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还不是盼着朝廷改回昏君的姓?”攸宁道,“要是皇子是女孩子,永和是男孩子该多好,如此一来,他们来日要效忠的还是女帝。实在是可惜。”
筱霜笑出声来。
扶焰过来了。
攸宁强打着精神到次间见他。每日由他把脉,有时他会亲自煎药,两人已熟稔起来。
扶焰把脉之后,显得还算满意,“看起来,是不会犯病吓到人了。”
攸宁不由笑了,“那自然最好。”
“我能不能在静园住几天?”扶焰问她,“瞧着那两只大猫是真招人喜欢。”
“见过了?投缘?”
“不烦我,阁老引见我们仨认识了。”
攸宁听他说的有趣,笑意更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随你住多久都可以。”转头让晚玉安排下去。
这时候,萧拓得到了一直在等的那个好消息:辽王及其长子被刺杀于王府。
皇帝闻讯,沉默良久。对于大局,这是大好事,另一面,又给了她一记无形的耳光。
萧拓的杀伐好战是为止战,这方面,她的确是出了大错。
数年帝王路,承认自己能力不济是很艰难,可她不得不承认了。
她想,日后大可以在九重宫阙之中,做一个最平庸的妇人。
辽东再不需要野心勃勃的藩王,需要的是体恤百姓震慑外敌的文武官员,此外,辽王次子、三子需得送父兄棺椁进京。
内阁很快有了详尽的安排,递了折子。
皇帝看过,准奏。
徐少晖是被派往辽东的将领之一,欣然领旨。
顾泽自请去辽东做一方的父母官,萧拓否了,道:“你早就外放过,眼下朝廷更需要你。工部尚书已然入狱,便是出来,也没可能官复原职。安心当差,可期入阁之日。”
顾泽大喜过望,诚挚道谢,好几日都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何曾想过,他在官场上也能有踌躇满志之日。如何得来的,他再清楚不过,也永不会忘。
徐少晖临行前,少不得去萧府跟攸宁辞行,管事通禀之后,请他到正房。
见到攸宁,他神色一滞,“瘦了很多,精气神儿也不大好。”
“有么?”攸宁抚了抚面颊,开玩笑,“那我可得找大夫算算账了。”她这是后反劲儿,那些天或许着实累狠了,眼下身子开始找补,没卧病不起已是万幸。
“我听奕宁说,不是有了对症的方子?”徐少晖是真的担心。
“对。”攸宁没法子,只好解释给他听。
他这才心安,“我就说么,阁老总不会拿你的安危开玩笑。”
原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萧拓对她是怎样的。可惜,以往她从不往心里去。她笑问:“这下你家老太爷又是喜忧参半了吧?”
“可不就是。”徐少晖嘴角一牵,“一面盼着我建功立业,一面又愁我的婚事,每日训我爹娘。也没事,我娘说了,阁老而立之年才娶妻,别人有什么好着急的,可把老爷子噎得不轻。”
攸宁哈哈地笑。
离开时,徐少晖郑重地叮嘱她:“可千万好好儿的等我回来,这回我肯定尽心竭力,不辜负你们,衣锦还乡时,你总得夸几句,赏几杯酒。”
攸宁保证道,“我现在惜命得很,一定会尽快好转起来。有事儿没事儿常写信。”
“好。”徐少晖笑着挥手而去。
目送他离开,攸宁去了静园。
扶焰的下榻之处,在这边中轴线上的院落,白日里却少不得耗在书房、园中。
此刻,他和初六、十九在书房。
高大的男人这会儿懒散地坐在地上,喂俩虎孩子肉干吃。
“我来了都不出去迎,是不是给我们立规矩了?”攸宁道。
扶焰一乐,揉了揉初六的大头,“你神出鬼没的,我们初六能不挑礼么?”
只是,话还没说完,初六就一偏头,欢实地跑到攸宁跟前。
攸宁笑哈哈的搂住它。
扶焰只好揉十九,悻悻的,“那小崽子成精了。”
“你也没好哪儿去。”
“物以类聚,都没好哪儿去。”
两人越是熟稔,越不乏斗嘴的时候,寻常兄妹似的。
说笑一阵,扶焰道:“跟徐少晖有些交情?”
“嗯,怎么?”
扶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差人拿给他,有里面的东西,道儿上的人就得在他跟前做孙子。”
“真的?”攸宁惊喜。
“几时骗过你?”扶焰把十九撂倒,可着性子揉它的背,“这俩小子不让我摸它们的胡子,怎么回事?”
