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年夜饭是大事儿。
  可不能随便应付。
  这顿饭没吃好,明年一年都过得不好。
  想起这个,含钏抬头向东边望了去,徐慨的年夜饭必定是吃不好的,宫里头的宴席,人越多越吃不好,菜是好菜,都是御膳房的师傅精心烹制的,可这天儿如此冷,菜又得先备着,等前头传了膳,菜流水似的上桌时,早就冷透了!
  素菜冷了倒不怕,油腥重的硬菜与汤羹冷了就有点恶心,油花凝成白块儿,肥肉和汤羹黏糊糊的,像鼻涕似的。吃下去,冷心冷肠的,还不如回家煮碗热粥,配上清脆爽口的小菜吃吃。
  含钏啧了啧嘴,顺嫔娘娘小厨房里应当是备下餐食的,等宴席一完,烟火一放,各回各宫,妃嫔皇子们就赶紧让小厨房上加餐,要么是饺子配醋,要么是圆滚滚糯叽叽的芝麻馅儿汤圆,这吃下去整个人才舒坦暖和了。
  含钏正想着,小双儿拎着空食盒回来,哈了口白气,眉眼间挺兴奋,“...太阔气!实在太阔气!”手舞足蹈地比划,“原来这一溜的宅子,不只是像咱们和‘时甜’那样两进两出的布局,您猜猜曹家有多大!”
  肯定很大啊!
  但是能不能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含钏把小双儿的头往下一摁,语声淡定,“能有多大?大不了就是三进的院落嘛...”
  “曹家的前院,有个大水塘!”小双儿声音拔高,打断了自家掌柜的话,拓宽了自家掌柜的对有钱人贫瘠的幻想,“那水塘子比咱们整个院子还大!”
  含钏抿了抿嘴,消化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小双儿——
  “如果我没猜错,那玩意儿应该叫,湖。”
  “不叫大水塘子。”
  “咱们后院,如今养着三条鲤鱼,二十来只河蚌的东西,才叫水塘。”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油炸奶糕(中下)
  小双儿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捧在手里给含钏汇报,“...赏我的...说谢谢您了,往后一定来‘时鲜’照顾咱们生意。”
  含钏顾不上那一把金灿灿的瓜子了,她还被“曹家宅子里有个湖”这个事实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都是一个胡同的蚂蚱。
  哦不对。
  都是一个胡同的邻居。
  这怎么贫富差距这么大呢?
  一个家里有湖,一个家里拉提和崔二还挤在一个厢房里...
  含钏默了默,摸了摸小双儿的脑袋,小丫头脑顶毛茸茸的,摸上去手感不错,“把金瓜子好好攒着吧...”
  你家掌柜的,这辈子估计是送不了你金瓜子的了。
  惆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场年夜饭吃得挺热闹的,白爷爷一定要让姚五伯上桌,姚五伯坚持不上桌,白爷爷气得罢了筷子,姚五伯实在推辞不下,这才颤颤巍巍地坐了一小半凳子,也不敢夹菜,崔二给他夹啥,他便吃啥。
  含钏笑起来,“...姚伯先头主家必定是个规矩严明的。”
  姚五伯苦笑不止。
  何止是规矩严明,可谓是不拿仆从下人当人,不拿奴仆的命当命。
  如今就好了,因祸得福,反倒落了个晚年清闲乐哉。
  姚五伯没提过自己主家,含钏倒是问过黄二瓜,黄二瓜在官牙查了又查,只说是从官宦人家里出来的,然事涉豪门秘辛,再多册子上也没记录了。
  对这个说法,含钏颇为不以为然。
  若当真事涉豪门秘辛,姚五伯压根就不会活着出现在官牙里。
  早乱棍打死,拖到北郊义庄了!
  含钏侧眸看姚五伯,如今身正体直,虽仍旧行止间唯唯诺诺,可瞧上去比头一回见他时舒朗快乐了许多。含钏在心里笑着点点头,挨个儿看过去,小双儿胖得脸嘟嘟的,手像藕节似的,半点瞧不出当初差点死在雪里的样子,拉提眉目间的阴郁少了许多,正笑眯眯地看向双儿。拉提身边坐着的崔二,脊背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不似之前那样如同蚊呐。
  还有钟嬷嬷与白爷爷,钟嬷嬷远离了狼心狗肺的家人。
  白爷爷死里逃生,摆脱了只会拖后腿的儿媳。
  一个小老太太,一个小老头子,都咧开嘴乐呵呵地笑着。
  真好。
  一年的光景,大家伙都向着好的、快乐的康庄大道奔去。
  将往日阴暗的、晦涩的、充斥着泪与苦的过去,全都利索地甩在了身后。
  含钏提了杯酒,站起身来。
  小姑娘动人的眉眼在耀眼的灯光下,格外清晰明媚。
  “敬新年!祝愿新年,大家伙想啥来啥,快乐安康!”
