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能不担心?
梦里压根就没这回事!
若是徐慨当真一连数十日不回家,她一定知道的。
或许也发生了北疆内乱,但圣人应当是没让徐慨去的。
如今,她从梦里醒来,找到了自己的家人,有了两家店铺,也有了一帮子值得信赖的伙伴与朋友,她的人生发生了许多美好的变化。
万一...
万一,这些好的变化,是以徐慨与曹醒人生错乱的走向为前提...
又该怎么办?
含钏脑子乱哄哄的。
这些话,却没法儿同小双儿说。
含钏摸了摸小胖双的头顶,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有些担心...北疆太远了,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只存在于西六坊高鼻大眼的胡姬,还有冲鼻的、辛辣的香料...”
“叩叩叩——”
一个突兀的声音,好像从墙角传来。
小双儿身形一僵,哆哆嗦嗦地往里靠,看看墙角又看看含钏,“您听见什么声音没?”
含钏蹙眉,顺了顺小胖姑娘的后背,“...许是野猫..”
“叩叩叩——”
声音再次传来。
极富节奏感的敲击。
一定不是出自野猫之爪。
小双儿后背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紧紧抱住含钏的胳膊,带了哭腔,“...昨儿看的话本,说是老宅子里每天晚上都会传来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墙角传出来的,滋啦滋啦的...后来那个老宅子的下人从墙角捡到了三支三寸长的带血的指甲...”
小双儿成功地把自己说哭了。
“结果,每晚划拉墙角的,就是那三支带血的指甲壳儿...”
“叩叩叩——!”
墙角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
含钏被吓唬得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手里捏着刻萝卜的匕首,一把将墙角上的那扇窗棂推开!
管她什么指甲壳儿!指甲盖儿!
今儿个就算是女鬼本鬼来了,也得好好解释解释,半夜三更不睡觉是怎么回事儿!
“砰通!”
木框窗棂砸到了人。
只听“哎哟”一声。
含钏探出头去看。
小肃公公正捂着额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含钏。
贺掌柜的,不对,曹家二姑娘,咋这么虎呢!
推窗棂的力气,跟砍柴似的!
含钏本来以为会看到奇奇怪怪的画面,结果未曾想,这画面比奇奇怪怪还要奇奇怪怪,含钏揉了揉眼睛,“这儿是曹府,可不是秦王府,你在这儿干嘛呢?半夜三更的,还挠墙...”回头看了正揪着被角,双眼通红的小双儿,“把小双儿吓哭了!”
小肃赶忙作揖,“小的知错知错!”躬身让了让,“今儿个是十五,月儿圆着,您要不披了衣裳到园子看看月亮?”
含钏探头看出去。
月光奶白清辉,朦胧光照之下,一颀长身影站定于皎月灰影之中。
画面很美好。
如果不去联想这厮究竟是怎么进的曹府,这等美好还能稳住,不崩盘。
含钏随手披了件薄袄子,拎了一盏六角灯笼,从木萝轩埋头蹿了出去。
光晕遥遥而来,徐慨转过身来,自然接过含钏手里的灯笼,再看了看小姑娘拢了件薄袄子,蹙了蹙眉,“怎穿这样少?”
“不少,晚上吃的红焖大乌和葱炒羊肉片儿,如今浑身发热,一点儿也不冷。”含钏仰头看徐慨。
胡子拉碴的。
眼下也有些乌青。
七八日没见,怎这般疲累了?
含钏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头,“哥哥说,你们要去北疆了?”
徐慨点头,月光之下,面色就像月色般清冷如常,语气淡淡的,“暂定后日启程,我与你哥哥、尚探花同行,二皇子与户部蒋侍郎、西山大营龚指挥副使同行。此行较为隐秘,圣人的意思是分开行动,不在朝堂上大肆宣扬。对外宣称,我与你哥哥前往江淮清查河道堵塞之源,二皇子至东南平倭寇之乱。”
这比曹醒说的要详细很多。
后日就启程...
这么快?
含钏手一抖。
在角灯照耀下的影子,也跟着抖了抖。
梦里...梦里绝对没有去北疆这一出...
含钏思绪很乱,不知从何说起,狠狠拿手指甲掐了把手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哥哥说是趁北疆内乱,监督西陲军与部落谈条件?既是如此,怎这么轻车从简?还派了两个皇子过去,万一西陲军或是北疆大乱,你们该如何是好?可有自保之力?”
徐慨很少见到含钏这样慌张。
在他印象中,小姑娘一直是慢慢吞吞、敦厚温良的。
徐慨渐渐放松了眉头,拎着灯笼让含钏往院子里的石井走,言简意赅,“所以在年前选派了十名京官驻扎西陲。”
含钏想起了被派驻到边陲的余则成夫妇...
