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她,顾泽阴着脸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唐攸宁神色悠然,“早在尊夫人污蔑我谋财害命之时,您便该问我这句话。”
顾泽意识到她称谓的转变,眼中闪过杀意,“不论你蛊惑文季做了怎样荒唐的安排,到此刻为止,你仍是顾家媳,我便是处置了你——”
“发落我很容易,后果却难承担。大人三思。”
顾泽冷笑,“下人传话时说的不清不楚,你误以为有人拿着罪证前来,畏罪自尽,不是情理之中么?”
唐攸宁唇畔绽出浅笑,“锦衣卫杨大人曾传唤我,您不妨猜猜看,我与她说过什么,她又有没有安插耳目到顾府。后患无穷的人,您杀来何益?”
顾泽很想亲手让她血溅三尺,又懊悔当日不曾阻拦行事跋扈的杨锦瑟。
唐攸宁则在佩服萧拓行事之缜密:锦衣卫是他给她添的一道保命符。既看透了这一节,她乐得拿来一用,省些口舌。
最重要的是,让筱霜晚玉省了些力气。
顾泽强按着火气,斟酌再三,“你可想好了。今日顾家失去的,不论是什么,来日都会向你讨回。”
“我明白,与贵府的纠葛,绝不可能善了。”
顾泽知晓再无转圜余地,沉声吩咐下人:“让那三人过来!”又睨着唐攸宁,“若只是一出闹剧,我让你生不如死!”
唐攸宁安然如初。她又不是吓大的。
片刻后,三个人进到书房。
走在最前面的,是顾文季的发小李文成;走在第二位的,是京城富商杨森;数日不见踪影的周全走在最后,手中捧着一个锦匣。
见礼之后,顾泽请李文成、杨森落座,唤人上茶。
李文成与杨森交换了个眼色,同时示意周全。
周全将手中锦匣送到顾泽面前。
李文成道:“前一段,我与杨东家、周管事受文季兄之托,赶去外地料理一档生意,却不想,没几日他就……
“这锦匣之中,是文季对妻妾、手中产业的安排,亲笔书写遗愿那日,特地请了我与杨东家过来做见证,并托付周管事好生保管。
“锦匣中的文书皆是一式两份,一份交由顾府,另外一份在我们二人手中。”
顾泽叹息,“要经外人之口,得知这等家事,委实惭愧,也不知文季打的什么主意。”
李文成陪笑,“您看过便知。”
顾泽打开锦匣,逐一取出文书细看,越看脸色越差,末了,将纸张揉在手心,身形晃了晃。因为胸闷之故,一时做不得声。
李文成望向唐攸宁,拱手道:“说起来,文季兄的安排皆与少夫人有关:
“少夫人是冲喜入府,于他有恩,因此不忍耽搁你大好年华,一早写就放妻书;
“其次,将手中三成财物赠予我与杨东家,七成财物留给少夫人。
“看到文书当日,你便可离开顾家,其余琐事,我与杨兄、周管事会帮你料理妥当;
“文季兄的妾室唐盈,品行不端,发落到家庙清修,余生为他诵经超度;
“你离开的时候,若愿意,便带上管事周全、刘福等忠仆,由他们帮衬着你料理杂事,文季兄才可心安。
“文季兄有言在先,假如顾家不认可他的遗愿,你大可以到顺天府要个说法。
“家父就在顺天府当差,我与杨兄、周全、刘福皆可作证。”
唐攸宁敛衽行礼,“劳烦李公子、杨东家奔波,妾身感激不尽。”
“应当的。”二人异口同声,同时起身还礼。
唐攸宁又望向周全,欠一欠身,“周管事辛苦了。”
周全圆圆的脸上尽是喜悦,深施一礼,“东家言重了。”
顾泽那口气顺了过来,充斥着愤怒、猜忌的目光在四个人面上逡巡。
他被长子长媳联合外人算计了。
不,还有刘福那个吃里扒外的!怪不得唐攸宁这一阵全无异常——他不疑心刘福的回禀,怎么可能有异常?
他气得要发疯,更多的却是匪夷所思:长子何以如此?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张小心翼翼展开,仔细鉴别字迹、印章,确属长子。
不死心,又将另外的文书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结果仍是出自长子之手。
这方面他就是行家,再请多少人来,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结果。
没法子了。
就算打官司能赢,他也没脸折腾这种事。
若不照着长子的安排行事,便是贪图原配嫁妆、不体恤亡子,名声就彻底完了。他离不用在乎声誉的地位还远得很。
他从暴怒转为空前的颓然,着人唤来管家,指了指李文成,“照他说的办。”
为免管家疑心,李文成将顾文季的遗愿重复一遍。
管家从一头雾水变成满脸震惊。
顾泽有气无力地道:“去吧。”
管家梦游似的与李文成等人走出门去。
顾泽瞥过唐攸宁,“你,随时可以走。”
“烦请您安排几位管事妈妈,核对账目,查看箱笼。”
“这些都好说。”顾泽终究按捺不住,问出不想问的事,“文季为何如此?”
