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依次看了卷子,各自批了分,敢留下来答卷的,大多肚里都有真功夫,字虽不好看,表述也很简单,可说得很准,算账也不错,菜式一看便是用心准备了的,都能凑成一桌还不错的席面,至少能体体面面地拿出去待客。
含钏一张一张看过去,看到陆管事的卷子。
账目算得可以,之后的菜式也安排得较为到位。
只是,食物的相生相克,只写了五组,柿子与螃蟹易中毒,鹅蛋与鸡蛋长期一起食用会让人体虚,鸡枞不可与酒类同食...
都是极为浅显且无关痛痒的。
再看别人的卷子,几乎肉蛋、谷物、河鲜、蔬果各类均有涉及,至少都写了二十组。
数目上差距太大。
含钏把陆管事的卷子,放在了“不通过”那一栏。
正批卷子,薛老夫人过来了,一张一张接过去看了,待看到陆管事卷子上的那个大大的“不予通过”笑了笑,侧身吩咐童嬷嬷:
“...今儿个就把通过的人选名单贴出来,再把个人的卷子都张贴在后罩房——叫大家伙都看看,为何过,为何不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麻婆豆腐(下)
噢!
是该把卷子贴出来!
她既然把“公平公正”说在了前头,就得服众!
把卷子贴出来,谁答得好,谁答得不好,谁答得少,谁答得多,一目了然,就算是被判了“不予通过”,也有迹可循。
含钏点点头,表示学到了。
薛老夫人笑着摸了摸孙女儿毛茸茸的头顶,再看铺了一大桌子的名册单子,轻声道,“累不累?”
含钏想了想,摇头,“不累。”加了一句,“自己撑的头,哭着也得走完——总不能叫个管事给打趴下了吧?那往后我说话,谁还会听?”
薛老夫人顺势坐在了杌凳上,声音放得很轻,给孙女斟了盏茶,条理清晰道,“...凡事要有谋划。比如,你想换厨房的管事,你需得先找好后备的人选,再拿住陆管事的命脉,跟他一边谈条件一边作威胁。”
这是在教她做事了。
含钏看卷子看得眼睛酸,把烛台放远一些,认真听讲。
“你看,你先头贸贸然就去找了陆管事,你以为你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车轱辘话说来又说去,其实没甚用处。在人家看来你打的是无准备的仗,他自然不卖你的面子。”薛老夫人说得轻轻缓缓的。
含钏羞赧地红了脸。
确实是。
她单枪匹马去找陆管事,以为说两句就能叫他自己懂事辞职,却不曾想——人家凭什么辞任?又没有抓住他明显的错处,更没有预备下比他更好的人选...
薛老夫人看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捏了捏含钏的脸蛋,“无事无事!人嘛,总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你看,你吃了闭门羹之后,要在仆从中考核竞争这一招就做得很好啊!既给自己找回了颜面,又让那陆管事打不出喷嚏——他如今可不会盯着你了,而是盯着那些个想抢他饭碗的人。”
含钏红着脸低了头,“生着闷气想出来的招儿,也是没法子了...”
薛老夫人哈哈笑起来,“你母亲刚接手漕帮时,忍着哭腔与管事们说话,管事一走,她转过身便抹眼角...都是一样的,哪个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
小双儿感到膝盖有些疼。
薛老夫人看小姑娘头埋得低低的,小巧挺翘的鼻头、长长的睫毛和挑起的眉眼,就像看到了那时的月娘,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调,“慢慢就好了。一力降十会,等逐步建立起威望与名声,就算不动这些脑筋,下人也不敢造次了...”
薛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含钏恨不得那张纸一字一句都给记下来,等上了床,闭上眼睛,薛老夫人那些话还在耳边绕呀绕。
第二日终试,含钏一手端着沏得浓酽的茶,一手翻着册子,一个一个对过去。
进终试的人不多,就五个。
三个经年的婆子,裹着围兜站在灶炉前,看上去都很精干。
含钏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个外院的劳力,据说很喜欢做饭,虽然本职是搬东西的劳力,可自学了认字写字,就为看懂食谱...
为了吃,其间毅力,简直可歌可泣。
最后一个是十八九岁的丫鬟,有些黑,看上去很严肃。
最后那个有点眼熟。
小双儿适时附耳道,“...是咱们木萝轩的丫头,上回记院子名册的时候,同您说过,叫秋笋,前两年进的府,在秋白府看过几年,据说是有些手艺在身上的。”
噢。
是她。
倒是蛮有规划的。
也挺有野心的。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雄心壮志,还不错。
含钏站起身来,立在回廊口,朗声道,“虽是厨房管事的选拔,可既要在厨房当差,就需得有手艺,方能服众。大家眼前的食材与配料都是一样,今儿个大家只需做一道菜便可。我亲自品尝,当场出结果。”
含钏顿了顿,一一看过去,“当选之人,即走马上任厨房管事。落选的人,若我认可,便将你们调任府外的‘时鲜’食肆办事。”
围观的仆从里发出了羡慕的嘘声。
这也行!?