攸宁笑得不轻,“吊着你呢,让你没事儿就常来住。”
“这话说的……听着还挺舒坦。”扶焰也笑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扶焰在静园住了半个多月,随着攸宁逐日好转,小李太医等人完全可以调理,便放心了,道辞离开。
不论江湖庙堂,地位顶尖的人都不会过得太清闲,扶焰只比别人更忙碌。来京城这一趟,算是偷来的一段悠闲岁月,不管如何惬意,也不能乐不思蜀。想清闲度日,还得熬个三五年。
他并非当面道辞,只是留了一张笺纸,寥寥数语。静园仆从发现时,他不定已身在何处。
洒脱之至。
春末,辽王次子、三子进京,入住辽王府,但在辽王及长子丧事过后,便被朝廷问责,贬为庶民。
去往金陵地宫的各路人等踏上了归程,且有重兵护送——他们要送回京城的是令人瞠目的一笔财富。
攸宁已恢复常态,每日早晚需得各服一碗汤药。小李太医等人晓得她的性子,费心思换成了易服用的药丸。
往后如何,丁忧在家的小李太医足以胜任。这样一来,也到了几位大夫道辞的时候。
攸宁念着他们自北地到京城的周折辛劳,少不得尽心做了安排,给出实惠,几位老人家离开时都是笑眯眯的。
这晚,攸宁算着时间,独自等在垂花门外。
弯月如钩,星光灿烂,和风徐徐。
萧拓大步流星地回往内宅,远远看到攸宁,心里暖融融的。
攸宁噙着笑,看着他走到面前,把手交到他掌中。
他放缓了步子。掌中的那只手柔软温暖,不再是以前的指尖发凉。
“只要我听小李太医的话,一半年就能去了病根儿。”攸宁说。
“会听话么?”他问。
“自然。”攸宁道,“今时不同往日。”
他笑着,展臂拥着她。
攸宁问他:“像扶焰那样的朋友,你是不是有很多?”
“有一些。”
“那我们以后去别处,就可以常来常往了。”
“嗯?”萧拓敛目看着她,不答反问,“真这么想?”
“期待得很。”攸宁语声低低的,柔柔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萧拓沉了会儿,吻了吻她额角,在她耳畔微声说了一句话。
徐徐晚风中,攸宁的笑靥如花绽放。
他说,攸宁,我爱你。
这一番互诉情意的言语背后,是二人对前路抉择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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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攸宁递牌子进宫,很快得了皇帝召见。
这一次,攸宁按品大妆,全然遵守君臣礼数。
皇帝仍旧是满脸病容,不过是强撑着处理朝政而已。这个位子,是容不得偷闲躲懒的。她让魏凡给攸宁上了一盏庐山云雾,道:“若不是你生病,我也早就要见你。”
“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遣了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这才道:“给你个官职,你进宫来指点皇子的课业,帮我处理朝政。”
前两件事也罢了,末一件让攸宁有些意外。
皇帝牵了牵唇角,“帮我,也就是帮了萧兰业。先前有不少折子,不就是你帮他批示的?”
“看得出来?”
皇帝颔首,“萧兰业经手的不少公文,也要在我这儿过一遍。你已经很谨慎了,一直在用他惯用的措辞,可偶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语气,就是你才会有的。偏生他全然信任你,又懒,一概照抄上去。”
攸宁微笑,“这我倒是没想到。”
“答应么?”
“答应。”攸宁爽快地应道,“我本就是来求个官职的。”
这次轮到皇帝意外了。
“皇上与我是一样的。”攸宁和声道,“你瞧着我,心里不会有舒坦的时候,可是为着皇子,仍然愿意用我。我也一样,但为着别人,为着自己,愿意为朝廷效力。”
她们这样的女子,有最意气用事的时候,眼光则一直放得最远。
皇帝想了想,苦笑,“的确如此。你仍是唐攸宁,但你也是萧夫人。”
攸宁嗯了一声。
皇帝又道:“另外,我也想让奕宁离开锦衣卫,换条路。她比不过的只有你,在锦衣卫是屈才了。”
攸宁想了想,“与我一起做女傅就是了,还可以指点皇子的骑射拳脚。”
“好。”皇帝笑了笑,“我这就拟旨,你去见见宸烨可好?”
