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五伯不敢全坐,照着在往日东家的规矩,挨了一丝缝儿。
说起往事,姚五伯鼻腔发酸,有止不住的泪意,听话听音,试探性地抬头看了看含钏。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倒了杯茶,茶水斟得满满的,是要与他详谈的样式。
姚五伯赶忙低头。
曹家和富康大长公主对上了?
这是来挖坟来了?
说...还是不说?
姚五伯迟疑了短短一刻,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含钏,“张家,其实除却大长公主与..与大姑娘,还算正常。”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且不论他现在端着白家的饭,便是那些人的做派,就不值得他咬紧牙关。
含钏抬了眼眸,轻声道,“愿闻其详。”
“奴是张大郎君原配夫人段氏的陪嫁,段氏的父亲原是梨园唱戏的名角,后来使了手段捐了个辽州的县丞,摇身一变成了官家人。段氏出嫁前,将奴买作陪嫁,一通进了张家的门。”
姚五伯从头说起,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进了张家门后,大长公主特别喜欢段氏,摁压着张大郎君不许纳妾和通房,只有在段氏怀孕后才默许了两个通房的存在。后来,段氏难产,生下张大姑娘霁娘后就走了,大长公主更是将霁娘看做眼珠子般疼爱,不许府中有半分忤逆。”
“祖孙二人的秉性如出一辙,待奴仆下人很是严苛,动辄打骂,且都是下死手,半分不将奴仆的命当命。奴幸而是段氏的陪嫁,大长公主待我们这些段氏原先的陪房,还有几分心软和爱屋及乌,如此便逃过许多劫数,甚至将我安排做张霁娘外院的小账房,更是安排家妹做了张霁娘身边的三等丫鬟。”
“前年,张霁娘...”
姚五伯顿了顿,手攥成一团,“前年,张霁娘夜游灯会,一位官吏的女儿碰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油灯,三皇子当时也在,便与那小娘子调笑了两句,又问了那位小娘子父亲的官职与姓名,这个场景被张霁娘看到了,当夜便责令人手连夜将那小娘子迷晕扔进护城河后,甩在河畔,第二日,那个小娘子不堪受辱,便自缢了。”
“张霁娘身边的丫鬟,是奴的妹妹...因此事,家妹被活埋,奴因牵扯不多,又是陪伴段氏许久的陪嫁,恰逢奴当日高烧不退,本就奄奄一息...大长公主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没要奴的性命,只是将奴发卖到了下九流的烟火之地。”
提及亡妹,姚五伯眼睛红得像兔子,“此事一发,家妹便给奴捎了信,让奴佯装重病卧床以逃命...若是大长公主发现奴知晓内情,奴这条命...也去陪伴家妹了!”
第三百零九章 樱桃(二更合一)
姚五伯似乎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幼妹的死、自己在妓-院的磋磨...全都如溺水之鬼浮上水面。
含钏坐在杌凳上,竟不知如何作言。
梦里,张氏的正院时常换丫头,特别是内院服侍的三等丫鬟,常常看到新面孔。
张氏跋扈严苛,这她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张氏,连带着她那祖母,对待仆从,如此...如此残忍。
更不知道,张氏对三皇子,竟存有这般心思...
“你的意思是,张霁娘和三皇子,有私情?”
含钏低了低头,看姚五伯神容痛苦不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只能做一个残酷的人,亲手扯开姚五伯的伤疤,让伤口与皮肉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含钏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将姚五伯骇得头冒冷汗。
“此事...此事...张霁娘身边的丫鬟都是知道的..”
不想触碰的伤疤已经被撕开,不想被发现的旧事已经躲不开,石头已经在水中沉没,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姚五伯佝着头,轻声说道,“张霁娘与三皇子算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圣人刚登基那几年到富康大长公主被逼隐退,张霁娘时常出入宫闱,大皇子木讷,二皇子倨傲,四皇子身份低微...”
姚五伯声音小了小,抬头小觑了含钏的脸色。
还好,没怎么改变,他便接着说下去,“三皇子相貌端正,又是宠妃所出,便比其他皇子亲近很多。张霁娘唤三皇子,都是‘三哥三哥’的...后来富康大长公主势微,圣人逐渐强势,张霁娘便未有长入宫闱的资格了,只有在宫宴或大节气上见一见三皇子。”
姚五伯深吸一口气,“前两年,张霁娘及笄,三皇子出宫在国子监念书,如此一来,二人方才重新联系起来。说是私情,倒也未听过有很过分的举止传言——大长公主看张霁娘看得很严实,也不知为何,大长公主向来对张霁娘言听计从,却在男女之事上十分严苛。”
“后来,便是那场灯会了。”
姚五伯紧紧抿了嘴,眉头蹙成川字形,眼眶发红,不带丝毫假意地向含钏磕头叩首,“姑娘,奴不是存心要隐瞒这些经历,更不是心怀不轨、包藏祸心...奴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在白家这一年来点,才算过了点人过的日子...您好歹可怜可怜奴吧...”
