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对女子诸多不公,女子总有着诸多不得已,私下里的苦衷外人无法知晓,有些人就是要做最艰难的取舍。
——唐攸宁总是这样宽慰自己,直到回京之后,在祖母床前侍疾期间,收到了蔺清芜的来信。
她祖母与次辅时阁老的发妻沾亲,来往算得密切。时夫人探病时,偶尔会带上长子时渊。
时渊比唐攸宁大四岁,碰面后因着两家关系,有了些来往。
蔺清芜信中的话很委婉,可宗旨是告诉她,时渊有意于她,她务必抓住机会,哪怕用些手段,也要抓牢时渊的心,来日嫁入时家。
唐攸宁细品之后,罕见地冷着小脸儿沉默良久,才唤晚玉替自己回信:“时公子如何,不敢置评。至于私相授受之事,齐夫人侃侃而谈,必是深谙其道,私以为,您当亲力亲为。”
第9章 最受猜忌的婚事 (1)
言语虽少,也是不带脏字儿地狠狠地骂了人,要断绝往来的态度。
隔了月余,蔺清芜派了一名管事来京城住下来。
那管事设法与唐攸宁搭上话,奉上蔺清芜一封言辞不咸不淡的信,叮嘱唐攸宁好生照顾自己云云,单方面忽略了不快。
之后蔺清芜仍有信来,或是通过管事传话,不是要唐攸宁结交哪位闺秀,就是给哪位京官的夫人太太递话送礼——齐知府那时仕途不顺,卡在江南一个难出业绩的地方动不得窝,需要打点。
唐攸宁已经没脾气了,跟蔺清芜打太极、谈条件,对自己无益的一概无限期拖延,能办的就办,但要给她好处,三五百到一千两不等,捎带着让蔺清芜立过两份字据。
真想开了,赚谁的钱不是赚?
后来,来了冲喜一事的惊天霹雳。
唐攸宁那时人缘儿很不错,包括时渊在内,真心实意帮她的人不少,但不是不得其法,就是要她嫁入自己家里。
她着实过了一阵按倒葫芦起了瓢的日子,就此长了个教训:有些人,见真章的时候只会添乱,帮倒忙的所谓友人还不如没有。
那期间,蔺清芜和齐家保持一致的装死。
焦头烂额了,唐攸宁还是让晚玉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跑了一趟沧州,要蔺清芜有个明确的态度:要么立字据断绝母女关系,要么送她五千两的陪嫁。
蔺清芜离开唐家时,带走的嫁妆所值亦是五千两。
女儿与五千两之间,蔺清芜犹豫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又一次选了后者。
晚玉拿着字据回来之后,闷声哭了好久。
唐攸宁倒是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不值当的人,你看她一眼都属多余,何况动气。
蔺清芜离开唐家那日起,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要字据,不过是要对方没脸再打扰自己。再没脸没皮,三二年也不好意思再利用她。
.
翌日上午,李文成、杨森赶过来,把顾文季名下七成产业的账目正式移交给唐攸宁。
这事情周全就能料理,唐攸宁全权交给他,转身去见自己名下产业的大管事、大掌柜。
离开顾家之于唐攸宁,是板上钉钉,但做场面功夫被禁足十日也搁置了不少事。
忙了一个时辰左右,诸事也就安排妥当。
下午,萧拓、杨锦瑟带着两名锦衣卫如约而来。
唐攸宁到外院相迎,敛衽行礼,“恭迎阁老、各位大人。”
萧拓抬了抬手,杨锦瑟点了点头,两名锦衣卫笑着拱手还礼。
萧拓打量着唐攸宁,见她穿着一袭湖蓝深衣,腰肢细得能一把折断,小小的雪白面孔不施粉黛,黑白分明的双眼光华流转。
心情不错的样子。
是该不错。顾文季固然混帐,却真有个精明的脑子,私产总值十七万银两有余——没通过官场关系,不声不响的把生母辞世时的三四万两嫁妆翻倍到这地步,搁谁也得承认能力不俗。
而这样一来,赠予唐攸宁的产业总值便是十二万两左右。顾泽已告了两日病假。
萧拓态度随和地提议:“天儿不错,随意走走?”
