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张氏刻意将身体压低。
  人群肉眼可见地,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倾斜身形。
  “能在宫里混得开的好看丫头,多半从小就学会的迎上媚上的本事。您自个儿想想,宫中女使的上级是谁?还不是各宫经年的太监!”张氏直起身子来,出了口气,顿感胸腔轻松,“宫里有‘对事’‘菜户’...”
  张氏话还没说完。
  便听“啪嗒”一声!
  薛老夫人稳准狠地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张氏的左脸!
  众目睽睽之下。
  人来人往之中。
  京畿漕运使司曹家老夫人,给了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娘子一耳光!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渐渐从雅间走出来的夫人奶奶们,皆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眼神不加掩饰地往这处捎。
  张氏不可置信地捂住脸,瞪大了眼睛看向薛太夫人。
  她好心提醒,为什么会被甩一巴掌?!
  “祖母!”张氏语带哭腔,转头奔向富康大长公主。
  富康大长公主也怔愣着惊住了。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过曹家这老太婆会动手打人?
  是,甩耳光也爽,她也喜欢甩耳光,可她甩的都是下等人的耳光,谁会甩同一阶层的人耳光呀?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这是...这是摆明了要打张家的脸面呀!
  富康大长公主伸手将张氏回拢在背后,止不住地心疼,看向薛太夫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薛太夫人,本宫敬你年长几岁,刚来京城不懂规矩,又是漕运使司曹大人的祖母,对你多有忍让。谁曾知,你竟如此跋扈!我家姑娘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也该有张家带回家管束,你如今当场下颜面...是不把皇家宗亲看在眼里的意思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声音提得老高。
  这时候若是退了,北京城,谁还记得有个富康大长公主了!?
  前些时日,张家因那处流言被圣人打压,连带着刚出仕没几天的张家子弟也被调任了闲职,她虽不在乎张家人的死活,可她这心肝儿宝贝肉疼大的孙女儿好歹姓张!还得借张家的门楣嫁人呢!
  富康大长公主宽袖一拂,朗声道,“今日,你曹家若不赔礼致歉,本宫只好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出面主持局面了!”
  薛老夫人半分未让,脸上挂着笑。
  笑容的弧度与曹醒如出一辙。
  “老身打张家姑娘,是替大长公主你教训子孙,大长公主非但不谢,反倒以势压人、咄咄逼人。”
  薛老夫人比富康大长公主高出了一截,环视了一圈,看三教九流的人都瞅着这处,便慈和地笑了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吴侬软语的气息在,
  “钏儿是我曹家的正经姑娘,四五岁的时候遇上了拐子被卖进宫了,之后便一直在掖庭膳房当差,拜了一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师,学手艺、做菜做饭,练就了一手人人称赞的好手艺。
  “正巧蒙老太后的恩典出宫放归后,又在京城东堂子胡同,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开了家名为‘时鲜’的食肆,承蒙京城诸位的抬爱,生意不可谓不红火....”
  旁人一句话头接上,“那家食肆好吃!”
  “是是是!掌厨的手艺很不错,日日要排队呢!”
  众人没吃过“时鲜”,却也听说过“时鲜”,一个人开始附和,便跟着有十个人、二十个人出声附和。
  薛老夫人云袖高抬,双手一上一下交叠,向众人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大礼,“在此,老身多谢诸位对‘时鲜’的赞誉,对小女的包容,更多谢这四九城给了老身重遇孙女的机会!”
  含钏有点懵。
  薛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给“时鲜”吆喝?
  还是给她...吆喝?
  行过礼后,薛老夫人挺直了脊梁,站姿笔直得就像一棵松,虽两鬓间花白一片,脸上也有藏不住的沟壑,可眼中的光与嘴角紧抿的愤怒,让她看上去极富震慑力。
  “老身的孙女不才,不通琴棋书画、六艺百词,却也是位活得极为努力、奋发向上的好姑娘!”
  众人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这不能说人活得不够努力吧?
  一个姑娘家...
  有人抬头看了看,嗯,还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家,想依附于夫家而活,多容易的一件事儿啊。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至于如此艰辛地开食肆挣扎吗?
  薛老夫人广袖一抬,干脆利落地指向张氏,语气悲怆。
  “而这位小娘子!”
  “不知与我曹家,我孙女有何仇怨!”
  “张嘴便是,男娼女盗、苟且污秽之事!”
  “高高在上地将清清白白的姑娘说成魅惑无耻的贱人!”
  “将井然有序的宫城说成不堪入目的蛆窝!”
