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通天了,告诉自家祖母和哥哥,顶多算是通气吧?
“我...”含钏抬了头,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口有小丫头通禀的声音。
“老夫人、公子,秦王府来人求见。”
此言一出,曹醒目光炯炯地抬了头,“谁来的?”
小丫头的声音隔着门窗,瓮声瓮气地,“是位年轻的少年,拿了秦王府的门贴。”
曹醒手往桌上一放,沉声,“把他带进来。”
坚毅的样子,像极了今儿个买下赤金弥勒佛摆件的老太太。
含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同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讨伐的重心终于发生转移了。
没一会儿,便见徐慨大马金刀走进来,绕过屏风,目不斜视地冲薛老夫人合手作了个礼,“晚生徐慨,给薛老夫人问安。”
含钏蹙了蹙眉头。
刚刚见徐慨,他可不是穿的这件衣裳...
如今换了件靛青色长衫,还佩了只白玉冠,压衣摆的正是与含钏那只葫芦玉坠相配的金镶玉葫芦配件。
徐慨本就俊,用心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还精心挑选了饰品,更衬得人风光霁月、眉目清俊,既有书生意气之风发,又有名门贵子之舒朗,还带了皇家宗族的自矜自傲,端的是一位能引香囊掷地的好儿郎。
薛老夫人弯了弯眉,笑眯眯的。
不说别的。
就看这身段和这脸,这小伙子还真不错。
薛老夫人起了身,冲徐慨恭敬地福了一福。
徐慨向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开。
“您夜深露重的,还来曹府探望问安,老身实在惶恐不安。”
薛老夫人笑眯眯地把徐慨安置在左下首,曹醒坐到了右下首,含钏顺势腾到了右次座。
待多方坐定,薛老夫人手往膝头一搭,笑得就像戏本子标准的祖母,“咱们两家虽是邻里,可您是高高在上的龙子,咱曹家不过是在水里刨食的粗人,搬过来后实在是不敢去叨扰您。”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白绵糕(中)
“您言重了,本应晚辈前来拜会。如今天色太晚,实在是打扰您休息,晚辈着实不安。”
徐慨眉梢一侧。
可亲可敬的小肃公公,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了三个大匣子。
含钏吃了个大惊。
刚进来的时候,小肃把这三个大匣子藏哪儿来?
懂事恭顺的小肃公公把三个大匣子呈到薛老夫人跟前,功成身退到徐慨身后,余光抬了抬,冲含钏挤了下眼睛。
含钏一下子抿唇笑起来。
有小肃和那位秦王府长史李三阳在,应当...不会...把气氛闹得很僵吧?
“今儿个来得急,匆匆忙忙备下的礼实在有些薄。”徐慨站起身来,拱手再福身,“说来拜会,实则赔罪。”
曹醒双手抱胸,抬起头看向徐慨,再看了眼坐在下首,脑袋缩进脖子的妹妹。
曹家走的,不是这条路子。
这四皇子徐慨,与他、与曹家也素来无交集。
无交集,却有所耳闻。特别是在大皇子避世、二皇子孤傲、三皇子有种说不出的油腻,八九十皇子还是上树打果的憨憨时,相貌俊美又沉默寡言的四皇子,竟他妈成了皇子军团的唯一正常人——
看来,老徐家这一代不太行,棺材脸活阎王都能成正常人。
别的没听说,只听说了这位四皇子一板一眼、为人板正,在户部查账时,一本账册子从头到尾全都核对一遍,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若是少了,便冷着个脸追着户部尚书卢老头儿要票据、要文书、要流程、要签字、要画押...
若是多了,更惨了。
不仅他留下来再次核算,还需调拨三人,三重核算,直到核算无误,方可归家。
曹醒从内心来说,对这位四皇子还算蛮敬佩,毕竟处事认真且有原则分寸的人,在官场上并不多见。
可如今..
曹醒看了眼徐慨俊美无铸的侧脸。
对不起,他是贺含钏正儿八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哥!
亲的那种!
血连着血,心连着心的那种!
这层身份在吧,就注定了自家妹子身边的男人,无论是谁,他看过去,就是肿鼻肥脸的贼人。
怎么不是贼人!
偷心贼!
他家妹子才回来多久!
这就偷上门了!
曹醒有些悲愤,好白菜还没种几天,就有猪来拱,换谁谁不悲愤?!
