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您同讲讲,我们父母是怎样的人吧...”
  曹醒跪得笔直,素日挂笑的脸上,如今什么都不剩,有的只是经年的风霜拍打下留下的沧桑与老成。
  父亲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曹醒望着那两方牌位,有些发愣。
  “母亲很利落。”
  隔了许久,曹醒才开了口,转过头,看向含钏,嘴角噙笑,“一介女流挑起祖父去世后风雨飘荡的漕帮,扩容、扩疆、投钱、打渠...她总是风风火火的,什么事都说干就干,绝不含糊。”
  “父亲就是读书人的性子,慢条斯理又讲究思虑,凡事想三遍,一个稳扎稳打,一个果断勇敢...
  “父亲院子里有株美人蕉,种了四五年就是不开花。母亲急了,让管事重新移栽了一株更大的美人蕉在旁边,说是要让那一株只知吃饭不知结果的美人蕉见贤思齐,懂得本分...”
  含钏莞尔笑起来。
  曹醒也笑,“气得父亲一天没吃好饭。”
  兄妹两人都笑。
  笑着笑着,曹醒的笑容渐渐收敛。
  好日子,总是很短很短的。
  后来,父母惨遭横祸去世,幼妹不知所踪,漕帮诸辈虎视眈眈,他...
  曹醒声音有些喑哑,表情郑重地看向了那一双牌位,“十年前,那件事发后,我便撅了府中族老供奉的观音像,在父母的灵前立誓,誓要找到你,找出幕后黑手,重振曹家。”
  曹醒的神色,丝毫不像一个未满二十的少年。
  含钏透过烛光看着哥哥。
  “观音无用,我有用。”
  曹醒眉眼阴沉,“神佛无眼,我长眼。”
 
 
第二百七十四章 糖浆
  (剧情需要,哥哥年龄做一下调整,之前说的比含钏大两岁,改为比含钏大八岁,是个北漂未婚男青年了)
  含钏鼻腔有些发酸。
  她在掖庭过得苦。
  难道哥哥就过得不苦?
  十年前,哥哥也才不到十五而已...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单脚利手在漕帮这样鱼龙混杂、凡事不要钱要命的地方不仅挣扎着活下去,更要努力支撑曹家的门楣,确保漕帮大权不曾旁落...
  其间之苦,不比深陷掖庭简单。
  含钏不知说什么。
  曹醒陷入了回忆,也不知说什么。
  十年前的岁月,他片刻都不想忆及,原因无他——太惨太苦。
  父母在山东身亡的消息,半个月传回江淮,消息回来的第二天,父母的棺椁也走水路运了回来。祖母给他做了孝服白帽,不许他哭,只会大哭的子孙没有为曹家当家人抬棺的资格。他将母亲的棺椁扛在肩头,从码头一直走向曹家祖坟。
  他听见有人在哭。
  可他不知道是谁。
  他记得那条长长的路上落满了白花花的纸钱和路人不要钱的眼泪。
  这些人在哭什么?
  他不解,死的是他的父母,失踪的是他的妹妹。那些人有什么好哭的?
  父母落葬第二天,族中耆老开了祠堂,逼迫祖母再立嗣子,祖母肩膀还别着一只小小的白花,杵着拐杖扬起头站在宗祠之中,坚决不肯。耆老们找到的嗣子人选比他年岁还小,还显稚嫩的眉眼却贼眉鼠目地在祠堂中上下打量。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猛冲撞开了挡在嗣子人选之前的族亲,一把匕首寒光尽显,横在那个少年的喉头。
  “谁敢逼迫祖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他的匕首割破了少年脖颈的皮肤。
  温润的血迹沾到他的虎口。
  就像柿子被炸开后,淌出的粘稠的糖浆。
  少年的尖叫、族老的慌张,祠堂此起彼伏的劝和...尚且历历在目。
  从此之后,他手上沾过的血、攥着的人命便多了起来。
  他孤立无援,母亲生前信重之人或在权力倾轧之中叛逃、或在算计清查之中被杀,他的身后只有祖母。
  噢,还有那位在沉盐事件中,被砍断右手的小叔。
  曹醒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钏儿,等过两日,去拜会一下婶娘吧。”
  含钏点了点头。
  曹醒再睁眼时,嘴角便噙了往日惯常的那抹笑,在微黄灯光的晕染下,精细雅致的眉眼就像书中常提的贵公子,“小叔公是祖父庶弟,在沉盐事件中为保母亲自断右手,如今年老了,便与儿子镇守江淮漕帮。跟随我们北上的婶娘与堂妹,是小叔的妻女,堂妹比你大一岁,身子骨弱,祖母便带在身边北上求医。一家人与咱们家走得”
  这么多天了,含钏只知家中院落还有一位婶娘和一位姐姐,却因其偶感风寒,一直闭门不见。
  含钏乖巧地再点点头,“我会与她们好好相处的。”
  想了想再加了一句,“哥哥,如今咱们兄妹聚齐了,您...许多心事,都可以放下了。咱们兄妹同心,其利断金!”