  “快乐安康!”
  “新年大吉!”
  大家伙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
  清澈醇香的绍兴酒在空中洋溢出,醇厚回甘的气息。
  “砰砰砰!”
  窗棂外的天空中绽出许许多多朵美丽的烟火,绽放在璀璨的星辰、柔和的弯月旁,大朵大朵的烟火像妍丽的牡丹,直冲而上紧跟着爆裂开来的火竹没有规矩,也无甚章程,只需热闹喜庆,便可赢得众人欢呼。
  小双儿扒拉在窗框上看,长长地“哇——”发出惊叹。
  拉提扶着她的后背,怕这胖猴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白爷爷喝得面色潮红,拐杖摁住自家儿徒不许走,指着桌上的菜,“...你说,鸳鸯鱼扇是哪里菜?”说完就忘记自己问了什么,夹了块儿白嫩嫩的鱼肚入口,品了品,点头称赞含钏,“做得不错,山东鲁菜讲究的是勾芡与酱料,既要突出鲤鱼本身的鲜香味,又要将酱汁的味道不着痕迹地融入...做得不错,你师傅是谁?”
  含钏:...
  老头儿喝醉了真可怕。
  喝醉了,还不忘旁敲侧击地夸夸自己。
  烟火之后,胡同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三个小的,跑得飞快,拿着鞭炮出去放。
  除夕便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度过了。
  一连三日,初一至初三,“时鲜”“时甜”闭店不迎客,初四“时甜”开了张,初五“时鲜”紧跟着开张,食肆刚一开张,便有许多应酬请客的人占了桌子,含钏是不接受预定的,谁先来就是谁的,故而初五最早来的客人天色刚暗下来,便将厅堂坐满了。
  含钏撂起袖子在灶屋掌勺,外间热热闹闹的,刚上两道菜,崔二便急匆匆地撩开了灶屋的帘子,“...掌柜的!不好了!小双儿被食客扇了一巴掌!”
  崔二话音刚落,拉提提着刀便往外冲。
  含钏赶忙放下手里的鸭子,叫崔二去拉,“...还愣着干嘛!把这小子拖回来!”
  崔二冲上去将拉提往里拖,含钏声音一沉,“纵是要出头,也不该提着刀去出!崔二,把拉提看在灶屋!”
  含钏手在围兜子上擦了擦,又将围兜子解下,抿了抿鬓间的发丝,一路快步从灶屋到厅堂。
  小双儿脸上肿肿的,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眼里噙着泪,一见含钏,忍着哭腔开口,“..掌柜的...”
  含钏将小双儿拉到身后护住,见厅堂正中间的桌子上坐了位妆容精致、衣着十分华丽的老妇人,上衣是深绛色细绸五蝠袄子,下裳是大大的十二幅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毛画得干净利落,口脂颜色是深红色的,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非常强势。
  含钏笑着福了身,“...店里跑堂丫头不懂事,也不知哪里冲撞了您?儿是这家店的掌柜,您尽管说,儿一定改,也叫这丫头纠正认错。”
  老妇人压根便没抬眼看含钏。
  她身边气势汹汹的婆子冷笑一声,“...你这食肆好大的规矩,菜做得不好,食材用得不好,还不许食客说道说道了?”
  那婆子上前一步,扬了扬下颌,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圈,提高了声量,“鲁菜的清汤奶汤,清汤色清味鲜,奶汤色白而醇,这是常识!咱们今儿个点了一份儿奶汤脆皮鸽...”
  婆子顺手将盘子拿起来,让众人看看,“大家伙自个儿瞧瞧,这脆皮鸽子上挂着的汁儿清淡稀汤,这是奶汤吗?!”
  “哐当”一声!
  含钏避之不及,那只盘子硬生生地砸到了脑门上,被汤汁泼了一身。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奶汁脆皮鸽
  含钏被奶汤泼了一身,浓郁香醇的味道挂在衣裳和头发上。
  小双儿朝前一迈,跟支窜天猴似的,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含钏一把拽住小双儿命运的后脖颈,往回一拉扯,再神色淡淡地抹了把脸,侧眸淡定地向隔壁桌的客人发问,“...您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好吃吗?”
  这食客是位老客了,递了张丝巾绢帕给含钏,笑了笑,“某在‘时鲜’吃了一年多,从未吃过不好吃的菜品。”
  含钏笑着拱手作了个揖,以示感谢,又昂首,提高了声量问道,“诸位食客,若还有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清汤寡水,汤稀味淡的,请吱个声儿,儿为赔罪免去您今儿个所有餐食费用,且送您限期五十次的餐食抵用牌!”