  “将耿直善良的四九城、坦率敞亮的京城人士说成藏污纳垢、各怀祸心的脏地方、脏人!”
  “你们大家伙儿说说,该不该打这一巴掌!”
  也不知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反正一声响亮的“该!”闯入了众人的耳朵。
  含钏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之后,深感振奋。
  她一直以为薛老夫人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在家里也是一派凡事不管、万事不愁的样子,是个...是个极其随和宽容、且简单平和的老太太。
  简单...简单个屁哟!
  哪个简单的老太太能一瞬间说出煽动力这么强的话,引起众人共鸣的!?
  含钏眼睁睁地看着薛老夫人从一只温顺的绵羊,变身为一头带着笑的饿狼。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雅间下方的空地,无数双眼睛看向这里,无数只耳朵听着这里的声音。
  人们的目光,好像在控诉,张氏对人对事对这座城市无端的指责与猜忌。
  北京人,最讨厌,有人说他们的城市不好。
  富康大长公主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心头顿生起一阵烦躁。
  都是些贱民!
  她的孙女,说了便说了!
  又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是对谁说的!?对那商贾出身、漕运出身的曹家!
  以为换个身皮,领了个官差,他曹家便改头换面,做人上人了吗!?
  可放屁吧!
  这北京城里,三代人才算立稳脚跟!
  而且,阿霁说的,本也是实话呀!
  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强迫弱小无助又漂亮好看的宫女,难道不是常事吗?
  京城,心怀鬼胎的男人看到有些姿色的姑娘便见异思迁,又是不常见的吗!
  阿霁不过是将人性中最丑恶的那一面掰扯了出来,为何要被惩罚!为何要被众人职责!为何要挨这一巴掌!
  富康大长公主正欲开口。
  薛老夫人却不给她辩驳的机会,陈胜追击、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不知大家伙是否听过这样一则故事。”
  “宋代文人东坡居士问好友佛印,‘大师,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佛印答道:“居士像佛。”
  苏东坡十分高兴,接着反问佛印,‘大师可知我看您像什么?’
  佛印摇头说不知,苏东坡大笑道:‘我看大师似粪!’
  佛印这下子没有回应,只是笑笑。”
  薛老夫人话顿了一顿,环视一圈。
  雅间的夫人奶奶们自然都清楚。
  可官牙大堂的平民百姓们,字都不认识,又何尝知道苏东坡,又何尝听过这个故事?
  含钏也没听过,故而听得津津有味。
  薛老夫人中气十足,声音放得很平,“后来苏东坡向家妹炫耀此事,苏小妹却一语道破天机:‘佛印心中有佛,观你似佛,你心中有粪,观他似粪’!”
  薛老夫人声音猛地抬高,确保在场诸人全都听得分明,
  “今日之事,便如苏东坡与佛印——张家娘子心中有粪,便看人看事都是臭不可闻的粪!”
  这话接地气又敞亮,这故事说得直白,谁听都懂!
  薛老夫人话音刚落,大堂里便传出一阵哄笑!
  张粪姑娘!
  粪姑娘!
  这应景!
  打狗,不追穷巷。
  这道理谁都懂。
  偏偏薛老夫人一点也没止住开口的那张嘴,继续说道,“张家娘子小小年纪,还未婚嫁,怎可如此失德失行失言!
  “照理说,老身姓薛,夫家姓曹,而张小娘子姓张,又有贵为大长公主的祖母管教,必定是京中名媛、闺阁淑女,老身来管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老身平白吃这么多米油盐,没道理不生气、没道理不好为人师!”
  薛老夫人冲张氏深深地福了一礼,再挑衅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您所要求的老身赔礼道歉,老身照做了。您可千万别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她老人家住持局面了才好——您别忘了,太后娘娘也是您孙女口中那个‘藏污纳垢’皇城当女使出来的巾帼人物!”
  薛老夫人扔下这句话,扬起下颌,单手牵起含钏,扭头就走。
  一片哗然。
  可谓是一片哗然!
  诸人看了场好戏,戏罢退场,曲终人散。
  甲字号雅间中的人,揪了揪胡须,眼神有几分闪烁。
  张氏却涨红了一张脸,满脸是泪地揪住自家祖母的衣角,“祖母...祖母!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曹家的人!”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胸腔阵痛,看孙女梨花带雨间透出段郎几分的神色,不无可怜地将张氏拥入怀中,看向薛老夫人与含钏远去的背影,喉头恨出了一腔血腥,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好,都随咱们阿霁高兴。”
 
 
第二百六十九章 鱼丸三鲜菌菇汤
  回到府上,薛老夫人喜气洋洋地招呼曹醒回来吃晚饭,又喜气洋洋地嘱咐府中挂上红彤彤的灯笼,昭告今儿个曹家有大喜事儿——买了房置了业,算大喜事儿吧!
