而坐,瞪视着他。
林陌的心再宽,被她这么瞪视得久了,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叶奕宁要被气晕了,反倒笑了,“我现在只是想让你从床上滚下来。”
林陌随之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瞪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叶奕宁想了想,“好。”
林陌唤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仆妇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临窗的圆几上。
林陌摆手命妇人下去,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今日和他说话,就等于找人斗嘴,叶奕宁兴致不高。
林陌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昨晚不还好好儿的?”
“我怎么你了?”叶奕宁剜了他一眼。她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克制了。
“有那么一刻,你会让我觉得,数落钟离将军的人简直就是你的仇人。”林陌坦言道,“如果我也是那样,跟族人口风一致,你会让我怎么样?”
叶奕宁用半真半假地态度笑问:“让你休了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