  虽然不知道怎么断。
  但是总不能叫曹醒一个人支应门楣吧?
  她既是认祖归宗,总是要担起一份责任的。
  曹醒看着含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漕帮慕强,这个强,不仅是是体格的强,更是头脑的强。
  漕帮发展近百年,荤的杂的明的暗的,全他妈都做过。杀人放火做过、拦路劫财也做过。
  一个家族发展至今,必须定调,否则就会像沉盐事件一般,家族面临全军覆没之险。
  曹家急需一个掌门人,带领家族从黑变成白,从地下走向地上,拿官家的银子做太阳下的事,让曹家、让天下漕帮一步一步从集会转为帮众,从风吹便散变成长久流转。
  他必须成为这个人。
  而失而复得的妹妹...
  曹醒笑着看向含钏,眉目灵动,面容灵气俏丽,眉眼微微上挑,是典型的曹家人样貌,肤白细腻,整个人有种纤长纤弱之感,就是江南姑娘的长相。找回妹妹的当天晚上,他被祖母罚跪小祠堂整整一夜,祖母指着他脸骂他,“...小姑娘就住在家隔壁!住了整整一年!你去吃饭!去宴客!去付账!险些把自家妹子错过了!”
  祖母气得赤目红脸。
  他老老实实、认罪认罚,在祠堂里对着爹娘的牌位跪了整一宿。
  如今想想还有些后怕。
  若含钏未出宫,那他们一辈子也遇不到,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妹妹!
  若含钏的闺名未被人一口唤出,那么他们或许至死也不会发现妹妹就住在自家隔壁...
  他甚至,还跟自家妹妹定了盈利分红...
  这事儿,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祖母。
  若是祖母知道了,必定又是上天下海一顿乱骂。
  ......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等找回妹妹,他该怎么做...首先,他要将北疆的宝石、倭国的珍珠、东南的珊瑚,一斗一斗的黄金、白银堆满整个屋子,要将一沓一沓的地契与房契装满大木匣子,全都送给妹妹,全都送!
  然后,他要与妹妹吃饭、游湖,带着妹妹逛园子、吃糕点、投壶、骑马、泛舟、围猎...所有小姑娘拥有的、玩过的,他全都双手奉上。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他会给妹妹找一个听话温顺、漂亮高大的男人做夫婿。
  男人不需要家世显赫,最好是出身读书清流,有一些见识,但见识别多、心眼别大,必须对妹妹好,若是胆敢对妹妹不好,他便让漕帮的人把男人摁在河里,等男人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提起来,一遍一遍地让他记住教训。
  等生了孩子,就姓贺。
  舅舅会爱小外甥,一辈子。
  多么美好的幻想。
  多么完美的设定。
  曹醒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眼眸一低,却见含钏眼睛亮亮的,便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可惜,全被打乱了。
  为什么是徐慨?
  皇子有什么好?
  要是含钏受欺负了,他能把徐慨拎起来,再把头摁进冰水里吗?
  曹醒一愣。
  等等,可以吗?
  开始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第二百七十五章 金银润(上)
  东堂子胡同,在经历曹醒难以抑制的咆哮、兄妹两灯下促膝之后,夜便过得非常平静了。
  富康大长公主却截然相反。
  受此大辱,富康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压抑低沉的惊呼,二月中的天气刚刚回暖,下人们来不及披上外衫,只身穿单衣提着灯笼,在草笼、回廊、屋舍之中埋头苦寻,一边找一边呼喊,“大姑娘...大姑娘...您好歹吱个声儿吧!”
  富康大长公主披着大氅,面沉如水地站在堂前。
  底下立着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三个低眉顺目的儿媳,还有七八个跪在地上的孙儿孙女。
  大儿子苦哈哈地一张脸,低声劝道,“娘,阿霁任性惯了,您敲锣打鼓地找也没用,等她想回来了,自然就出现了...”
  大儿子的续弦方氏不敢出声,紧张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角。
  可不敢这么说。
  丈夫这么说没问题,毕竟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大长公主不会把气往儿子身上撒,却会教训媳妇儿...
  富康大长公主目光如炬,看向大儿子张嗣段,“呵”了一声,“你个当老子的,不给阿霁出气,现如今反倒在这儿说风凉话...”