  无人应答。
  不可能有人应答。
  奶汁脆皮鸽,是“时鲜”新春的招牌菜,白爷爷都点过头的菜式,无论是鸽子酥炸程度,还是奶汁调理的过程,皆是含钏一手一脚亲自敲定烹饪的。
  为了这道菜,含钏特意寻了新的铜锣炭,起火快、火势旺,用半锅的宽油将小小嫩嫩的乳鸽迅速炸成焦黄色,鸽皮酥脆爽口,鸽肉鲜嫩多汁,一咬下去便如同咬开了被酥脆的、充满油脂的鸽子皮包裹住的藏在肉质里的肉汁。
  奶汁更是“时鲜”的拿手,汤汁里煮融化掉的肘子、鸡、骨头,崔二拿着铜勺一点一点滤过捞出,再用净布将汤放在檐下滤上一整天后制成。
  你可以说我人长得丑,你却不能说我的奶汁脆皮鸽不好吃!
  含钏回过眼神,浑身上下都黏腻腻的,目光与神情却无比清朗,越过那个当做走狗的婆子,直接望向婆子背后的主人,语声不卑不亢,“儿不知您的来路,见您身穿织花缎,头顶白玉簪,想来是一位家世显赫的人物。您吃过的见过的,必定是头一份...”
  含钏一边说,一边冲隔壁桌的食客笑了笑,探过身,举起每桌都配发的银质茶壶,揭开茶壶盖子,口中说着话,手上漫不经心地朝上一扬!
  热烫的茶汤迎面朝那婆子泼去!
  那婆子躲闪得快,水星子溅到左脸和耳朵上,一下子就被烫红了!
  婆子捂着脸“吱哇”乱叫。
  含钏笑着赔了个不是,“...哎呀!手上沾了您泼过来的奶汁儿,手上一滑,这不就,一不小心把茶汤洒您脸上了吗?”
  婆子想上前,又畏惧含钏手里拿着的茶壶。
  含钏笑了笑,看着那老妇人,“您觉得‘时鲜’的菜式不合您口味,那咱也不强求,众口难调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您再不吃便是,又或是觉得今儿个的菜不值当您给的银子,您心疼银子,您便直说,您绕些个弯弯绕,若是砸了碗碟,还得赔更多的银子,您岂不是更心疼?”
  “放肆!”婆子捂住左脸,“堂堂偌大的府邸,怎会缺你这几两银子!”
  “既不缺银子,那就请您付了餐食费,外加被您府上的婆子摔碎的这只瓷盘,总计三两五钱银子。”含钏再一笑,眼神直视那老妇人,顿了顿,侧身吩咐小双儿,“这位食客吃不惯‘时鲜’的餐食,往后便不用再将她放进来了。”
  小双儿连连点头。
  她总觉得这老妇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名堂。
  富康大长公主抬头望向含钏,眉目凛冽。
  这个小贱蹄子个性之强,倒在她意料之外。她查了这小蹄子的来历,平民出身的良家子,五岁进宫闱,在掖庭膳房当差,去年蒙恩出宫,开了个小食肆,生意做得挺好,很多人愿意来捧场,许多官场上的重臣和功勋世家的儿郎都是这食肆的常客。
  再一打听,英国公府的张三郎、勇毅侯府的裴七郎,还有京兆尹的六品武官,甚至连山茅书院教书的年轻举子都与这食肆掌柜的相交不浅。前两个可是为了这小蹄子当众起过争执的,后者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还有就在隔壁的秦王府,据说那位冷面冷肠的秦王殿下日日来此处用膳。
  她派了人来盯梢,不到两天,她的人瞎了一双眼跌跌撞撞回来了。
  什么也没打听到。
  反倒被人摁在枯井里,拿一双匕首毁了一双眼睛。
  这小蹄子不简单。
  如今见到真人,富康大长公主心头一哂,又是个靠脸上位的贱人!
  仗着自己长了张面容姣好的脸,一个玲珑有致的身段,就能将这群有眼无珠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就凭借这张脸蛋,便可为所欲为了!?
  就像那个小贱人!
  那个引诱阿段的小贱人!
  富康大长公主站起身来,月华裙裙摆摩挲在地上沙沙作响,走到含钏跟前,看含钏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本宫避世许久,如今出门,方不知这天下竟是尔等贱民的天下了?”
  含钏蹙了眉头。
  本宫?
  熟悉的人?
  含钏脑子飞快运转,她身量不矮,这老妇人同她一般高,圆眼睛、小方脸、颧骨有些高...
  等等!
  张氏!
  这是张氏常常挂在嘴上的祖母,富康大长公主!
  她来作什么?!
  她来闹什么事儿?
  为张氏兴师问罪而来?
  不掉价吗!?
  不对。
  富康大长公主做得出来...
  她做得出来...
  梦里,徐慨待张氏只有客气尊敬,没有亲昵温存,每逢初一十五,富康大长公主便要来秦王府坐一坐,与徐慨说很长一番话...
  孙女婿的家务事,她都敢不计较流言蜚语地插手,如今出面给张氏撑面子报仇,又有何不可为!?
  理清楚来人身份,含钏努力让自己呼吸变得平缓,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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