唐攸宁说好,与他沿着甬路向后方漫步。
杨锦瑟与两名锦衣卫远远地落在后面。萧拓是来提亲的,唤他们同来是避免日后传出闲话,他们做个识相的摆设就行了。
这三个都如此,兰园仆人与景竹就更得识趣了,也刻意落在后面。
沉默着走了一段,萧拓看唐攸宁一眼,“你话很少。”最起码,不会主动寻找话题。
唐攸宁道:“言多必失,又在阁老面前,不敢多话。”
萧拓一笑,“不需拘束。”
唐攸宁称是,却真懒得没话找话。
萧拓噙着笑意凝她片刻,“今日定下大致的章程。”
唐攸宁道:“阁老若是考虑清楚了,妾身听从安排就是。”
“考虑的很清楚。”萧拓说了请的两家保媒的人
唐攸宁微笑,知道了杨锦瑟昨天为什么是那个脸色。
“他们四位只是走个过场,枝枝节节的,你我商量着来就成。”
唐攸宁说好。
“三月成婚,有没有为难之处?”
“嗯?”唐攸宁看着他,现在刚进二月中旬——婚事也能雷厉风行?
萧拓和声解释:“西南战事即将告捷,济宁侯最迟四月中旬班师回京,到时军务繁杂,要忙一半个月。夏日天气没谱,不宜成婚,我等不到秋日,那些乱八七糟的事儿,实在是烦了。”
“不可更改的话,吉日不妨定在三月下旬。”不少仆人刚到兰园,她得安他们的心,理顺这边的大事小情,需要一段时日。
“三月二十六怎样?”
“行啊。”唐攸宁无所谓,早几天晚几天不值得计较。
萧拓转头看着她,笑开来,“怎么你对嫁我这事儿,就跟让你出去串个门儿似的?”
唐攸宁也笑了,“阁老娶妻又何尝不像是在处理公务?”
随着笑意蔓延,现出小小的梨涡和几颗小白牙,明眸似是落入了点点星光。萧拓得承认,小笑面虎长得真挺过得去的。
婚期都说定了,她也该说说他需要知晓的事,“这边没有长辈主持婚事。”
“知道。”
“没兄长背我上轿。”
“我迎你走到花轿前,知会下去就是了。”
唐攸宁想了想,“没别的了。”
萧拓唤景竹。
景竹快步上前,递给他一个样式古朴的锦盒,又快步退出去一段。
萧拓把锦盒递给唐攸宁,“信物,瞧瞧喜不喜欢。”
唐攸宁接到手里,“还用交换这个?”都没安好心的婚事,用得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你要是跑了,我发海捕文书的时候,总得有个凭据。”他开玩笑。
“妾身是病秧子,跑不动。”唐攸宁笑着打开锦盒。
大红绒面上,陈放着一枚福禄寿三色镯子。
她微微挑眉,拿起镯子,对光细瞧。
镯子晶莹剔透,不见一丝杂质,浅淡三色交相映衬,煞是悦目。
“翡翠手镯极品,太名贵了。”整个大周现今也不过三两件,已经没法子定价钱。她说着,放回锦盒。
“好看些的石头而已。”
唐攸宁转身唤来晚玉,将锦盒交给她,“上账,小心存放。”又想到了相宜的回礼,“把那枚和田羊脂麒麟玉佩取来。”是玉中珍品,年月久远,玉石铺子的大掌柜帮她淘换到的。
晚玉称是而去。
萧拓却道:“你写的画的扇面儿算得一绝,听说还喜欢亲手做竹扇。送我把扇子得了。”
唐攸宁好生无语,“……还是礼尚往来的好。”真照他说的办,在不懂行的人看来,类同他用一万两换了她几百文。俩傻子,一个不识数,一个不识相。
萧拓哈哈一乐,“不就是怕人说你占我便宜么?”
“……”这是什么话?不是说他脾气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么?她怎么只觉得不着调?
第10章 最受猜忌的婚事 (2)
(2)
“眼下就这么着。”萧拓道,“回头好歹送我一把折扇,想要什么回礼?”
“家师常赞阁老的字好,能不能写个扇面儿?我借花献佛,送给老人家。”
“好说。”
萧拓、唐攸宁没避讳的意思,都是平时的声调,杨锦瑟耳力又好,清清楚楚地听了全部。
她低下头,在心里碎碎念:婚事就这么成了?说说笑笑的就把婚期都定了?