“赔罪?”心里腾腾冒着火气的曹醒,一开口没了素日浊世贵公子的笑脸,嘴角一歪,一看过去就知道这郎君混过码头,“秦王殿下屈尊降贵来我曹家,赔什么罪?大家伙邻里邻居住着,您若想两家走动拜会,您说一声也成,下帖子也成!您弄个马车停在咱曹家大门口,儿问问您,您想干甚!?在咱曹家门口摆摊儿?还是蹲点?”
含钏蹙着眉头,脚撞了撞自家哥哥的脚跟。
哪儿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徐慨留!
一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
徐慨那要强性子,能忍吗?
曹醒脚跟被撞了撞,看自家妹子一副不赞同的表情,胸腔中的悲愤之情顺时化作了被抛弃的痛楚。
干嘛!
要干嘛!
还没说啥呢!
这小白脸一张棺材脸,看不出哄小姑娘还蛮有一套的!
曹醒心中有百万只雄狮在咆哮。
这还没干啥了,就回护上了,真要做什么了,贺含钏这死丫头要干嘛!还是不是亲生的哥哥了!亲!哥!哥!了!
曹醒开口就呛人,徐慨倒是没想到。
不过想想刚刚曹醒那张煞白的脸,也还蛮容易理解的了。
徐慨微微低了头,语声放得很平缓,“不瞒您说,某正是为此事而来。”
徐慨抬了抬头,再冲薛老夫人拜了拜,目光如炬,眼神炯炯,“某本应立时上门,可总有事纠结,亦存有为含钏打算之心,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既今日之事被曹同知撞见,那某自然必当给曹家一个交代,给含钏一个交代。”
曹醒:我并不想你有交代。
徐慨转头看向含钏,“含钏为‘时鲜’掌柜的时,某便...”有点不好意思,便将后话含糊带过,“含钏是一位性情敦厚、人品贵重的姑娘,在逆境中不曾颓靡,在顺境中不曾忘行,某极为敬重含钏的心性与言行。”
徐慨看向曹醒,语声板正,“今日某与含钏独居车内,实是无奈之举,在之后的交往中,某立誓绝不再犯此君子之忌。”
含钏脸有些红。
这是梦里加现在,徐慨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表扬她吧?
还是当着这么多人?
含钏晕晕乎乎的。
原来在他心里,她是个敦厚、贵重的姑娘?
听徐慨洋洋洒洒说一大段,曹醒双手抱胸,身形向后一靠,笑了笑,单刀直入,“曹家姑娘,我妹子此生绝不为妾。”
徐慨张嘴想说话。
曹醒手一摆,示意听他先说,“你是天潢贵胄,我曹家虽是漕运出身,却经几代生死打拼,拼出了如今这番不大不小的家业。你若强取豪夺,我曹醒粉身碎骨维护含钏,亦在所不惜。你只需知,为了尊严、为了家人、为了义气,整个曹家皆有以卵击石、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心!”
“我妹子未经世事历练,尚有几分天真,容易被人哄骗和说服。我曹家却是实打实刀口舔血闯出来的。”
曹醒站起身来,看徐慨的眼神,丝毫不见往日八面玲珑四方来财时的喜气,有些狠戾,“四皇子,凡事想好,不要做出你我皆悔的事。”
含钏心尖尖好像被被戳了一刀,被压在最底部、积攒了两辈子的自卑与软弱,被尽数划破。
两个男人相视而立。
薛老夫人仰了仰头,也抿了笑。
这种事要讲好的。
就算面对皇子、天家、惹不起的大人物,也需有底线有规矩有原则。
比如,含钏不可能当妾。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徐慨抿唇轻声一笑,冲曹醒拱了拱手,打破了一室静谧。
“您放心,您放千万个心。”
“这些话,某在圣人面前,也说过一遍。”
“更向圣人表明了,我徐慨此生,非含钏不娶。”
第二百七十三章 白绵糕(下)
含钏从没觉得京城的月亮,这么圆,这么绵软,这么像...梦中的白绵糕。
胖乎乎、绵呼呼、热乎乎的。
挂在天际的那轮巨大的圆月,就像一块儿硕大无比的白绵糕,让人好想用手去戳一戳,或者用脸去蹭一蹭。
“钏儿...”
是徐慨的声音。
含钏回过神来,看向身边的徐慨。
刚刚,就在刚刚。
徐慨站在曹府的厅堂,在十几只羊角宫灯的照耀下,面对祖母与哥哥,面无表情地立下誓言,说出承诺。
曹醒被惊到了,表情愣了愣,刚刚的狠戾像镜子破碎般“啐啐啐”全部裂开,变成了藏都藏不住的疑惑,“给圣人说过...是什么意思?圣人知道含钏?”曹醒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对,换了个方式,问得更直白一点,“圣人知道,你要娶含钏?”
