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拓抬手示意免礼,“唐突了。要谈及的,多为你的私事。不如你先说来听听?”
唐攸宁语气恭敬:“阁老询问这些,为公为私?”
“不重要。”
这份儿霸道是意料之中。唐攸宁又问:“从何说起?”
“现今处境。”
唐攸宁思忖一下,“对外即日起称病,实情是被禁足。”
萧拓似是对她的答复不大满意,换了个提议:“不妨从姻缘之初说起。”
唐攸宁语气和缓,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冲喜嫁入顾家,妾身有怨气。这三年来,与婆婆小姑子屡生嫌隙。到如今,顾家有人咬定我见财起意谋杀亲夫。这罪名,我不认。”
萧拓沉了沉,“你不知我是敌是友,谈及过往却言简意赅,似是无意开脱。”
唐攸宁抬眸,“未成官司,为何开脱?”
萧拓转头凝住她。
他有着一双好战的眼睛,目光深沉时,便给人带来莫大的压迫感。
可她早已忘了畏惧为何物,从容对上他视线,感觉他眸子如寒星一般,很亮,很勾人,即使无暖意。
“十九了?”他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是。”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唐攸宁一头雾水。
萧拓眼神倒柔和了些,转身举步之前,对她偏一偏头。
唐攸宁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沿着湖畔前行。
“已然守寡,作何打算?”萧拓略顿了顿,将话说的更明白,“没从顾文季手里拿到放妻书?离开顾家之后,想要怎样的前程?”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却分明断定她做了一些事。“阁老认为妾身能做主?”她反问。
萧拓“嗯”了一声。
唐攸宁停下脚步,“妾身的前程,值得阁老过问?”
“要与你商量。”
唐攸宁的困惑更重,“能否明言?”
萧拓看住她,“我要从速娶妻,选定的人是你。此番相见,意在请你成全。这事情本该请人慢慢说项,但时机不对,只好与你面谈。多担待。”
随着他清朗悦耳的语声,有风袭来,卷落远处花林芳菲,勾起湖的涟漪,微扬了他的衣袂。
花雨、湖光在唐攸宁视野内渐次晦暗失色,格外清晰的,只有他昳丽的眉宇。
男子样貌太出色,就是这点占便宜:明明说的话特别欠抽,因着那张脸,火气会莫名消减几分。
唐攸宁盈盈一笑,“阁老风华无双,不知多少才女美人暗许芳心。妾身蒲柳之姿,孀居之身,即便是玩笑,也受不起。”
萧拓认真地道:“不是玩笑。”
“妾身自幼体弱多病,兴许寿数难长。”
“我知道。”
唐攸宁索性直言:“且不论真假,为何?”
她对他,不是下下选,而是根本就不该被考虑。
萧拓却真有理由:“你该有耳闻,近来我身边平添诸多是非,都是为着裙带关系。如此,不如娶妻。我需要一位有城府的宗妇持家,你就很合适。”
唐攸宁眉梢微扬,“方才说过,倾心于阁老的女子不少。”
“那需要投桃报李,办不到。”
唐攸宁莞尔,“不妨找个对阁老无意的闺秀。”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有点儿重。于他来说,娶她都非不明智而言。
萧拓牵了牵唇,“闺秀在家中恪守规矩的话,不适合我;在家中名声歹毒的话,算计的人大多知根知底,胜之不武,出嫁后不见得成气候。如此,对我有意无意,也都不必考虑。”
听起来居然有些道理,她亦品出弦外之音:“阁老不介意内宅不宁?”
萧拓默认,又道:“换个人,萧府内宅是火坑,于你该是如鱼得水。”
“但若能力不济——”
“无妨,我会适度帮衬。”
唐攸宁明眸潋滟生辉,“可我为何要在火坑里如鱼得水?”他另一个目的,何尝不是把她当枪使,让诸多门第、女子死心。
萧拓轻轻一笑,“所以要商量,以图各取所需。你最需要的,我能给予。”
“例如——”
“离开唐家。”
唐攸宁等他说下去。
萧拓语气笃定:“唐元涛虽是你的生身父亲,却与你势如水火,无情分可言。
“你可以办到的事情很多,与唐家撇清关系却是难上艰难。
“唐元涛只要认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不会让你如愿。”
唐攸宁摇头,“未必。”
萧拓目光玩味,“不妨试想一下,若是我敲打唐元涛,不准他遂了你的心思,这事情要拖延到何年何月?”