  富康大长公主手一挥,烛台砸落在地,厉声道,“你可知孩子今儿个受了多大委屈!遭了多大的罪!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儿当真是不假的!做媳妇儿的不贤惠,自然没办法劝导郎君做好事做正事!”
  方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母亲,儿媳罪该万死。”
  富康大长公主看到方氏这泫然欲滴的样子就恶心。
  一副小贱人样。
  当初若不是为了找个好拿捏的进门照顾阿霁,她何必慌慌张张给老大说了小门小户的方氏?方氏能有阿段好吗?有阿段漂亮吗?有阿段得她喜欢吗?若说阿段是天上的星辰,这方氏便是尘世的蝼蚁。
  富康大长公主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厌弃。
  “去找!”
  富康大长公主拐杖一把杵在地面上,发出“轰轰”的声音,“把屋顶掀了!把泥土翻开!把水塘抽干!也要把四姑娘找到!”
  堂下跪着的孙子孙女,身影颤了又颤。
  长孙张铎闷头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掐金丝的石板,身边不到八岁的幼妹跪了好一会儿,已经撑不住了,手撑在膝盖头上摇摇欲坠。张铎侧身抵住了妹妹的身形,若是这时候倒下去,不仅落不到好,甚至有可能会被祖母产一顿排揎,更会被禁足丢脸面。
  下人们诚惶诚恐地找,张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多少次了。
  都这样。
  张霁娘闯了祸,回家发气,便在府里寻死觅活,祖母一边哄她,一边斥责他们其余的张家子孙亲缘淡漠,不懂尊敬姐姐,没有半点亲人间的守望相助。
  他简直想嗤笑。
  亲人间的守望相助...
  整个张家,整个富康大长公主府,除了祖母与张霁娘,谁又谈得上是主子!?谁有尊严地活着!?谁不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又活得畅快开朗!?
  他母亲方氏是续弦,虽出身不高,攀附了大长公主府的门楣,却也是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妻!
  张霁娘想甩巴掌就甩巴掌,想讥讽就讥讽,想砸碗就砸碗...待他母亲可有半分尊重!?
  他不懂。
  这究竟是为什么?
  都是张家的孩子,都是祖母的孙儿,张霁娘为什么如此得宠?宠到他丝毫不怀疑,祖母愿意为了她,去得罪天家。
  究竟是为什么?
  不只张铎跪得膝盖酸痛,堂中所有人都在焦急的等待中逐渐僵硬。
  “找到了找到了!”
  终于!
  张铎眼神一亮,挺直脊背看向门口。
  几个婆子既不敢上前碰,又不敢叫张霁娘跑了,只能围成一个圆圈将张霁娘圈在中间。
  张霁娘手里捧着一根白绫,一进屋便满面是泪地扑倒在富康大长公主脚下,撕心裂肺地惨叫,“祖母!您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我给张家蒙羞了!一个小地方来的糟老婆子竟也敢甩我耳光!祖母!阿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张铎低着头,嘴角勾起了一丝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家里长辈不教她做人,自有外人教导做人。
  在家中狂癫,在外面不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富康大长公主一把将张霁娘搂在怀中,话语里带着哽咽哭腔,“哎哟!祖母的小阿霁受委屈了!受委屈了!”许是听见堂下有轻笑,富康大长公主猛地一抬头,目光凛冽,“姐姐遭了罪,你们也配笑!都回去抄经!不抄完一百遍不许出门!”
  习惯了。
  张铎随着大流,站起身来,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便跟着众人出了素日不常来的文天阁。
  身后传来了张霁娘的哭声和祖母耐心的安抚。
  幼妹恋恋不舍地收回羡慕的眼光,“姐姐真好,祖母这么疼她。”
  黑暗的角落里,没有人的监视与责骂。
  张铎蹲在角落,目光与妹妹平齐,轻声道,“姐姐不好,祖母也不好,她们都不正常,她们才是罔顾亲眷的那一方。”
  幼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里间,张霁娘的哭声缠绵不绝,富康大长公主紧紧抱住伤心欲绝的孙女,一遍一遍地安抚,她舍不得那张肖似段郎的脸上落下泪珠。
  若是阿段,她那嫁进府后才可名正言顺唤她“娘”的女儿知道了,也会伤心的吧?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柔和地拍着张氏的背,心里有了计较。
  第二日,天尚且蒙蒙亮。
  富康大长公主换了正红直领大衫,并列两条深青色饰织金云霞凤纹霞帔,前胸、后背饰金绣云凤纹,着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及玉谷圭,束九翟冠,照仪制按品大妆,一张帖子递到了慈和宫老太后处。
  待到文武百官上朝后,慈和宫老太后身边得用的宫人亲至宫门将富康大长公主领过内门,穿过东六宫,直奔慈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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