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焰的感触则是,与这位小嫂子竟有一见如故之感。当然,她不是好相与的人,敏锐、傲气,说话点到为止,这其实不是谁都喜闻乐见的。很多人本就不愿意接触比自己更聪明的人,这前提下,又何来欣赏。
只能说,他与萧氏夫妇很有些缘分。
.
当晚,攸宁回到房里,洗漱歇下之后,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萧拓拍抚着她的背,跟她商量:“不能停一停,过一阵再着手?”
“不能。”攸宁揉了揉眼睛,“你还不知道我?凡事开了头就得做完,不然就跟欠了谁的债似的。再说了,不一下子交割清楚,别人一定猜测我扣了东西在手里,连你都要跟着被泼脏水,犯不上。”
萧拓无声地叹息,“可你太累了。”
“累什么?我好好儿的,又没人催我,一直是慢悠悠行事。”攸宁语声有些含糊了,蹭了蹭他的肩,“就知道把你关家里没好事,又添了杞人忧天的毛病。快睡觉。”
萧拓心头酸楚得厉害。
他多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
没两日,萧拓伤口结痂了,已无大碍,攸宁也完成了手头的事。
这次她没去宫里见皇帝,而是给了萧拓,“你帮我转交。上回跟她要的旨意,她要是不写,母子团圆之日就会变成猴年马月,长公主亲笔写的供词也欠奉。”
萧拓说好,当即去了宫里。地宫的事,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最缜密的安排,只希望别的事赶紧了结。
到了宫里才知道,皇帝病了,这几日太医院的人终日候在御书房。相见后一打量,她果然是一脸病容,人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神色亦是恹恹的,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萧拓带来的是两册书,一本《帝王书》,一本兵书,兵书中又包括三幅心思奇巧的布阵图。
皇帝兴致缺缺。现在她已颓唐消沉到了极点,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事情太少太少了。她翻了翻,“没想到,唐攸宁连这些也肯交出来。在她心里,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藏。”
萧拓不语。
“她要的旨意,我备好了。”皇帝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迟一些再下一道旨意,证实她已交出所知一切的旨意。”
“如此最好。”萧拓要行礼告辞,却听皇帝问道:
“当初为何扶持我登基?”
萧拓直言不讳:“实在没适合的人。”
“这些年,我到底是怎样的?”
“只要关乎你自己的事,就是一塌糊涂。别的时候还可以。”
皇帝望着他,苦笑,“如果没有眼前事……”
“钟离之事开始之日,你就已只是帝王。他的事,我常悔不当初,你亦是难逃罪责。”萧拓的视线直接锋利,“日后如何,你掂量着办,不死不休还是从善如流,都随你。”
皇帝缓缓地闭了闭眼,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拓等到她允诺的两道旨意下发,一道交给他,一道晓瑜百官之后,才回往家中。路上,景竹上了马车,低声道:“女大夫的事,小的们已经探听清楚,而且把她底细摸透了。是这么回事……”将所知一切详略得当的道来。
听完之后,萧拓蹙眉,眼中尽是寒意。
看上他的女子,怎么总会蹦出奇奇怪怪的货色?要不是有攸宁在,他一准儿怀疑自己人品有问题——不都说么,鱼找鱼虾找虾,通常来讲,不识数的人看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吁出一口气,“人在何处?”
“晚间就能到焰公子的别业。”
“盯着,及时知会我。”
“是。”
.
扶焰在京城的宅院,闹中取静,景致颇有江南意境。
入夜了,月光温柔,风也温柔。
萧拓与扶焰要做的事,却与风月无关。
望见一名女子、两名丫鬟渐行渐近,萧拓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扶焰略一犹豫,心知劝不动,就道:“成,我看热闹,高兴了敲敲边鼓。”
那女子是席大夫,让他们气儿不顺的人。
大夫这一行,有很多发财的,也有很多拮据的,席大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穿戴很是考究,扶焰手下说那两个丫鬟的身手很不错。
萧拓进到室内,三人被带进来,展目审视着。
席大夫望向他,面露惊喜,随即神色变得非常复杂,“萧阁老,带我来的那些人,难道是你派出去的?”带她来的人只说是受人之托。
萧拓像是没听到一般,“假若你见到我夫人,会要她答应你什么条件,才肯医治?”