“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含钏轻声截断姚五伯的话。
姚五伯愣了愣。
这个问题,他们倒还从未细想过...
应当是两情相悦吧?
否则,怎能叫张霁娘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甚至不惜为他,犯下杀孽...
“应是相悦的吧?”姚五伯说得没有底气,“张霁娘‘三哥三哥’地唤,三皇子也每每应得十分欢快,不曾有半分不耐和委屈呀。”
既是两情相悦,张霁娘又何必为了三皇子去勾搭一个小官之女而彻底发疯?
既是两情相悦,三皇子又怎会答应迎娶许氏?眼看着张霁娘与徐慨说亲?
既是两情相悦,梦里,在徐慨死后,张霁娘又怎会孤独地坚守藩地,而贵为圣人的三皇子却从未到过江淮?
张霁娘,喜欢三皇子是铁板钉钉的事。
三皇子是否明确过这份喜欢,却还有待商榷。
仲春的北京城,仍存留几分草长莺飞、草木勃发的欣欣向荣之态,铁狮子胡同有一家为内务府供应鲜花草木的商户,细嗅一嗅,更有天桃郁李杏花天,暖窖熏笼自隔年之感。
含钏胸口发堵,胸膛又生出如针刺、猫挠、手揪的刺痛感。
好久没有这个感觉了。
梦里徐慨去世前后,她常常出现这种痛。
今生梦醒之时,也常常出现这种痛。
随着她一步一步远离原来的生活,这种痛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含钏一只手死死抵住胸腔,一只手仰头将冷掉的碎茶沫子汤一饮而尽,冰冰凉凉的茶汤顺着喉咙,来到胸腔、心肺直至胃肠,那股冰冷的感觉真实得像一簇雪在胸膛中化开。
张氏,喜欢三皇子?
那为何不去争夺恪王妃的席位?
甚至!
张氏全然可以在三皇子登基称帝后进宫,如若二人两情相悦,虽不能做皇后,可做到贵妃、夫人,照张氏的家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为什么张氏甘愿嫁予徐慨?
等等!
含钏手掌猛地一缩。
不对!
等等!
如果张氏钟情的始终是老三,她是不可能为了徐慨不爱她而痛下杀手的啊!!
这不符合常理!
张氏根本不爱徐慨,又谈何嫉妒和恨?!
含钏缓缓抬起头,嘴里像含了一包浸过水的黄连,又苦又麻。
徐慨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记得很清楚,安哥儿刚刚周岁,他们迁到苏州未有多久,便给安哥儿举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周岁宴,安哥儿抓阄抓到一把色彩妍丽的扇子,众人皆奉承安哥儿以后要长成一位丰富翩翩的浊世贵公子...
就在安哥儿抓阄周岁宴没多久,徐慨暴毙而亡。
张氏不许她为徐慨守灵。
如今想一想,是不是害怕她近距离看到了徐慨的死状,从而对徐慨因心悸而亡的原由产生疑惑?
徐慨,从未有过心悸之疾!
含钏手在发抖。
她低了低头,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手,她放在灶台边上的那双手,在微微发颤。
徐慨的死,距离如今圣人的过世,堪堪一年。
短短一年的时间,圣人过世,三皇子即位,藩王出京,徐慨身故,父子兄弟阴阳相隔、恩怨阋墙。
徐慨死后,张氏将正院翻了个底儿朝天。
当时,她与阿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一闭眼,便是徐慨的样子,耳朵边便是安哥儿虚无缥缈的哭声。
阿蝉说,张氏疯了,徐慨的头七刚过,便将正院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找什么。
她曾经以为,张氏是在疯狂抹去徐慨存在的痕迹。
如今想想,阿蝉半分没说错,张氏应当是在找什么...而她找的那个东西,就是徐慨的死因。
如果张氏不是因为爱而不得、爱而生恨,而选择杀了徐慨。
那最好的解释就是,张氏是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杀了徐慨。
三皇子为何对徐慨起了杀机?
含钏不得而知。
可皇室宗亲,权力倾轧...
三皇子比张氏,更有理由厌恶徐慨!更有立场除徐慨而后快!
徐慨的死...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慨为何会死!?张氏说徐慨逼她起誓,此生绝不为难自己与安哥儿?!这个誓言是什么时候发的?!为何会逼迫她起誓!?
