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静静地听。
在灶房待了十几年的老人了。
连炖个汤都说不清楚。
含钏抿抿唇,截断了陆管事的话头,“第一次生滚,第二次滚热再食,这种炖法儿叫老火食法,根本不用担心火候难以控制而导致鸡肉过火变韧,您说的这个,压根就不成立。”
陆管事脸上一红,低了低头。
含钏轻声再道,“是白胡椒,猪肚包鸡的要义是白胡椒。猪肚包鸡本质上是潮州菜,讲究清淡自由,选用猪肚这个食材,本身就是一场冒险。无论这猪肚再好!清理得再干净利索,这个食材的特殊就局限了这道菜的做法。而猪肚包鸡,本身对香料的依仗不强,故而在选择佐料上,就务必讲求一击即中,当场见效。”
陆管事佝着头,沉默不语。
含钏再问,“那我再问你,咱们灶房采买的白胡椒是出自何地?”
陆管事再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含钏看了一会儿,脑子纯属放空,隔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这...这...咱们灶房光是香料就有三四十种,您这问得...”
含钏与陆管事对视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睛,随口道,“掖庭里干辣椒出自云贵,北疆的山胡椒,雍州的花椒,广西的八角,广东四川的山桂...”
含钏清清朗朗说了极长一串。
粗略算算,有个五十来种香料。
全都了然于心。
哪里的最好,采买就要买哪里的香料,而不是今儿个集市供了什么货,就买什么货。
这样的采买,有什么难度?
是个人,不对,会算数的猪都能干。
“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精一行。”含钏声音放得低低的,“梳头的女使至少要会百来种发髻,刺绣的绣娘若是没个绝技,如何好意思在绣行待下去...您虽不是厨子,却也在灶房待了这么多年的光景了,哪里的香料味道最丰盈,哪里的山羊肉质最绵密,哪种鱼适合清蒸、哪种鱼需下重味,这些都是您应当信手拈来的东西。”
这是委婉地指责陆管事履职不精,做事不牢。
陆管事涨红了一张脸,抬起头,急欲争辩。
含钏摆了摆手,止住了陆管事的后话。
第二百八十三章 麻婆豆腐(中)
“陆管事,你很清楚,你不适合这个岗位。在岗数十载,你连香料源头在哪儿都不知道,实在是很糊涂呀。”含钏决定上纲上线了,“若曹家每个人都跟你似的,做码头管事的不知船舶从何而来,做庄头的不知道几时收割粟米,那...那咱们曹家就完了啊!”
危言耸听,纯粹的危言耸听。
小双儿抖了抖肩,看向张口就胡来的自家掌柜的——这比糊弄崔二送他去学刺绣还狠。
说得好像陆管事不努力,整个曹家就完蛋了似的。
含钏眼神很清明。
大家族里有人尸位素餐,是常态。
只要超过三个人干事儿,至少有一个人在玩着,这也是常态。
只是,在她手下做事,她不能容忍。
人应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份内之事,而不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所以,陆管事想躺着,就请去别的地方躺。
到时候随他怎么躺,横着躺,竖着躺,搂着小姑娘躺,搂着老大爷躺都随他了。
灶房这地儿,得有真正做事的人来。
含钏态度很坚决,把自己放在了御膳房总管太监的立场,以肃清曹府吃食漏洞为主旨,以大家吃得开心吃得高兴为目标,以打造北京城一流厨司为动力,以问题为导向,以效果为中心进行针对整治,陆管事作为灶房混吃等死的头等毒瘤,含钏是一定要让他走的。
可怎么走,也是门学问。
含钏相信薛老夫人与曹醒愿意为她撑腰,可...靠自家祖母与哥哥撑腰管起来的灶房,不太香。
这属于在曹府的第一战,至少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响吧?
若是连个人事调整都需要薛老夫人与曹醒出面,她干食肆这两年,可真是白干了。
陆管事死死咬住嘴唇,手撑在地上。
事到如今,不是他走不走的问题了!
是他一定不能走。
他...他的事还未干完,如何走得?
若他走了,之前的努力可全都白费了!
陆管事咬住嘴唇,俯身在地,声音很果断,细听带了几丝哽咽,“按理说主家要奴走,奴必是要走的。只是,灶上的事儿、账本子还没了完,您若要小的走,便是打了小的颜面!小的虽是为奴为仆,却也是个人!只好一头撞死在这灶台上!小的妻子百香跟着大当家的出生入死,小的殉了职,也算是一门忠烈,对得起大当家的了!”
