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皇帝对攸宁固有的印象之一就是娇气得要死,让她只管带贴身丫鬟进宫服侍。是以,皇子又能时时见到筱霜了。
进京之后到进宫之前的熟人一个个回到身边,使得皇子的心愈发安稳,逐日开朗起来。
到了这地步,面对母亲的时候,皇子不再隐瞒被攸宁寻到之后的情形。
皇帝其实已经揣摩出来了,得知他不曾受过委屈,既庆幸又欣慰,就笑道:“她是一心为你好,只是性子拧巴,不肯居功罢了。”
皇子点头,笑得微眯了眼睛。
皇帝见他开心,自己便舒心。她这边有了攸宁帮衬,事半功倍,渐渐得了清闲,却也不会用来消遣,大多回寝宫歇息。
日子总是苦乐交织,孩子带来的欢喜,并不能替代心中,悔憾从不曾消散,郁结成疾,虽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却当真大不如前了。
入夏,重兵护送的那笔财物送进京城,充入国库,六部官员俱是笑逐颜开。国库充盈,今年明摆着不会有最耗银钱的战事,到年底便不会再焦头烂额地哭穷诉苦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所在部堂能赚仨瓜俩枣儿的。
随之相应发生的是两件事:
贫苦地区赋税减免三到五年;
这笔财物的由来,渐渐传扬出去,最终人们所好奇惊叹的不外乎两点:先帝昏庸的令人发指,首辅夫人的脑力到了恐怖的地步。
而常津津乐道的是百姓,不知何故,慢慢地都开始说,首辅夫人的聪慧才干,当世再无人能比肩。
攸宁得知时,已是盛夏,还是她偷空点拨清竹功课的时候,听这孩子挂着与有荣焉的表情说的。
也就是说,她这边的风评变了,百姓已淡忘了昔日的蛇蝎女子,只愿意记得她的过人之处。
可是,知情人都在官场,谁都不会有闲情做这种事帮她。
不,也不对,还有一个知情人,不在官场,手里却有数万人。他想毁谁帮谁,真就是朝夕之间的事。
攸宁笑着拍拍清竹的小脸儿,“你着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来日定也是个小才女。等到秋天,我师父师母就来了,到时候你去他们那边,安心读书好不好?”
清竹却是神色纠结,“那样的话,我岂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您了?”
攸宁失笑,“一样的,我隔三差五就要去给两位老人家请安。你读书之余,也有工夫学做点心了,到时候记得给我备着。”
“嗯。”清竹抿嘴笑了,“那我听您的。”
随后,攸宁给扶焰写了封致谢的信,着人送出去。转过天来见到皇帝,说起清竹的父亲和继母,“不如把他们放了,我想安置到地方上去。”
皇帝猜测道:“那孩子是可造之材?”
“是。”攸宁道,“那两人是清竹的污点,若是同在京城,等她大一些了,兴许有人提起,膈应她。人不在京城就又不一样。”
“知道了。”皇帝当即吩咐下去,转回头来才道,“我倒是想不出,有你撑腰的人,谁敢添堵。”
攸宁莞尔,“我手里有两男两女,适合到刑部做捕快。不如把杨锦瑟挪到刑部,到时候由她出面举荐这四个人。”
皇帝眼中焕发出光彩,“商量过了?”
“嗯。锦衣卫的名声太差,早些脱身才好。”攸宁目光灵动,“锦瑟最善追踪,断案也有两下子了,抓些难缠的匪盗逃犯不在话下,一定能做出实绩,有她开这个头,日后的女官会越来越多,能真正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好,好啊。”皇帝频频点头,同为女子,攸宁所说的,正是她长期以来盼望的,“别的部堂你也有人选吧?”
“还有几个,但要等到明年。”
皇帝欣然笑道:“我晓得,当务之急,是等着杨锦瑟的好彩头。”
攸宁笑眯眯颔首。
两人此时谈及的,后来都一一成真。
这年秋季,攸宁建议皇帝离宫狩猎,“皇子和一些官员随行,一来是你们母子结伴散散心,二来皇子能和官员、官家子弟多一些接触。”宸烨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不假,有意无意地造势也是必须的,能有投缘的同龄小少年更好。
皇帝照办,筛选了随行的官员,留下首辅监国,便毫无负担地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城,一走就是小两个月,连中秋节都是在外过的。
攸宁不需再每日进宫,得空就接她回家的萧拓、萧延晖起初反倒很是不习惯,后者在家宴上说起,惹得大家一通笑。
对此,钟离悦是最开心的,她可以得空就来萧府找攸宁。
攸宁闲来带着她出门,去看了给师父师母建的宅邸。
宅子外部已经建成,工匠们现在着手的是室内修缮。
“等师父师母来了,你来这儿读书,好不好?”攸宁说。
“好。”钟离悦脆生生应下,“家里的小学堂照旧开着,先生觉得资质好的,也来这边行不行?”