席大夫神色一滞,“要她立下字据,日后听从阁老吩咐,再不做招灾惹祸的事。”
萧拓目光一沉,“为何?”
“为何?”席大夫抬眼与他对视,“震动朝野传遍天下的大事,我不想听都听了一路。不是她,阁老怎么会遇到这么多麻烦?她本就是……”
萧拓晃了晃手指,“闭嘴。”
席大夫真就闭了嘴。她发现他眼中有了杀气,再说下去,大概真会莫名其妙地赔上性命。可他明明是她钟情至今的男子。
“我的友人看过攸宁的脉案,与你六年前治好的那人情形十分相似,你绝对能治好她。”萧拓道,“只是,你存着的那个人的脉案不全,没记载对症的方子,病人那边你也没留底。何故?”
席大夫讽刺地笑了笑,“疑难杂症的方子,本就不可轻易示人。若非如此,方子岂不是已到了公子手里?”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医者是最不藏私的行当。”
席大夫咬了咬唇,“我不能长年累月无所事事,行医不过是打发时间。公子千万不要高看我。”
“好。”萧拓话锋倏然一转,“你的亲人朋友共十三个,两日内,我把他们接到此地可好?”
“你要做什么?”席大夫不慌乱,只是恼怒。她喜欢他,他却要劫持她的亲友,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愤怒的事情么?
“千万不要跟我讲道理。”萧拓唇角一抹残酷的笑,语声缓缓的,凉凉的,“你不肯治病救人,那就不治了,我不勉强。我杀你亲友,只是图个乐子,你也别让我扫兴,跟着看个热闹就成。”
“荒唐……疯子!”席大夫简直要被气晕了。
萧拓继续道:“另外,你至今未曾婚配,却跟几十个男人睡过,还生过俩孩子。”他也是急狠了,豁出去了。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这触犯到了席大夫另一个底限。她一直清清白白守身如玉。
萧拓笃定地道:“这是实情,我请江湖弟兄帮忙,不出三日,你就会成为四海皆知的□□,如何?”
“我跟你何怨何仇,你要这样陷害我?!”席大夫声音变得高亢尖锐,“我对你……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只有这样,你才会明白,有些传言不足信。”这女人不就因为攸宁的名声才横加揣测么?他就是要治一治她这种病。
席大夫对上他森寒的视线,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知何时,萧拓手中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他凝着席大夫的手,“你并非真正的医者,那就换个活法。留下你的手,去诏狱度过余生,如何?”
“不,不……”席大夫声音沙哑,猛力摇了摇头,“不需如此,你不过是要我医治尊夫人,我答应,我尽全力医治就是了。”
她是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爱唐攸宁,不论唐攸宁做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何须他人置喙。反过来,比照着对妻子的爱,给她的只有残酷,因为她若不肯出手医治,就是他的杀妻仇人。
活着,不进入诏狱那种鬼地方,比任何事都重要,反之,她会一无所有。
“那多没意思。”短刀在萧拓掌中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我想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些消磨时间的事由。”
席大夫哭了起来,“是我糊涂,我知错了,求你饶了我们。”
“当真?”
“当真、当真!”