唐攸宁笼统地道:“他卧病之后,您着意培养次子,尊夫人命下人传了不少闲话。病中的人多思多虑,时日久了,他对您有些心寒。”
顾泽迟缓地点了点头。
唐攸宁深施一礼,“您保重。”
顾泽望着她的眼神,有了几分对待对手才会有的尊重。
到这地步了,还能沉得住气,她都不屑落井下石,已是绝佳的涵养。
唐攸宁往外走时,顾夫人由人服侍着进门来。
“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顾夫人厉声喝住唐攸宁,又转向顾泽,“老爷,我怎么听说账房要与外人对账?还有人说这贱人要走,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泽视线缓缓移到顾夫人面上。
“您倒是说话啊!”顾夫人心急如焚,顾不得礼数了,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借着丫鬟的力上前两步,“这贱人吞没的钱财到底去了何处?那两个外人是不是被她勾引为她求情了?已经到了这地步,索性将她绑了,送到顺天府去!一番刑罚下来,我就不信她不说实……”
顾泽看着她的恶形恶状,听着她不堪入耳的言语,想到唐攸宁的进退有度从容温婉——这对比的结果太惨烈。
半日累积的愤怒顷刻爆发,他抄起茶盏,对着继室狠力掷出。
可怜顾夫人半边身子不灵便,服侍在侧的丫鬟又都低垂着头,对这变故全无防范。
顾夫人的额头被砸个正着,当即惨呼一声。
筱枫与筱霜则在他手碰到茶盏时,便下意识地齐齐上前一步,将唐攸宁护在身后。
顾夫人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中沁出,淌到面颊上。触目惊心。
顾泽漠然相看。
看戏看到这儿就够了,唐攸宁回了房里。
唐盈听得顾文季对自己的安排,立时昏了过去,醒来后想见唐攸宁,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婆子拦下。
唐攸宁对唐盈,除去整治、利用,从来无话可说。
顾泽指派的三位管事妈妈过来了,与唐攸宁寒暄几句,开始着手对账。
唐盈开始哭闹不止,寻死觅活。她住在西小院儿,哭声传到了门窗大开的花厅。
唐攸宁以前从不知道,唐盈嗓门儿这么大。
看着唐盈的婆子满头汗地来请唐攸宁示下:“疯了似的折腾,奴婢几个怕失了轻重,还请您拿个主意。”
“她房里有剪刀白绫,院里有水井影壁,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唐攸宁缓声道,“只是,我走之前,她再嚎一声,你们就剃了她的头发。”
婆子喜滋滋回去传话。
唐盈立马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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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正午,杨锦瑟登门造访,来见唐攸宁。
唐攸宁与杨锦瑟打交道之初,是在七年前。
那年她十二,杨锦瑟十七。数次接触下来,给彼此的印象是越来越坏。
这次谋面,杨锦瑟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想嫁萧阁老?”
她料定唐攸宁会回绝,可是观望了十来天,情形越来越蹊跷,她不得不找人要个准话。
一开口就招人嫌的本事,唐攸宁也是很佩服的,“什么叫我想嫁他?不是先有求娶才有嫁不嫁之说的?”
杨锦瑟蹙眉,“有什么不同?你还矫情什么?萧阁老若是亲自求娶,你但凡有点儿良知,就不能应。你这样的人,再活八回都配不上他!”
“你还矫情什么”、“你这样的人”,尽含轻蔑。
身份悬殊、不合常理之类不需任何人说,唐攸宁自己就明白。她膈应的是杨锦瑟那份儿轻蔑。
同为女子,她凭什么?