这两件事,竟然有联系?
含钏怔愣半晌。
第二百九十章 鸡胸肉
如今三四月份了。
余大人与冯夫人两口子,紧赶慢赶应该早就到了。
他们是因为冯夫人身怀六甲,往后推了出行时间,其余九位派驻边陲的京官,应当是刚入冬便启程出行的,比余氏夫妇早了接近三个月。
派驻京官先行,又逢三年一度的一方大吏回京述职...
地头蛇走了,过江龙跟上,五六个月的时间,纵然不能完全将西北纳入掌控之中,可草蛇灰线布置下的影响力,应当也不小吧?
西北境内如今的局面,是在圣人控制之下的吧?
含钏不自觉地抖了抖。
圣人,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是早就算到了北疆即将大乱吗?
这神秘而诡谲的帝王心术...
含钏长长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必须跟上思路,若是跟不上,她只会成为曹家与徐慨的拖累。
“那路途上呢?”
含钏不由自主揪住徐慨的衣角,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快马加鞭从京城奔赴北疆,也需至少十二日。朝堂中以为你们去了江淮、去了东南,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朝堂海清河晏,可既然咱们可掌握住北疆的消息,那不能排除咱们朝中也有间人?甚至西陲军!谁能保证西陲军绝对忠诚!?你们明摆着是去监视和分一杯羹的,西陲军能忍!?不能让你们在西北出事,可路途中呢!?你们既是轻装上阵,自然也不可能带大批的人马啊...”
含钏这么一番话,倒叫徐慨略有侧目。
徐慨愣了愣,眼神看向了曹家亮着灯的正堂。
曹家,是个什么一流训练营?
这么几天,便把一个只懂做饭的二愣子,教成了一个自有盘算的机灵鬼?
“所以,才派出了你哥哥和龚副指挥使。”
徐慨言简意赅,看向含钏,期待小姑娘自己去琢磨。
徐慨手把手地启发。
含钏看着他,脑子里的弦都快断了。
曹醒与龚副指挥使...
“哥哥出身漕帮,漕帮是民间最大的帮会,其下帮众遍布山川河流...”含钏低眉絮叨,“龚副指挥使...龚副指挥使...龚...龚皇后!”
含钏眼神一亮,“他是二皇子的舅舅或是舅公!?”
徐慨笑着点头,“漕帮帮会巨大,帮众人数众多,只要有河,就不担心有人会不知死活冒犯漕帮的人。龚副指挥使,出身清河龚家,在中原一带极有名望,家大业大,自然养有暗卫。圣人如此安排,自然是希望将曹家与我拴在一起,二皇子与龚家拴在一起。”
意思就是,圣人用曹家保护徐慨,用龚家保护二皇子...
含钏看了徐慨一眼。
圣人果然是知道她的存在了...
否则怎么会找上曹家呢?
含钏听徐慨这样说,又埋头想了想,无论是梦里还是现今,圣人虽是个花心大萝卜,在女人上略显浪荡,但于江山社稷,倒是一向理智清醒,且是位可载入史册的明君。既然他都放心让自己的两个成年皇子去北疆冒险,想必是有万全之策的吧?
“圣人还同你说什么?”含钏仰头问。
徐慨笑起来,“让我好好干,该出头的地方要出头,不该出头的地方让贤。西琼部落全军覆没,前朝北上和亲的固安郡主是我们的堂姐,若是能将她安全带回,于我大魏势气是很有帮助的。”
徐慨连说了几点,或许是不想让含钏太过担心,说得略显模糊,“还可趁此机会,与鞑靼做划地、通商、供奉、税收等商谈。”
商谈?
威逼利诱吧...
含钏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若是真能一举平定北疆,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都可受益匪浅。”含钏眨眨眼睛,“北疆的牛羊是最好吃的,还有各类香料、棕发碧眼的胡姬,都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徐慨蹙了蹙眉,反应极快,“胡姬是棕发碧眼?我没见过,可不知道。”
含钏看着徐慨,看了一会儿,捂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笑渐渐淡了,手里还牵着徐慨的衣角,“一定要一帆风顺、平平安安才好。”
“什么功绩、什么功劳都是假的。”
“命才是真的。”
“凡事不要逞强,能跑就跑,能逃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别以为哥哥在你身边,漕帮的人就死心塌地地保护你——我同你讲,若当真有危险,漕帮的人第一个保护的一定是哥哥。”
含钏絮絮叨叨的。
徐慨揉了揉太阳穴。
刚听完顺嫔娘娘絮絮叨叨一大顿,早上才知道后天启程,顺嫔娘娘也不知从哪里变出的戏法,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帮他配置了春夏两季的薄袄、短打和革靴,还准备了四个大大的罐子,他多嘴问了一句,话刚出口,便被顺嫔娘娘塞了一嘴蜜渍柑橘——
噩梦般的柑橘,给他带来了四五个口疮的柑橘...