若是得了二姑娘青眼,直接调出府,去食肆做事!
这跟在内宅表现得好,就可调到码头上独当一面,是一个道理啊!
也就是说,不用伺候人了!
甚至,甚至月例也会翻番!
羡慕死了!
含钏此话一出,入选之人均面带喜色,只有那位黑不溜秋的秋笋小姑娘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嗯。
大约是受了徐慨的影响。
含钏对这等喜怒不形于色、俗称棺材脸的人才,特别有好感。
含钏收回目光,宣布了比赛规则,“...用面前的食材,做一道菜!这道菜是为受寒伤风的病人所做!限时半个时辰,时辰一到,边鼓敲响,所有人把手伸过头顶,不许再动!”
“咚!”
鼓声响。
五人一把揭开白纱罩住的食材,待看清主食材后,有些愣了。
一块豆腐——
一块平平无奇的豆腐。
还以为是鲍参翅肚这些个名贵的食材来考究手艺呢...
含钏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众人的反应。
小黑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伸手拿过豆腐,开始埋头料理。
她一动,其余诸人均开始了动作。
半个时辰,眨眼即逝。
院子里飘出各色香味,冗杂在一起,叫人嗅到便食指大动。
还没等小双儿击鼓,小黑妹率先敲铃完成比赛。
紧跟着所有人都双手举过头,表示完成菜式。
小双儿带着八宝粥奉菜,含钏一个托盘一个托盘地尝过去——虾仁豆腐煲,豆腐嫩嫩的,掺杂了新鲜河虾的鲜甜,不错;鲫鱼豆腐汤,鱼先煎后炖,汤汁奶白清甜,很不错;蛋黄豆腐,咸鸭蛋黄炒熟碾碎后包裹豆腐,一口下去有些像蟹黄的味道,还可以;肉沫豆腐蛋羹,哨子炒制的火候掌握得不错,豆腐与蛋蒸煮得不分你我,很嫩,也不错。
最后一道,麻婆豆腐。
含钏舀了一勺。
满嘴的麻椒刺激感与豆瓣辛辣感,口味平衡得很不错,佐料下得重,豆腐却处理得回甘。
含钏想了想,勺子点在了麻婆豆腐的托盘上。
一抬头,便见那个黑黢黢的小黑妹展颜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第二百八十六章 甲鱼
含钏点了卯,下头人窃窃私语。
谁也不曾想到,竟是这个年纪轻轻又非家生子的秋笋胜出?
从木萝轩的小厨房,一跃成了厨房管事?
这才多少岁?
还不到二十呢吧!
无数双羡慕的眼神盯向秋笋。
当然,羡慕嫉妒恨吧,通常都是连在一块儿的。
有好事儿的丫头扯了嗓门嚷,“二姑娘,可得好好说一说理儿!叫那几位输得个心服口服才是!”
是啊!
凭什么就是秋笋获胜?
曹家的仆从与那些个世家大族的仆从有些不同,尚带有几分江湖气,一看就是没被严苛规矩毒打过,生机勃勃的,就像曹家的院子一样,随处可见的是好养活的灌丛与香泡树,含钏蛮喜欢这气氛,有种大家伙都把这儿当做家的感受。
含钏笑了笑,抬起头来,清了清嗓门,环视一圈,朗声问道,“虾仁豆腐煲、鲫鱼豆腐汤、咸蛋黄豆腐、肉沫豆腐蛋羹...来!谁来说说,这几道菜,究竟谁是主角儿?”
开朗的小丫鬟想了想,掰着指头算,“虾仁、鲫鱼、咸蛋黄和肉沫...这些个荤食是主角!”
含钏笑着点点头,“那我问你们,考试规定的主角是哪种食材?”
“豆腐!”
小丫鬟冲口而出,“桌子上只摆放了豆腐和佐料,其他的食材都是他们自己跑去灶房后拿出来的!”
含钏轻轻颔首,看了眼小双儿。
小双儿郑重点头,嗯,这么懂事儿的小丫鬟,记下了记下了。
其他四位听含钏这样说,怔愣了愣。
如果这么说,倒是想得通。
只有秋笋的那道麻婆豆腐。
整盘菜,只有豆腐和必不可少的佐料。
而他们做出的餐食,准确来说,豆腐只能算作是配菜,风头都被别的食材抢完了...