萧拓没多做盘桓,甚至不曾坐下喝口茶,与唐攸宁说定一些事,便打道回府。
进了府门,向松迎上来,“老夫人听小的禀明您的婚事,便去了静园书房等您。”
萧拓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回到静园。
静悄悄的书房里,萧老夫人坐在窗前,观摩着眼前棋局。
六旬的年纪,青丝不染一丝霜雪,秀美的容颜保养得极好,只是眉宇间凝着似是与生俱来的愁苦。
萧拓望着沉凝如水的母亲,脚步略顿了顿。
老夫人生平育有两子,长子夭折,次子是萧拓。丧子之痛一度让她神神叨叨的,看到萧拓就会想到长子,就会比较,就觉得次子哪儿哪儿都比不上长子。
萧拓的坏脾气就是这么来的。大哥年长他十岁,走的时候他才两岁,却自幼被母亲与故去的长兄比较挑剔,从而训斥责罚。
他理解,但时间久了,真受不了那份儿罪,不乏出言辩驳顶撞的时候。
他上头还有三个庶兄,二哥的生母难产而亡,三哥四哥的生母是父亲的爱妾樊氏。
是的,爱妾。父亲爱重她,到了让她替正室多年打理家事的地步,三哥成亲后没多久,三嫂接手中馈,成了樊氏的傀儡。
他对母亲怒其不争,母亲却因对夫君的怨怼失望,和始终无法走出的殇痛,对一切意兴阑珊,乐得不再为萧府付出心力,唯一的乐趣好像就是找小儿子的辙。
直到九年前,他逼宫造反后,家里才消停了一些:父亲做了道教俗家弟子,离京云游,一两年不着家是常事;母亲沉默下去,每日吃斋念佛,他请安时,也只点点头,赏杯茶,说几句无关轻重的废话。
家事还是由他三嫂打理,确切地说,依然是樊氏握着主持中馈的权利。
以前忙这忙那的,一年不知要有多少次连轴转,顾不上这些。到近两年,二哥的长子延晖到了议婚的阶段,他便不能不做些打算了。
二哥乐得借他的势做个富贵闲人,延晖亦是聪慧纯良的孩子。爷儿俩跟他算得亲厚。
再怎么着,延晖也是小一辈里的萧家长子,他怎么也得给他个成体统的家宅。
敛起思绪,萧拓轻咳一声,上前行礼。
老夫人示意他落座。
萧拓坐到母亲对面。
景竹奉给萧拓一盏庐山云雾,给老夫人换了一杯大红袍。
老夫人看着小儿子。因着多年疏离,一如客观地审视外人。
半新不旧的玄色粗布深衣,白麻滚边儿;昳丽无方的眉眼,清清冷冷的。
除了大红朝服,他只穿玄色,衣料寻常,粗布的居多。
到了他这地位、修为,确实不需计较穿戴了,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优雅,和好战。
“就穿这身儿去见那孩子的?”老夫人问道。
萧拓说是。
老夫人又问:“定了?”
萧拓又答是。
“姚慕林与姚夫人的爱徒,定有过人之处。”老夫人凝视着他,“你可别害人害己。”
因着唐攸宁师父师母的情面,母亲不反对。萧拓眉宇舒展,“我没存歹心。”
“可终究也没安好心。”老夫人叹息一声,起身往外走,“需得我出面的场面事,遣人传话。”
.
傍晚,唐攸宁在兰园附近转了转,站在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望着与兰园隔水相望的一所宅院。
晚玉问:“您在看虎园?”
唐攸宁失笑,“不是碎月居么?”
晚玉笑吟吟解释:“养着猛虎,仆人很少,驯兽师傅当半个家,到如今也不知道是谁的别院,附近的人家都这么叫。”也幸好有出自宫廷的驯兽师傅,不然这一带的人早报官了。那等猛兽,谁不会怕?
唐攸宁释然,举步往回走,记起些趣事,唇角牵出柔软的笑。
回到兰园,用过饭,筱霜交给唐攸宁几封密信、一摞帖子。
唐攸宁只看密信,“等进了三月再见那些故人,让刘福斟酌着给各家回话。谭夫人或杨夫人前来的话,好生应承。”
“是。”
看完密信,销毁之后,唐攸宁道:“新找到的两位名医,明日你见见,各送二百两的程仪,安排人护送到钟离将军身边。”
筱霜闷了会儿,“不能留下一位给您调理着?您可是一闲下来倒容易犯病的。”
唐攸宁不说话,静静地睇着她。
“……奴婢遵命。”筱霜无奈地退出去。
唐攸宁沐浴歇下,看了会儿常年放在枕边的《奇门遁甲》,转身睡去。
翌日一早,谭夫人的帖子到了,下午来见唐攸宁。这是萧拓的意思,杨家夫妇负责萧府那边。
顾泽是谭阁老的属下,顾家这个彪悍的儿媳,谭夫人闻名已久,只求敬而远之。
然而夫君在内阁,对萧拓言听计从,接了这说项的事之后,每日乐滋滋的。自己儿子成婚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高兴。
夫为妻纲,她只好硬着头皮前来。
初次接触下来,便对唐攸宁有了改观:那样柔弱貌美的人,涵养极佳,分明是很好相与的。以前那些事,不是人们以讹传讹,便是顾家母女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对于婚事,谭夫人是这样与唐攸宁提起的:“听我家老爷说,阁老一心求娶。但姻缘自是要两相里都情愿,凭他是谁,你要是不同意,咱们也不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