徐慨挂忧她与安哥儿,自己活着为他们遮风挡雨,难道不是最好的庇佑吗!?为什么要逼迫张氏起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含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不到!
梦里,她为何如此无能!为何只会在徐慨的羽翼下生存!为何甘愿做聋子做哑巴做瞎子!为何要自怨自艾!
为何...为何这么弱?
徐慨拖着她,是不是很吃力?
徐慨为了保护她,究竟付出了什么?!
与张氏斡旋尚且不易,还需忌惮张氏背后的三皇子...
徐慨究竟都做了什么...
含钏扬起下颌闭上眼,不让眼泪滑落,心头顿起毛躁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含钏猛地将茶盅拂落在地。
只听茶盅“噼里啪啦”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响。
含钏一闭眼,眼眶发酸发胀,急急地喘了粗气,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心脏。
徐慨的死!
徐慨的死!
张氏、三皇子、富康大长公主...还有那些她还未曾发现的人,那些在徐慨的死里争抢到一杯羹的人...
一个也别想跑!
......
灶屋的动静很大,白爷爷抬了抬耷拉的眼眸,先是看含钏低着头走出来,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再看姚五伯跟在含钏身后,神色略显畏缩。
人老了成了精。
白爷爷眼珠子转一转,趁姚五伯推白大郎进屋的时候,冲含钏低声道,“这是怎么了?老姚身世不干净?那如今还留不留?若是不留,你也给人找一个好一些的下家。老姚是个好人,年岁大了,若是草草返还官牙,恐怕是要死在那处。”
含钏抹了把眼。
这小老头儿,说听话也听话,说不听话也还蛮有自己主意的。
“姚五伯既是服侍您服侍惯了的,便就不换了吧。”含钏给小老头儿揪了张温湿的帕子,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太旺了,很亮眼睛,“您甭天天躺着、坐着、靠着、等着,多走动多活动,要是实在不行就去香山给四喜张张大字、找找媳妇儿吧...”
说到这个事儿,彻底把小老头儿的关注点岔开了。
白爷爷一拍大腿,乐得眼睛都圆了,“你甭说!我还真看上一个!”
含钏蹙眉,“谁呢?”
“阿蝉啊!”
含钏:???
阿蝉?
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蝉吗?
那个在“时鲜”做二掌柜做得风生水起的阿蝉姑娘?
这到底是谁在打岔谁?
含钏一下子被白家老头儿冲得脑子发懵,“啊?”
白爷爷冲含钏兴奋地比划,“阿蝉诶!”
老头儿比划得更详细点儿,“往前御膳房常师傅的徒弟,如今在‘时鲜’做事的阿蝉!你想想,老常那手挂炉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一手烤鸭一手烤鹅,京味儿和广味儿并驾齐驱,都是好东西!阿蝉是他徒弟,十成本事能学个七八成吧?嘿!那老常,每次挂炉都不许我细看,如今我就把他徒弟变成白家的人!他的本事是不是迟早要姓白!”
含钏:...
老头儿,首先,你要明白,白四喜娶媳妇儿,不是为了让你在技术上玩阴...
其次,你想玩阴的,也得看阿蝉愿不愿意啊!
含钏摁住额头摆摆手,“您进去躺着,现在甭跟我说话,脑仁儿疼。”
白爷爷蒲扇大的一巴掌关切地拍向含钏后脑勺,“咋的了?风寒了?”
许久没被揍,这种感觉又让人感动又让人咬牙切齿。
含钏从牙缝中挤了话,“没事儿...就是欠揍了...”
她干嘛来惹老头儿啊!
临走前,白爷爷牢记着含钏说脑仁疼的话儿,给拎了几个麻兜子的天麻,又从地窖里扛了三四袋保存得还不错的大红樱桃给含钏,“...分给你祖母吃吃看。你别看曹家家大业大,不一定能吃着成色这么好的樱桃呢!内务府那小公公跟我是铁瓷,昨儿个才拿来的,我寻思今明儿给你送过去,结果你自己就来了。”
含钏那衣角现擦了只大樱桃吃。
甜滋滋的,肉厚又多汁,好吃。
含钏点点头。
回曹家便拿白釉大瓷盘洗了三十来颗樱桃去孝敬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乐呵呵的,“谢谢你师父!白爷素来大气!”
给白爷爷回了礼,又将大红樱桃分作三份,一份给英国公家送去,一份给尚家送去,另一份给左家送去,再从自己牙齿缝里抠了一小兜子给西厢的余婶娘和曹含宝送去。
倒不是说这东西多金贵,英国公家、尚家和左家缺这一袋樱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