“听你的。”攸宁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们家阿悦能当家了。”
钟离悦抿了嘴笑。
在攸宁刻意吩咐下,钟离悦与清竹从未谋面。俩小孩儿迟早会成为同窗,没必要先一步尊卑有别的相识——在师父师母跟前,不论出身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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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焰有信来,大意是说嫂夫人赏点儿画作扇面儿之类的东西吧,我双亲成日里念叨着,我要是不讨要,他们就跑京城找你去了。
攸宁一面看一面笑。她在宫里不乏偷闲的时候,画了几个扇面儿。体质转好,笔力不再虚浮,送人倒是有底气。
当晚歇下之后,萧拓听她说了,笑得愉悦,“扶焰喜欢工笔画,你一道送他一幅虎图也成。”
“这好说。”攸宁满口应下,说着就想到了一件事,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两份早就备下的给他的礼物,“一来二去的险些忘了。”三月里太闹腾,她真忘了给他过生辰。
萧拓逐样拿在手里,细细赏看把玩。
“你给我的礼物呢?”攸宁揪了他耳垂一下。
“是一对儿玉簪,还没做好。”萧拓照实道,“只关心意,不争早晚吧?”
“没忘就行。”攸宁掐他一下,“要是忘了,过年前别想回房。”
“那不是要我的命么?”萧拓笑着,收起手边的东西,搂过她。
“我备的礼物还成?”
“非常喜欢。”他认真地说。
攸宁笑得眉眼弯弯,“明儿给你戴上。”
“好。”他吮了她的唇一下,“媳妇儿这么贴心,我怎么报答才好?”
攸宁手指在他背部游转,明眸眯了眯,“以身相许,不知道你媳妇儿好色么?”
他着实笑了一阵,遂以吻封唇。
不多时,春情流转,雨覆,云翻。
攸宁与他一样当差的日子,需要逐步适应体力心力的消耗,他不得不克制。眼下她有大把时间在家,他自然可以恣意纵情。
已是情投意合,攸宁也纵着他。
只是,痴缠太过也会惹小麻烦,惹得值夜的佟婆子干咳着提醒:“您跟阁老还是……悠着点儿吧?”阁老怎么折腾都没事,夫人却还在调理阶段。
攸宁看她一眼,神色淡淡的,“闲着也是闲着。”
佟婆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攸宁不再言语。难道她和萧拓还会傻到因为贪欢累出病来么?等到忙起来,谁跪着求他们,他们也没心情。这种话,她可不想有事没事就听,哪怕确定对方是出于满满的善意。
佟婆子也转过弯儿来了,“是奴婢多事了,夫人恕罪。”
攸宁牵了牵唇,“去忙吧。”
中秋节过后,姚慕林夫妇被萧府的人接到京城,住进已建成的宅子。
二老与攸宁、叶奕宁自有好一番契阔要叙。歇息几日后,学堂那边也打理好了,清竹、钟离悦正式拜见,过去读书。
叶奕宁、杨锦瑟、杨锦澄手里也都有资质不错的女孩子,征得二老同意之后,也送了过去。
圣驾回銮之后,三夫人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攸宁偷偷跟婆婆咬耳朵,“萧家媳妇儿是不是自来生男孩儿多、女孩儿少啊?”
老夫人笑着点头,“自来如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太爷和老五这两代,全是男子。”
“也好,女孩子要嫁人,不能时时回娘家,想想就舍不得,”攸宁道,“不如这些小子把别人家的女孩儿拐回来。”
“个没正形的。”老夫人笑得不轻,“等你生了儿子,看你敢不敢这么跟他说。”
“背不住啊,谁叫我没正形呢。”
老夫人笑得打跌,却是听出了话音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想着三两年之内,自己就能抱上嫡孙了,心里亮堂起来。
皇帝回来之后,气色心境稍稍好了一些。在外两个月,不乏手把手指点儿子骑射的时候,母子相处得更加融洽。另外,她冷眼瞧着,看得出他给随行官员的印象颇佳,且结交了两个少年。
她说给攸宁听,“都是十二三的年纪,能做伴读么?”
“问他的意思就行。”对于人情世故,宸烨兴许比他娘更了解,结交的人是只适合来往,还是能培养成自己的人,他心里有数。
皇帝苦笑,“没你真是不成啊。”
“关心则乱。你现在太紧张他了。”
结果,皇帝问儿子的意思,他说我想想,却是转过头来跟攸宁商量:“我觉着是妥当的人,出身也不怎么惹眼,您看呢?”