含钏眯了眯眼。
不对头。
十分不对头。
怎么就说到殉职上了?
有这么严重?
还是说,调岗对于陆管事而言,比殉职更严重?
含钏摁下手,深深地看了陆管事一眼,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陆管事抬起头,看向含钏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抬了抬下颌,冷冷地哼了一声。
青天白日的,这小丫头自作主张从余氏手里要灶屋管事权,让余氏闹了好大个没脸。如今想平平顺顺地把这权给接过去?呸!世上就没这么好的事儿!是,他是做下人的,可就是那么小小一根针,也能刺挠得人皮开肉绽!
兔子急了还跳墙呢!
若他顺顺利利地叫这小丫头接管了厨房,他就不姓陆!
.....
含钏走得急急匆匆的。
小双儿紧随其后,低声道,“要不,咱们把这事儿告诉老夫人吧?您的话,他要顶嘴,老夫人说话自然...”
含钏猛地刹住,转过头立刻拒绝,“事事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事事都为我做主?我不烦,祖母不烦?掌厨房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若是自己搁不平,我这张脸往哪里放?母亲十来岁便拿下了漕粮、官盐和军火的漕运,哥哥十几岁已经从漕帮拼出命了,只是一个小小厨房,我都不能拿下来,又如何...又如何...”
如何做曹家的姑娘,如何做,如何做徐慨的内助?
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呼了出去。
她很明白她的弱项在哪里。
她不会打理庶务,不会得心应手地梳理府邸关系。
在“时鲜”,庙小人少,有她这一手谁也说不出不好的手艺坐镇,都是她擅长的,且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好人,拉提崔二、钟嬷嬷心贴着心地帮她,她才能迅速立下脚跟,否则也必定是跌跌撞撞,不得要领。
如今曹家上上下下百来口丫头婆子,她初来乍到,且从不擅长处理这些关系,自然棘手。
梦里,她是侧妃,给徐慨揉揉肩、捶捶背、煮煮茶汤就行了,顶天了再为徐慨生个孩子,她就算做到位了。
如今...
含钏紧紧捏住拳头。
如今,“此生绝不为妾”这话是她自己放出来的!
徐慨给了她充足的信任,并为之努力、承诺。
努力,总不能是单程的。
徐慨在努力,顶住压力在圣人面前提了她。
那她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把这段单程的努力变成双向的,努力成为一个可以帮助徐慨打理内务,支应门庭的角色?
还有曹家。
曹醒护着她,薛老夫人保着她,她是不是也应当迅速成长为配得上曹家的姑娘?至少,不给曹家拖后腿。
至少...不会被一个仆从缠住脚。
含钏重重一跺脚,埋头朝木萝轩走去。
.....
薛老夫人正对窗棂修剪花枝,童嬷嬷闷头说着今儿个一早灶房发生的事儿,觑着薛老夫人的神色,轻声问道,“...要不您出面调任了陆管事的岗位?陆管事是老奴了,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嫌疑。二姑娘初来乍到,恐怕是弹压不住。”
薛老夫人静静听着,一抬头却望向不远处秦王府翻飞的屋檐。
“让她想想。”
若是没有秦王这一打岔,她才不把宝贝孙女儿推到台前做恶人。
随随便便找个穷书生嫁了,给个几万两白银做陪嫁,曹家便可护含钏一生周全了。
可有秦王这棺材脸横空出世。
有些事儿,就避不开了。
薛老夫人低头将红艳艳的芙蓉花轻轻扶正,似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再让她想想吧。”
...
第二日,曹府后罩房外堆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一张大大的告示贴在了仆从所居的后罩房木栏上。
有识字的小厮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厨司掌事,不拘一格,竞争上岗,能者居上,公平公正。”
第二百八十四章 麻婆豆腐(中)
啥叫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就叫。
多稀奇。
几十年了,内院当差都是主子指派,如今这是啥?能者居上,“竞争上岗”...
这是个啥?
有不懂的丫鬟婆子,费九牛二虎之力,给木萝轩递消息,给小双儿和八宝粥送东西,小到家里酿的酱菜,大到素银簪子、镯子,就想打听清楚这是个啥意思。
小双儿收了酱菜,退了素银簪子,照着含钏的话,放出风声解释,“...意思就是,凡是觉着自个儿够格做好厨房管事的人,只要奴籍在曹府,不论年纪、不论资历、不论出身、不论男女,皆可报名,参加管事选拔。经公平公正的考核,择优提拔试用。”
众人哗然!
管事诶!