“去写。”萧拓指了指临窗备好笔墨纸砚的一张桌案,“我信不着你,方子不对症,便还照我的章程来。”
席大夫狼狈地爬起来,走到桌案前。两名丫鬟踉跄着跟过去,抖着手帮她铺纸、磨墨。
萧拓收起短刀,起身晃了晃颈子,踱步到门外,就看到了扶焰。
扶焰打个手势,与萧拓一起走出院落,“我其实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萧拓挑眉,“你以为——”
“以为你要动之以情,来一招美男计。”扶焰绷着劲儿说完,哈哈大笑,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孩子。
“混小子。”萧拓被他情绪感染,也笑起来,“我不是君子,却也到不了那地步。”
“走,好好儿喝几杯去。”扶焰携萧拓去自己安歇的院落,“方子可用的话,明儿一早我陪你回家,给我小嫂子治病。不用那混帐东西去碍人眼。”
“最好不过。”
夜恢复了本有的静谧祥和,风与月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变得更加深厚。
席大夫写了以前开的对症的方子,其中包括行针的步骤。
扶焰与小李太医等人看过之后,确实是可用的良方,根据攸宁的体质调整两味药,行针则与方子相辅相成。
萧拓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很有种与攸宁时来运转的感觉。
扶焰言出必行,每日亲自到萧府给攸宁把脉,行针则是用了一名颇通穴位的女手下代劳。
攸宁也没细究原因,只想着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一阵了。
与此同时,萧拓安排的各路人手赶往金陵,长公主的亲笔供词送到了内阁,经核实后转呈皇帝,皇帝也终于见到了阿元。
在这之前,筱霜连续见过他几次,用心铺垫,让这孩子觉出蹊跷,生出与自己相关的猜测,最终被亲口告知时,虽然仍旧是震惊、惶惑、喜悦等情绪交织,掉了泪,却不至于无法承受。
他是本分务实心怀感恩的小少年,而这并不与他的聪明敏锐相矛盾,真相背后意味着的人情世故,他明白。
见皇帝之前,他对筱霜说,我想见见萧夫人。
筱霜问为什么。
他说虽然夫人不稀罕,可我还是想当面道谢。
筱霜对他笑了笑,说实在是不巧,夫人连日劳累,身子不舒坦,实在不得空。
阿元关切地问,严重么?
筱霜心里也没底,笑得有些落寞,说不严重,改日吧,改日再相见。
阿元轻声说好。
见到皇帝,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时候,阿元看着她容颜,便知这不是荒诞离奇的富贵梦,他不再是身世不明的人,可这只是理智告诉他的,更多的感觉是恍然如梦。
皇帝见到他,对着他俊美的小脸儿,想到他这些年的处境,心疼懊悔得无以复加,搂着他,无声地哭了一场。
阿元也想哭,但是忍住了。不是想在母亲面前坚强,是根本没法子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情绪外露。
情分不是一相认就能生出的,皇帝再怎样也晓得这一点,竭力地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亲自为他安排衣食起居。
阿元一直显得很懂事,也很沉默。
如此过了两日,母子两个好歹是能说一阵话了。
被皇帝问起是如何来到京城的,阿元只说是一些人找到了自己,不知来路。谈及如今的课业,他眼底闪过几分失落,那几位文武师傅,他是非常喜欢的,只是……他说略通文墨,别的并不提。
“不想说?”皇帝轻声问。
“指点课业的人,前两日就不见了。”阿元说。
“不是不见了,是担心连累无辜吧?”皇帝显得有点儿无奈,“就如你以前的安身之处,也不肯告诉我。”
“并不是。”说是这样说,不想透露的仍是只字不提。他若有心,想报答谁总会有机会,不需急在这一时。
皇帝暗暗叹了口气,强笑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便不再问,直到你愿意告诉我。”
阿元欣然点头。
“永和公主一直闹着见我,我把她安置到了一个皇庄,由两个规矩严的师太带着礼佛,等她再大些,便落发修行。”皇帝抚着阿元的肩,和声告知。
阿元敛目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那个女孩子,是长公主与人私通生下的,只这一点,就让她一生都抬不起头来。
他不懂,那等尊贵的长公主,何以疯狂至此,最终害人害己。
皇帝沉了会儿,近乎小心翼翼地问:“可曾见过萧夫人?”
阿元摇头。
“想不想见她?”
阿元垂眸,“母亲的意思是——”
皇帝轻叹,“那是真正惊才绝艳之人,我想让她亲自指点你的课业。”
阿元心头一喜,却强自按捺着,“孩儿听从母亲安排。”
“我跟她商量商量。”皇帝抬眼望着眼前虚空,“我……只想学着做一个尽责的母亲,却不是能让你成材的料,幸好还有她……”
唐攸宁无疑是她的克星,更是他们母子的恩人,那过人的才智、理智甚至合事宜的冷酷,恰是帝王最该具备的。
但皇帝并没把握。攸宁完全可以认为,她存心继续压榨她的心血。
此事倒是不急,尤其当下攸宁正称病谢客。
接下来,皇帝带阿元在百官面前现身,经礼部、内务府恢复其皇子身份。
攸宁获悉时,正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望着喜上眉梢的筱霜,笑道:“心安了?”
“是啊。”筱霜道,“百官一见到皇子,便知长公主的供词是真的,加之皇子少年老成,沉稳内敛,有人已经开始盼着册立太子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