攸宁笑道:“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最坏不过是看走眼换人,于你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明白了!”宸烨踩着轻快的步子去回皇帝的话,没几日,多了两个伴读。
叶奕宁那边,则让宸烨筛选了十名十来岁的小侍卫,这些人能保护他,亦能陪着他习武、蹴鞠、狩猎。
相伴长大的情分同样珍贵,就如寻常门第中很多主仆,一起走完一生的不在少数。
至于其他的,皇帝安排的极为妥当。
私下里,叶奕宁跟攸宁感慨小皇子的为人:“真是天生惜福的孩子。”
“搁你你也惜福。”攸宁不以为然,“他那经历,太接地气儿了,看的民间疾苦,或许比你我加起来都多,又聪明早慧,可不就让人省心么。”
叶奕宁笑,转而道,“到底是男孩子,在我这儿,特别喜欢用兵、布阵之类的事,其次就是算学。”
攸宁开玩笑:“收着点儿教,别三二年把自个儿掏空了,那可太没面子了。”
叶奕宁大笑,“我巴不得呢。”
时光在欢笑忙碌之中流逝,转眼又是一年新春。
这年正月十六,百官上朝时,皇帝颁布三道旨意:立储君,册封攸宁为太子少傅,册封叶奕宁为太子少师。
太子早早册封,更能明白自己的责任,又没别人争,只有好处。但是这太子少傅、少师是两名女子……再怎么惊才绝艳,绝大多数朝臣心里还是不舒坦,但是不敢吱声——
首辅率先称颂皇上圣明,他们除了附和,又能怎样?
而这只是女官参政的开端而已:此后,皇帝每次与阁员或旁的官员议事,攸宁、叶奕宁都参与,除非两个人实在不得空。
这世道下的女子有多不易,很多男子一辈子都不会在意,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她们就是要打破这种格局,让有才干的女子在朝堂与男人分庭抗礼,有形无形中提高女子的地位。
如果说攸宁有野心,这就是她的野心。
官员考绩之际,杨锦瑟的表现可圈可点,坐稳了在刑部的椅子,且不愁节节往上升,她带的女捕快亦然。
趁这机会,皇帝与攸宁、萧拓、叶奕宁联手将一些女子分散安排到了其余的部堂。
官员们这才回过味儿来:这就是个无底的坑,最糟的是已经跳进来了。
鉴于萧拓、攸宁当初挟天子的血淋淋的事实,他们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但也有例外,比如谭阁老和荣升工部尚书的顾泽,就相继举荐了两个女官,一个善观天象,一个精于营造,经考核之后,分别到钦天监、工部行走,后来亦是表现优异。
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法,从京官到地方上,举荐女官的越来越多——去年萧拓收拾的官员很多,恩科上来的那些人能补缺的不多,所以官场真存在缺官员的问题。
真是举荐人才的,皇帝予以嘉奖;凑热闹蒙事儿的,都得了一道狠狠训斥的旨意,并罚俸一年。
局面也就这样打开了。
此后四年,萧拓与攸宁同心协力,相辅相成,一个持续落力整顿官场的不正之风,有更多的女官走上仕途;一个与皇帝一点点修改律法,为女子争取公平,譬如同样的罪行——男人杀妻女人杀夫通奸等等,男子便是徒刑、杖刑,落到女子头上便是死罪,尤其通奸这事儿,大多以男子的风流账了事,女子就是十恶不赦非死不可。
攸宁与皇帝今天动一些,过一阵再动一些,掌握着火候,男人们本能地排斥反感,却又不会形成众怒抱团儿反对。一两年下来,能改的也就改差不多了。
到最后,便是新添了一些条例:只要有真才实学,女子亦可参加科考甚至武举;女官待遇与同品阶的男子相同;太医院常年招募女医……诸如此类。
至此已经用去两年,没好气的男人们已经没脾气了,认命了,只是,暗地里骂攸宁妖孽的不在少数。两年中,这妖孽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添堵也罢了,还生了个儿子——得亏她有添丁的大事阻挠着,不然还了得?——当谁看不出么,全是她的主张。
攸宁听说了,一笑置之。从诊出喜脉到做完月子,她留在家里安胎的时间加起来是五个多月,但这又不影响正事,与皇帝通过宫人传话就是了。
孩子乳名麟儿,是老夫人取的,都说天赐麟儿,老人家明显是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攸宁和萧拓当然从善如流。
做完月子,又将养数日,攸宁就照常当差了。那滋味不好受,非常不好受,可是为着日后,也只有默默忍下。不是只有做错事才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