一上来就可以做管事了吗!?
还是厨房的管事!
曹家虽出身草莽,可薛老夫人定下的规矩却很严明,曹家内院仆从分得很细,能做到主子身边一等丫鬟、婆子和管事的是少数,这一类人拿着最丰厚的月例银子,还有大把大把出头的机会,更多的是二等、三等、没入等级...
这些人,可能穷尽一辈子,都干不到一等的份例。
就像掖庭里,有女使一辈子做洒扫,永永远远连主子的面儿都见不到。
如今此条消息一出,曹府里里外外的仆从都沸腾了。
有机灵的,又托了人来问小双儿,“那之前管厨房的陆管事咋办呢?”
小双儿笑容可掬地回官腔,“陆管事若愿意也可报名参考呀!大家都是公平公正的,谁来都是一套题。”
陆管事咋想的,小双儿不知道。
但小双儿很确定,其他的人就跟疯魔了似的。
“一早上,到芝麻处报名的便有四十八个,有外院洒扫的婆子,也有内院管花草的丫鬟...”小双儿翻着名册给含钏回禀,“喔,还有个老门房,瞧着都快五十来岁了,走路都是挪过来的...”
嗯...
大家伙热情倒是很高涨。
含钏放下心来。
这法子,她想了好久。
陆管事不愿意下,她先让八宝粥里的香枣去账房拿了厨房三年来的账本子,送到了钟嬷嬷处核算,钟嬷嬷一晚上就对了出来,银子倒是分毫不差,从账本子找不到陆管事贪墨的证据,那就转换思路从他家里人入手,这一查更没东西,后娶的续弦还在江淮,和前头那位百香的儿子也在码头上做事,都老老实实的。
陆管事滑得像根泥鳅似的,叫人抓不住把柄。
既然从内没法儿从内攻破,就只能从外给压力了。
朝堂上尚且有任期述职与考核淘汰,那内宅里也不能一朝是管事,终生是管事吧?
含钏“告示”一贴,心思该活络的活络,有本事的赶紧窜出来吧,没本事的该下也就下了。
报名设置了三日,三日一结束,小双儿撕下告示,梳理人员,拢共八十一人报名,含钏细细看了名单,在最后几行找了陆管事的名字。
含钏笑了笑,阖上名册。
对待老仆需谨慎,可规则是主家设定的,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照主家的规则走。
端谁的碗,就得听谁的话。
初试就设在第二日一大早,地点就摆在内院湖边的院落里,摆了九行九列的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书,共考三科,一是考食材的相生相克,二是考算账,三是考春季菜谱撰写。
还没开考,便有人唉声叹气地推了笔墨,在小双儿处划拉了名字。
含钏坐在回廊里,侧身望过去。
莲子低头轻声解释,“...不识字的呢...”
含钏:...
不识字也来考?
这...想撞大运的心情未免也太迫切了吧!
含钏抹了把汗。
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十来个人,有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写得飞快,打扮利索的婆子妈妈虽写得不快,却有些成竹在胸的神色。陆管事也在,一边写一边抬头四处望。
小双儿敲了敲鼓边,高声喊道,“诸位请自个儿做自个儿的卷子,甭左顾右盼的,待会儿判您个作弊!”
陆管事安分了。
含钏笑一笑。
不说别的,小双儿管人的时候还挺神气的。
细看一看,小丫头最近都被曹家这一溜子事儿磨瘦了。
昨儿个去“时鲜”,拉提看着小双儿很是怜惜,钻进灶屋捧了一大碗汤饭出来,约莫是觉着小双儿在曹家受了灾...
崔二也关怀了两句,赞了小双儿,“...脸小了一半儿,腰身也细了不老少。”并且郑重承诺,夏天来之前,一定给小双儿做一套水波纹青的漂亮裙子。
小双儿很是悲愤,狠心拒绝了崔二的奖励,不无怅然地道,“...可别了。往前不觉得,如今曹家的丫鬟们全都水蛇腰、尖下巴,瘦得跟纸似的,一顿饭吃五颗米,还嚷嚷着自个儿胖得不行。她们都胖得不行,我得是啥?!是发泡了的馒头,是煮开了的猪肘!”
小双儿看崔二的眼神很绝望,“你见过哪个猪肘穿水波纹青的裙子?穿上去像不像绿冬瓜?”
所以说,人嘛,就是在竞争中不断有自知之明的。
当初得意洋洋的紫茄子,如今拒绝成为绿冬瓜,也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院落里也在竞争,沙沙沙,是笔尖扫过纸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