徐慨从不说多余的话,点点头,算作回应。
曹醒又被吓到,表情快要裂开,看了眼自家妹妹,胳膊腿都健全着,脖子上的脑袋也还在,看起来是个活人。
“圣人...答应了吗?”曹醒手背在身后。
从含钏这个角度看过去,自家哥哥两只手绞一起,显得略显娘气和踟蹰。
徐慨再点点头,想了想加了一句,“当时,含钏还未曾认祖归宗,只是‘时鲜’的老板娘,还不是曹家的女儿。”
曹醒更诧异了,两只手绞在一起的动作变得飞快。
“那...那圣人说了啥?”
这太久远了。
徐慨偏过头好好想了想,圣人没有回应,只是丢下一句“你是朕的儿子,你的好与不好,只能由朕来评判。世间人谁都没这个资格。”便扬长而去,第二天张氏一族就传出了祖坟没埋好的风声,之后宫里也未曾再提出人选给他说亲。
圣人的脾性,他摸不透。
准确的说,天下间,谁都摸不透。
只是这个态度,好像是默许了?
猜测的事情,徐慨不敢贸然说出口,轻声回应,“圣人没有反对。”觉得自己这句话太过轻飘飘,没有说服力,赶紧又加上一句,“某一直在努力,在事业干出成绩,待时机成熟,必定正式请旨,求娶含钏——这一点,以怀你尽可放心。”
有事相求就是以怀兄,无事安好就是曹同知...
曹醒面色不太好。
可徐慨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清楚,为啥说到最后,含钏他哥哥面色会不好——含钏温柔敦厚,从不叫人当面难堪,偏生她这个哥哥,未免有些太过喜怒无常,一会儿对月狂吼,一会儿平白垮脸...
月光之下,徐慨疑惑地甩了甩头。
算了。
到底是钏儿的哥哥,总是因为爱护钏儿,才有些反复的吧。
钏儿都是自个儿的了,跟哥哥计较个什么劲儿。
念及此,徐慨抿唇笑着看向回过头来的含钏,笑道,“如此一来,我今后来曹家看你,总是名正言顺了。”
可别了吧...
您没听见曹醒最后一边说话,一边咬后槽牙了吗...
等自家哥哥好歹缓一缓吧。
吃苦药的人,两碗药汤之间,还得塞颗梅子缓缓劲儿呢!
含钏这样想,奉薛老夫人之命,将徐慨送到大门口,便进院子找曹醒,曹醒身边的丫鬟白芷说自家少爷到小祠堂去了,含钏想了想,念着刚刚见白月光想到的白绵糕,便让小双儿去灶上蒸了一笼屉做好冻在冰窖的白绵糕,又温了一盏乳酪官燕给曹醒带了过去。
夜里的小祠堂静悄悄的。
四周都燃着油灯。
门轻轻虚掩过来,一簇温暖的光亮从里屋透了出来,在门的缝隙中形成了一道垂直且生硬的影子。
含钏将食盒挂在手腕上,单手轻轻推开门。
曹醒跪在牌位前,背影显得很萧瑟。
含钏心像被拳头攥紧一般,轻轻唤了声,“哥——”
曹醒脊背一僵,回过头,抹了把眼角,与含钏轻声笑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听白芷说,您在小祠堂,便过来看看您。”
含钏一边说,一边跪在了曹醒身边,抬头看牌位。
烛灯映照下,仿佛“曹十月”与“贺华生”这六个字都显得异常温柔。
“我都记不得父亲与母亲了。”
含钏轻声道,“一觉醒来,我就在寿光村里,像一只提线布偶一样,被贩卖、被运送、被标记。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到了北京城。进掖庭那天是个阴天,新进的宫女都要从头到脚被浇上一桶凉水,算是下马威,在管事嬷嬷嘴里这叫‘洗涤’。”
曹醒目光中有藏不住的心疼。
含钏扯开嘴角笑了笑,“我先前以为卖掉我的那对夫妇,就是我的爹娘。我好恨他们,真的特别恨。掖庭是什么地方呀?命就像纸一样薄,他们竟也忍心将亲生骨肉往里送。”
曹醒手紧紧攥成拳。
“后来,徐慨帮我摸排身世,我隐约知道了,我父母另有其人。”
含钏喉头发酸,有说不出的哽咽,“我当时好高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看!看看!不是我爹娘卖的我!若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一定会快马加鞭、不计代价地将我从宫里接回去...”
含钏说到最后,头低低埋下,伸手抹了把眼角。
曹醒想说些什么,刚一张口,却见含钏抬起头,重新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