“我是怎样的人?”唐攸宁一字一顿念出这一句,明眸如猫儿遇到强光似的眯了眯,语声仍是和缓而不容人打断,“杨锦瑟,今儿你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别想做那位的走狗了。”
第7章 啼笑皆非的过往
这小混蛋上次说她是二愣子,这次居然骂她走狗。杨锦瑟登时目露凶光,可唐攸宁的话还没完:
“宋锦的堂兄扯着锦衣卫的旗号可哪儿放印子钱。眼下宋锦死了,他虽在关外,却迟早东窗事发。我偶尔好奇,杨大人这般心明眼亮的人物,什么人才配得上。”
“什么?”杨锦瑟额角的青筋开始隐隐跳动,“真的?”那是必然株连她的案子。
唐攸宁不搭理她。
杨锦瑟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唐攸宁闲闲喝茶。她见钱就想赚到手,不是财迷,实在是用钱的地方多,其中一项不小的开销,用来招募培养各类出色的人手。
堪用的人越来越多,消息也就越来越灵通。说起的那档子事,是年初获悉。她不可能主动见杨锦瑟,见了也不介意示警。
杨锦瑟见唐攸宁这态度,沉了片刻,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回答她之前的话:“我也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肯为皇上效力,就是天大的祸患,嫁谁就是害谁,这事儿你比我有数。反过来,他也没安好心,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提起婚事。”
好像他就不是祸患似的。所谓的从龙之功,说白了是造反成功,沙场朝堂间不世之功的反面,是烈火烹油功高震主。他要是不得善终,固然有点儿可惜,也再正常不过。
唐元涛和生母蔺清芜那样糟糕至极的例子摆着,她怎么会希冀男欢女爱?
再说了,八字那一撇都没写出来,有什么好啰嗦的?
唐攸宁睨了杨锦瑟一眼,“印子钱的事属实。”
反正在对方面前,是没面子好讲的,杨锦瑟索性讨问捷径:“从哪儿下手能快一些有眉目?”
“当铺、银楼。”唐攸宁笑眉笑眼的,“你除了追踪、当刽子手,倒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杨锦瑟嘴角一抽。她没碰过类似的案子,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不是很正常么?喝了口茶,她恢复了惯有的冷脸,“别再见萧阁老,兹事体大。……”
“跟你主子掰扯明白再来跟我念经。”唐攸宁耐心告尽,端了茶,“我正忙着卷包袱走人,不送。”
杨锦瑟脸黑黑地走了。
唐攸宁望着她背影,扶了扶额。
筱霜回了正屋,见院里服侍的都被打发到了院外,厅堂里没人服侍,唐攸宁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不像是着恼的样子。
她早就知道,唐攸宁对杨锦瑟的态度很奇怪:没耐心,嘴巴毒,但又愿意提醒对方一些事。了解她的人都明白,这是没拿对方当外人。
筱霜打手势唤仆妇回来服侍,进门给唐攸宁续了杯茶。
唐攸宁笑问:“不是在对账?怎么回来了?”
筱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唐姨娘给您的。”
唐盈不敢出声,改写信了。
唐攸宁左右无事,看了看。
唐盈不甘心,不明白顾文季何以冷酷至此。可上次见他似乎是两年前了,再没可能当面询问,只好求唐攸宁解惑。
唐攸宁道:“不用理。”
筱霜称是。
唐攸宁步入庭院之中。
阳光明媚,春风温柔。
要离开了,终于。
发生在这里的那些旧事,彷似前生,又恍如昨日。
唐攸宁木头似的被顾夫人、顾芳菲磋磨那一阵,唐盈几次打着看妹妹的名义来见顾文季。
唐攸宁总被立规矩,长期疲惫得很。唐盈过来,顾夫人怎么也要让她回房应承。她直接回暖阁睡觉,权当是平白得了一半日的假。
那样的日子,唐盈道辞之后的顾文季,笑得像只刚偷腥完的猫。
唐攸宁无意间看到,不上火,只是好奇:几乎动弹不得,你能讨到什么便宜?唐盈还能主动抱着你啃不成?
那时候的心态匪夷所思,每每回想起来,自己都没办法理解。
慢慢的,唐盈来的少了,过来也是坐片刻就走。
唐攸宁振作起来之后,也不是一帆风顺。被夸着聪明绝顶长大的不假,玩儿宅斗则实属赶鸭子上架,一度三不五时的吃闷亏。
顾文季到底没坏透,一面笑骂她缺心眼儿,一面帮她些小忙。
心气儿足了,唐攸宁打算跟唐盈算账。原以为很容易,在自己的地盘儿,只要唐盈再来,就算装得端庄得体,她也有法子坐实两人有染的实情。
令她气结的是,哪怕顾文季耐不住思念之情派人三催四请,唐盈也不再登顾府的门,理由花样百出。
后来才知道,唐盈私下里常向一名小厮打听顾家的事,听说顾文季和她不再相敬如冰,起了戒心。
又吃瘪了。唐攸宁只能抹一把脸,认清当下的自己仍是一只宅斗中的三脚猫,安排人打探消息。沉下心来等了一段日子,听闻的事让她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