  这可是刻在时人骨子的爱好——在乡坝买地,在城镇买房!
  银子?
  银子哪儿靠谱呀!
  有银子了买啥?买地呀!
  ......
  这大概是无论贫富贵贱的人,都相通的想法吧。
  含钏余光从老太太脸上拂过,嗬!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温文尔雅,全然瞧不出下午给张氏栽了个“屎姑娘”的名号,挑动起了整个北京城和皇室对张氏的厌恶...
  再想想曹醒笑着把人手剁了...
  得嘞。
  这一家子都是“笑面虎”,谈笑风生间要人命的那种虎。
  不过...
  薛老夫人一巴掌打在张氏脸上的时候,她甚觉痛快!先前在“时鲜”,张氏恶狠狠地冲她出气,扇过她一耳光,当时的她是不敢还手的——民不与官斗,她区区一个食肆掌柜,若真还手打了张氏,第二日怕就下了诏狱。
  如今却不一样。
  富康大长公主虽是宗亲氏族,却家道中落了好十几年,刚刚有点起色,又被圣人摁了下去。曹家却是当朝新贵,圣人指哪儿,曹家就把银子扔哪儿,一句泡泡都不吐。
  你是圣人,你选谁?你护着谁?
  且,今儿个这样闹一场,同岳七娘当初来“时鲜”闹的那场相比,无论是性质、规模、影响,都不是一个梯级的——
  当初见证者就那么几个稀稀落落的贵家太太,贵家太太教养好,不是碎嘴皮子,会砸吧砸吧到处说;
  今儿个那场面,可不得了了,官牙本就人山人海,又逢新推了这么个好宅子,人更是多得数都数不清,京城里有姓名的人家、外地有钱的人家、看热闹的平民百姓...啥阶层的人全都囊括了。
  偏生薛老夫人特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中气十足,就像提了个喇叭在嘴边唱山歌似的。
  不知道的也知道了,没听见的也听见了。
  除了看见薛老夫人恶狠狠地扇了那张氏一巴掌,还听见薛老夫人如朝中诡辩似的叭叭叭,言语间把张氏压到泥土里揉捏...张家落面子事小,张氏前程尽毁也不是不可能...
  这辈子,张氏是嫁不到秦王府了。
  那她上哪儿去?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手上的动作就稍微滞后了些。
  曹家的厨司,含钏真是受够了,没盐没味的辣子兔丁、想一出是一出的过水鱼、干脆改名叫豆油鸭算了的焗烤鸭...真的...一天都不能忍了!
  说上就上!
  趁今儿个薛老夫人高兴,又紧赶慢赶叫曹醒回来吃饭。
  吐出胸腔一口浊气的含钏自告奋勇,步履“蹬蹬蹬”冲向灶房,撂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
  灶房那管事头头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姓陆,裹着头巾、拿着大砍刀,一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扯开嘴角赔笑,“...您金尊玉贵,如何近庖厨?知您是掖庭出来的大人物,要不您站边上作指导,可别叫拿没眼力见儿的火苗燎着您嘞!”
  翘着兰花指,有些窘迫地笑,“若让老夫人知道您进了灶屋,小的们吃不了兜着走...”
  含钏想了想,也行,作指导就作指导,自个儿隔空指导出来的菜也一定比之前好吃。
  在含钏的指导下,撕了鸡丝做鸡丝凉面,挂炉烤了脆皮五花肉,炖了一盅清甜的椰子鸭汤,再杀了条鱼,刮成鱼绒,放生粉摔打上劲儿,灶上的大厨拿虎口掐了小小的鱼丸子丢进砂锅里“咕噜噜”煮开。
  遇到灶上的活儿,含钏说话有些快,那大厨偏偏是个反应慢、手脚也慢的。
  鱼丸汤一直煮开沸腾,含钏有些着急,“...先把鱼丸汤撤下来!再煮,鱼丸子就老了!”
  大厨胖乎乎的身子不像白爷爷那般灵活,在灶间有些转不开身。
  含钏“啧”了一声,迈腿进灶屋,谁知陆管事冲得比含钏快,一巴掌拍在砂锅盖子上,“啪嗒”一声砂锅盖子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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