宸烨是皇子的名字。“应当的。”攸宁起身,“我去给皇子请个安。”
皇帝笑道:“他应该已在殿外了。”
攸宁到了殿外,果然见到了皇子,当即敛衽行礼请安。
皇子眼中闪过一丝局促,但强行按捺住了,“夫人快免礼。”
攸宁起身。
“夫人是不是要回府了?”皇子问道。
攸宁道:“给殿下请个安就回。”
“那我送夫人一段。”
攸宁欠一欠身,道谢。路上,她打量着这孩子,“进宫后过得还好?”
“还好。”皇子面露遗憾,“本想着进宫前见夫人一面,当面致谢。不论如何,您是我的恩人。”
攸宁神色淡然,“不过是机缘巧合,我亦有别的企图,殿下根本不需言谢。”
皇子绽出浅笑,“可是我逐渐明白,寻常子弟该学什么,皇室子嗣又要研读哪些学问。”打一开始,攸宁要他涉猎的,无一不是皇子该精通的。
攸宁笑一笑,“对现在的师傅满意么?”
“不满意。”皇子低下头,“他们教学方式过于古板迂腐。”
他过于聪明,举一反三是常态,寻常人还真教不了他。笑意到了攸宁眼中,“没跟皇上提过?”
“没有。”
攸宁品出了不少事,更品出了这孩子的善良周到。“我知道了。”她停下脚步,神色柔和,目光认真,“皇上有意安排我指点你的课业,之前那几位师傅,我可以举荐进宫来。殿下愿意么?”
“啊?”皇子一愣,继而绽出大大的笑容,有了这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活泼,“愿意,愿意!”
攸宁随之笑起来,“我先回府,一两日就能再见。”
“嗯!”皇子用力点头,坚持送她到了宫门口,路上说着闲话,譬如问起筱霜,又主动说起以前和几位师傅的一些趣事,神采飞扬。
皇帝听说之后,有几分怅然,倒也不往心里去,只淡笑着说了句:“那本就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血缘、母子天性是很玄妙的东西,与儿子失散这么久,却不妨碍逐日发现儿子性情中与自己的相似之处,无法不每日牵肠挂肚,不见一见,说说话,这一天就过不去。
相反,永和公主那时就不一样,她失望了,便能将永和的一切交给宫人去打理。
最早的黎盈,年少时的黎盈,她自认是无可挑剔的,走上歧路是自进宫、登基之后。
那么,她相信儿子确然是好苗子,如此就该由最出色的人来教导,潜移默化,来日他的路才会走得平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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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回府的路上,杨锦瑟赶上来,坐到了马车上,“又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攸宁笑出来,“有事也是好事。”之后照实说了。
杨锦瑟放松下来,喝了半盏茶,道:“有一度我以为,你就是祸国殃民的胚子,眼下,恐怕要青史留名了。”
“怎么说?”攸宁给她整了整衣领。
杨锦瑟双眼熠熠生辉,“我翻来覆去地算那笔账,算来算去的结果是,你其实压根儿没必要交出宝藏。”
攸宁也不瞒她:“以前心里有个坎儿,恨不得把那位一刀刀剁了,怎么肯让她如愿。可我到底是钟离远的妹妹、萧拓的妻子。他们数年来都是在为百姓将士筹谋忍耐,我再如何,也不能一直因私怨搁置于天下有利的事。”
杨锦瑟沉思片刻,颔首道:“明白。而且以前你也是不放心,东西交给败家子还是交给善持家的,结果是大相径庭。如今你相信,阁老能够将钱花到刀刃儿上。”
“嗯。”攸宁笑道,“越来越聪明了。”
杨锦瑟哈哈地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脸,“说来说去,还是我们首辅大人的功劳,影响得你不再任性了。”
“对,的确是。”这是攸宁的心里话。
转过天来,攸宁和叶奕宁分别接到获封女傅的旨意,自此每日进宫。
攸宁的光景,一如皇帝先前所说的那样,一日其实是大部分时间留在御书房,帮皇帝批阅奏折,只腾出一个时辰指点皇子课业。
叶奕宁则是名符其实,一日总有大半日陪着皇子,切实地教他文武功课。
没两日,萧拓举荐了几个人,于是,皇子以前的几位师傅进宫来侍讲——攸宁绕了个小弯儿让皇子如愿,这样更妥当:有萧拓压着,几位师傅不会被别人忌恨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