唐攸宁失笑,“这又是何必?”
“随口举个例子罢了。你又何必再为唐家耗费心力财力?”萧拓道,“我尽快助你如愿,你会享有荣华富贵、长远益处。意下如何?”
唐攸宁敛目思忖片刻,“事出突然,妾身仍是云里雾里,若是不应——”
“我会一直叨扰,设法打动你,直到如愿。”话说到这地步,她仍就没有兴趣,萧拓只好道,“不妨想想,我能否帮你实现一些夙愿。”
软硬兼施,无处可逃。唐攸宁微笑。
萧拓不自觉地随之微笑,“与我成婚,固然不轻松,可是比起只身过活,嫁给不能护你周全的人,要自在太多。”
唐攸宁无法否认,迅速斟酌起条件来。夙愿,她有,例如钟离远的事。
钟离远与萧拓同一年入仕,一武一文两魁首。之后,钟离远迅速在军中出头,屡立战功。
七年前,钟离远在权谋较量中失势,被次辅时阁老一党全力打压,军权被夺,一路贬职,外放到了酷寒之地。
其后,有了萧拓临危请命,长达三年的戎马生涯。
这几年,钟离远身体每况愈下,缠绵病榻,几度命悬一线。唐攸宁与他颇有些渊源,要说常年心焦的事,只此一件。
权衡之后,她郑重地道:“兴许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但确实要提个条件,此事不成,妾身会想方设法地辜负阁老美意。”
“说来听听。”
唐攸宁凝着他眼眸,“阁老对钟离远,是何看法?”
“不世出的帅才。”萧拓神色坦诚,“他的困境,牵连太广,我这些年有心无力,否则早已迎他回京。”
明知他是这态度,唐攸宁仍是没错过他眼神的每个细微变化,确信他出自真心后才道:“妾身想为他多尽一份心,阁老可以接受的话,所提之事,此刻就能应下。”
“他对你而言——”
“……有此请求,是受人之托。”唐攸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迟疑了一下。
“撒谎。”他毫不迟疑地戳穿,但语气温和。
唐攸宁歉然道:“钟离将军之于妾身,是另一位恩师、长辈。”
“恩师、长辈?”萧拓端详着她,眼中有了笑意,“钟离年长我两岁而已。”
“妾身失言。”唐攸宁欠一欠身,“阁老十八岁高中状元,钟离将军则是二十岁高中武状元,这样相较的话,阁老更值得人仰慕。”
萧拓的笑意加深一些,“钟离的事,我赞同,亦会尽力而为。要不要我立字据?”发毒誓什么的,他不屑为之,她亦不会相信。
唐攸宁欣喜与惊讶并存,笑着摇头,“不必,阁老是守信之人。”又奇怪他怎么不追究她与钟离远的渊源。
萧拓目光柔和,“且看我接下来如何行事。”
唐攸宁不置可否,而是问道:“阁老对妾身作何评价?”
“天赋异禀的,”萧拓顿了顿,凝着她明眸,语带浅浅笑意,“小疯子。”
唐攸宁闻言并不恼,“妾身心性有弱点,不乏率性而为之时,且是个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
唐攸宁又问:“皇上默许了阁老对婚事的心思?”
“婚事只关乎你我。但有必要的话,我会请皇上隆恩帮衬一二。”
唐攸宁一笑,“如此就好。”
“为何有此一问?”萧拓似是不经意地道,“曾听闻,你三年前曾奉召进宫,皇上与你说了什么?”
“皇上说见我折寿,我说折的阳寿能在阴间找补回来。”初见而已,她只能适度地点出些值得他斟酌的事。
第3章 奇葩林立的生涯 (1)
“如此看来,你对我真是礼遇有加。谢了。”萧拓笑出来,语声更加温和:“下次相见,我们再详谈婚事其他的枝节。”
“好。”唐攸宁退后两步行礼,“不耽搁阁老,告辞。”
萧拓颔首,目送她离开。
白色身影优雅清绝,走在花雨纷纷的路上,出尘若仙。
这是个矛盾的女子。容颜如清水芙蓉,眼波如无辜孩童,有着柔弱甚至脆弱的美。面对着她,总会怀疑她手段毒辣是假的。
唐攸宁上马车之前,望见了杨锦瑟。
杨锦瑟看到唐攸宁,神色更为冰冷。
唐攸宁从容移开视线。
.