如今听含钏碎碎念,虽觉得有些唠叨,却不至于烦。
徐慨手里握着灯笼静静听。
猛地,一下抱住含钏,背贴到假山石背上。
两个人面贴面,脸贴脸,身子贴身子。
含钏惊诧地看向徐慨。
徐慨比了一个“嘘”,附耳轻声道,“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婆子从假山后走过。
待人走远,徐慨也没将含钏放开。
含钏徒劳地拿手腕抵住徐慨发硬的胸膛,脑子嗡嗡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厮啥时候胸这么硬了?哪来的肉块儿?
像发硬的鸡胸肉...
“我会平安回来的。”徐慨轻声道,热气吹拂含钏的耳垂,“你在京城好好听话,不要与那张家再起纠葛,富康大长公主不是个宽宏大量、有底线的人,你与她家纠缠就是美玉撞石,自降身份。”
这厮,肯定是故意的。
含钏往右偏,那股热气吹向右侧。
含钏向左偏,那股热气吹向左侧。
含钏囫囵点头,瑟缩地往后直退,“你几时见过我主动找别人麻烦的?只要你与哥哥都好好的...”
徐慨一声轻笑,“也是。”打断了含钏的后话,“我家贺掌柜的,自是八面玲珑、敦厚温驯。”
徐慨借着夜黑与月色,轻轻环抱住姑娘瘦削的背。
“等我回来,我便请旨,娶你。”
第二百九十一章 跳水白菜(两更合一)
含钏比曹醒还早知道出发的具体时间。
曹醒知道的时候,含钏正在后院腌制跳水萝卜、白菜——拉提和小双儿比划,北疆风大土干,绿叶蔬菜略显稀少,吃得更多的是牛羊肉和各类汁水充裕甜度上佳的瓜果。
既如此,含钏便从地窖里拿了十来根萝卜、十来颗大白菜,白菜切片儿,萝卜切颗粒,加冰糖、盐、花椒、大蒜、生姜、再滴几滴白酒,闷在缸子里,一滴油也不能沾。
曹醒背着手过来,见含钏忙忙碌碌正撩起袖子干得欢,几个厨房的小丫头也换了身打扮,院子里的空地上扎扎实实摆了十几个缸子,笑着,“这是做什么呢?”
含钏头也不抬,抬了块大石头压在白菜片儿上,确保每一片白菜萝卜都浸润在盐水中,这样能保存得更久。
“明儿个不就走了吗?给你们做跳水白菜,拉提给小双儿说,北疆没菜,不吃菜可不行。跳水白菜、萝卜,即刻就能吃,也不会坏。脆脆爽爽的,无论是配饭还是配面条,都是好东西。”
曹醒蹙眉,“钏儿怎么知道明儿个启程?”
他还是今日与尚探花通了口径,才隐隐约约心里有谱儿来着。
含钏愣了愣。
电光火石之间,曹醒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看向低低的墙。
“赶明儿,把墙再砌高一些!把墙下所有的狗洞都给堵上!外院巡逻的人手增加一倍!让曹叔带上人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清查干净!”
曹醒拂袖而去。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
有个太聪明的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嗯,至少对徐慨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儿。
......
傍晚时分,曹府炊烟袅袅,含钏难得没去“时鲜”镇宅,而是留在了家里,守在大厨房,监督指导秋笋制菜。
既然明儿个就要去北疆了,今儿个总得整上一桌不错的菜式,算是饯行。
几个新上任的掌勺是白爷爷举荐过来的,各自在大食肆任过差,算是白爷爷往前收的徒儿带出来的师傅,几个掌勺见到含钏先上一盏茶,紧跟着便唤“师伯”.....
这声“师伯”,比“二姑娘”来得让含钏放心。
几位师傅手上功夫都不差,曹家人不太在乎口舌之欲,薛老夫人更是吃得一向清淡,每顿饭有一捞碗白水煮菜就能吃饱了,故而主家不刁难,师傅们做得开心,师傅们一开心,菜式食材上便很有些心意新意,主家越发满意,主家什么没有,银子最多,一满意,师傅们便得了个盆满钵满的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