四位听含钏这么解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含钏再笑道,“题目是给受了寒、患了伤风、没有食欲的人做菜。生病,特别是卧病在床的人口味会变得迟钝,对味道的反应会比往常慢一些、钝一些。其他四道菜,均是口味清淡、且汤汤水水的羹汤,这道麻婆豆腐没有用茱萸酱和辣椒酱,用的是胡椒粒与豆瓣酱,不那么辛辣却很提味,特别是胡椒粒,吃进口最发汗,受了凉的病人吃下去后捂住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出一身汗来,也就会好很多。”
“对对对!奴受寒伤风的时候,奴的娘就煮一大锅葱姜辣水,里面磨一点胡椒粒,奴热乎乎地喝下去,发了汗就感到脑袋没那么沉了!”
那小丫鬟若是去说相声,一定是个一流的捧哏。
含钏笑起来,冲她温和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那小丫鬟瞬时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还是激动。
“那!伤风受寒的病人,不能多吃味道重的吃食!若是有痰,或咳嗽,会刺激到病人的!”
有经年的婆子大着胆子高声说话,说完了便把头一缩,竭力躲避含钏的视线。
含钏失笑,摆摆手,“畅所欲言!畅所欲言!说得对的,有奖!说得不对的,也不怪罪!”
那婆子这才把头一缩又一伸。
咳咳。
这脖子,一看就很灵活。
含钏莫名想到了伸头缩头的甲鱼,忍着笑,将这盘,不对,这碟儿麻婆豆腐端了起来,小小一碟儿很袖珍,巴掌大小,里面顶天了有六块大拇指大小的豆腐,待众人看清了食材多少后,含钏将碟子里的豆腐尽数腾放进身旁的小碗里,张口问道,“在场的,可还有人识字?”
甲鱼婆子自告奋勇举手,“奴会认几个字!”
含钏手一招,甲鱼婆子小碎步上前。
含钏将那碟子移开,让甲鱼婆子看清楚。
碟子底部压着一块儿千张结,上面用豆瓣酱歪歪斜斜地写了八个字。
甲鱼婆子磕磕巴巴念了出声,“咳者禁食,患者少食。”
再一看身旁小碗里那可怜兮兮的六块小豆腐,恍然大悟般叹了一声。
含钏朗声笑起来,“厨司,为食者也!缠绵病榻,食欲不高,日日清淡汤水,人只会越来越没精神。医道虽说,患者忌辛辣刺激,可同样的药补不如食补,让患者把胃口大开,多吃一碗饭,比多喝三日药更见效!”
“秋笋有巧思,也很踏实,就这么六块豆腐,且放弃了茱萸酱和辣椒,患者将这小小六块豆腐吃完,胃口刚刚打开,吃得心里头欠欠儿的,之后的食补岂不是能用得更多?”
甲鱼婆子是经过事的老妈妈了。
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听含钏仔仔细细一点拨,连连点头。
众人支着耳朵听,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
含钏见状,提高了声量,再道,“最终试落下帷幕,木萝轩秋笋胜出!由她暂代厨房管事一职,考察试用期限为半年,试用期内月例银子折半!半年之后,若主家满意,仆从信服,则正式担任大厨房管事,试用期月例银子补足发放!”
羡慕。
丫鬟、婆子们看向秋笋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池塘里缤纷的锦鲤。
除了羡慕,没其他话说了。
含钏顿了顿,手向下一摁,高声道,“此任职公示三日,从今日算起,若有人手握实证,可证明秋笋存有吃拿卡要、不敬主家、瞒骗违例等诸多行径,均可至木萝轩小双儿处实名检举。若查证属实,取消秋笋的任职资格,并按规处置。若查证诬告造假...”
含钏眼神略有凛冽,“举报人从曹家扫地出门!”
丫鬟婆子们齐刷刷地往后缩了缩。
含钏环视一圈后,背手向木萝轩走去。
小双儿站出身,笑意盈盈乐呵呵地拍了拍手,“好了好了!主子的意思,大家伙都听懂了吧?劳秋笋姐姐到儿这处登记入册,香枣,你去把后罩房的单间收拾一套出来,给新上任的秋笋管事备上!莲子,去,到针线司领管事衣裳...”
另四位参赛人手也在小双儿处详细登记了,只待含钏下一步通知了。
众人四下散去,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
甲鱼婆子拍拍胸脯,有些后怕,“...往日看二姑娘都是乐呵呵的,见人一个笑...你看见,她说要把诬告造假者赶出曹府的眼神没?”
甲鱼婆子熟练地缩缩脑袋,“哎哟哟,就像看到了十几年前,月儿当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