午后,顾夫人回到府中,满脸倦容。本就半边身子不灵便,还要提着一口气应承锦衣卫,连饭也吃不安生,着实累得不轻。
见她的是一名千户,东拉西扯了大半日。她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卧在床上缓了缓,她问起唐攸宁:“那只毒蝎子回来没有?”
丫鬟回道:“巳时左右回来的。”
顾夫人歇息一阵,吩咐道:“把那贱人叫来。”
等了一阵子,唐攸宁带着筱霜前来。
顾夫人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冷着脸,中风之故,口眼稍微呈现病态的歪斜。
唐攸宁行礼问安,之后问起顾家大小姐:“芳菲好些了没有?”
顾文季下葬第二日,顾芳菲称病去了城外的别院。其实只是受不了沉闷的气氛、衣食上的约束,寻由头出去散心。
“快好了。”顾夫人问,“今日是谁传唤你?”
“锦衣卫的杨大人。”
自皇帝登基之后,朝堂陆续添了一些女官,杨锦瑟是其中名声最响的。
顾夫人又问:“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下了一盘棋。”这些是那名锦衣卫叮嘱唐攸宁的。
顾夫人并不相信,但也没深究,在意的是旁的:“杨大人是皇上亲信,你说,她会不会把你做的好事禀明皇上?皇上会不会命锦衣卫彻查?”
“您眼中天大的事,到了皇上眼中,不过微末小事。”
顾夫人正中下怀,“锦衣卫那边说,老爷关起门来处理家事,很妥当。”
“杨大人似乎也是这意思。”
“十天内,你能安然过活,十天后,可就不好说了。”想到可以由着性子收拾唐攸宁,顾夫人就兴奋不已。
要知道,唐攸宁出嫁前,不知何故,曾被皇帝召见。彼时顾家闻讯,还以为唐攸宁找门路求到圣驾前,婚事要黄掉。
结果,唐攸宁在御书房逗留小半个时辰,没被责罚,也没得任何恩赏。
一位女官交代唐家,当此事未曾发生。这能证明什么?自然是皇帝厌乌及乌,烦她那个妻妾成群不学无术的爹,连带的嫌弃她,当日兴许是太闲了,才隆恩一见。
不为此,她与芳菲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整治唐攸宁。
唐攸宁猜得出对方思绪,心头轻蔑,面上淡然。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按常理发展,她怎么会有今时今日。
当然,皇帝烦她也是真的,一直在等她主动俯首弯腰。
那是另外一码事。
顾夫人沉吟一阵,遣了室内服侍的,“你若将文季私产的亏空、手中家当交给我,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唐攸宁弯了弯唇角,“您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帮扶娘家?”
顾夫人被戳到痛处,面目不自觉地变得狰狞。
她出自夏家,父兄原先皆为朝臣,前年因受贿被降罪,涉及银钱数目并不大,却被言官揪着不放、一路贬职,如今身在偏远之地,父亲是县令,兄长不过一推官。
整件事的关键在于,行贿的人是先打通她这边的关节,通过她将银票交给娘家。
她做梦也没料到,唐攸宁收买了自己的亲信,还有捅给监察御史的门路。监察御史又多方留意,搜集到更多的证据,弹劾折子一上,立竿见影。
因她曾介入,顾泽被皇帝敲打了一番,回来后把她痛骂许久。之后任凭她说破了嘴,也不相信唐攸宁有那胆子和本事。
她懊恼悔恨到了极点,身子骨也不争气,中风了。
只有唐攸宁生不如死,她才能咽下那口气。
深吸了几口气,顾夫人镇定下来,岔开话题:“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给顺安伯的请帖已经送过去了,他说今晚便过来。老爷会跟他摆明轻重,他会如何对待你这嫡女,我好奇得很。听说他更担心唐姨娘。”
唐攸宁避重就轻:“我不是纯良之辈,可您这算什么?令尊、令堂、令兄又算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是遭了报应?”
顾夫人勃然变色,切齿道:“贱人!用阴谋诡计害人,还有脸提?我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动辄骂人,形如恶犬。”唐攸宁上前几步,眼含同情,语声更轻,“您最笨的地方就在于,先与顾文季不合,又费尽心思针对我。继子对一些人来说,养歪了就成;继子房里的人,该用心拉拢。您却反其道行之,还没赢的本事。我要是栽在您手里,顾文季会诈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