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她拿话将了含钏之后,薛老夫人待她们,就没往日亲厚了...
余婶娘手交叠在大腿上,指甲扣进肉里,约莫有些用力,指甲壳下面的肉都白白的了。
含钏在旁边冷眼旁观,暗忖着,余婶娘也不太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若是要着意奉承,这点辰光,换个人能说完一出折子戏。
含钏低了低头,感到余婶娘的目光移向了自己身上,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见余婶娘又尴又尬地讪笑。
“有些时日不见钏儿,瞧上去比先头倒是开朗了许多呀。”
咋就从她黑黢黢的脑顶毛,看出她开朗了?
含钏暗自心中腹诽,抬起头,笑眯眯道,笑道,“家宅和睦,长辈慈祥,同辈爱护,仆从忠诚,这人的气色自是越来越好,行进言语间自是越来越敞亮的。”
余婶娘连忙点头,笑着迎合,“是是是,是您说的这个道理。”眼风看了眼薛老夫人,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再笑道,“听说,这几日老夫人带着钏儿出了好几趟门,又去英国公府,又去太后娘娘举办的龙华会,钏儿自是长了见识的,约莫是因结交了好些投缘的手帕交,这才瞧上去心绪舒畅、气色也好的。”
含钏笑了笑,“确是长了见识,也确是结交了投缘的手帕交,婶娘说得一点儿没错!”
余婶娘目光灼灼地看着含钏,等来等去,却没等来下一句。
然后呢?
然后呢?!
这么坦率地承认之后呢!?
不应该顺着接下去,下次出门也会带上藏在闺中的姐姐吗?
哪有姐姐还没出门交际,妹妹就天天出门耍的道理?
才到京城来,地皮没踩热,老太太不带着含宝出去交际,尚且情有可原。
如今处处都有帖子拿,北京城有些名望的世家都和曹家有了交集,甚至那高不可攀的国公府、尚书府、还有御史家,哪一个和含钏这丫头没点交情!?整日去了这家去那家,约了这个约那个,含钏那丫头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她们含宝呢?含宝就合该天天困在府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
含宝都快十七了!
放在哪儿,都是大姑娘了!
当初没在江淮定亲,跟着老太太上京,不就是希望在北京城里找一个体面的王公贵族嫁人吗?
如今,老太太找回了亲孙女儿,就把含宝丢一边儿了!
天底下,哪儿来的这个道理?
余婶娘抿了抿唇,等了半晌没等来含钏的后话,埋了埋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钏儿与宝儿,本是一家子的小姑娘,原该是处得最亲密的。可惜婶娘身子骨太弱,你姐姐便哪儿也去不了,一心照顾我...婶娘这心里总是有愧的...”
说着便有些呜咽,眼角沁出泪意,拿帕子虚掩了掩,“含宝说到底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咱们十来岁的时候走亲戚、串门子、跟着父亲母亲吃吃喝喝,我是个不中用的,什么也给不了含宝。钏儿,你是血亲妹妹,往后总得要想着你姐姐些。”
“咯噔”
薛老夫人将茶盅重重放在方桌上的声音。
曹含宝抖了抖。
余婶娘身形滞了滞,拿帕子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有什么要求就提,想做什么就说,咱们这后宅就四个女人,还演什么芙蓉记?”
薛老夫人声音发沉,看余婶娘的目光犀利且直白,“无论是英国公府,还是御史家,都是含钏自己结下的善缘,都是在含钏还没认祖归宗的时候就攒下的情谊!凭咱们毫无根基的曹家,就算是出了钱给朝廷办事,也配去龙华会?你口口声声让含钏想着含宝,怎么想?你直接说,要含钏怎么想?含钏去哪儿都带上含宝?还是含钏给含宝介绍几个有分量的手帕交?”
含钏低了头。
她一看余婶娘哭,就浑身不得劲儿。
这两母女...
怎么说呢?
看上去也不算多失礼,可总是让人觉得,欠了她们。
嗯...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余婶娘被质问得一愣,眼眶一下子红了,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您误会了!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簌簌两行泪落了下来。
余婶娘仿若害怕被薛老夫人看见似的,急急低头拭泪,“您知道的,我这身子骨不中用,在北京城也没甚熟悉的人,当家的缺着个胳膊在码头上风吹日晒,我...我...”余婶娘哭起来,“我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可含宝年岁还小,总是有爱玩爱乐的天性,您不知道,每每念及此,我这心便像有只手似的攥着疼!”
含钏仔细观察了余婶娘落泪的样子。
很有水准。
前一颗眼泪珠子刚刚落到面颊,后一颗便夺眶而出,直直坠下。
哭得也不流鼻涕,也不红眼睛,鼻子眼睛也不肿。
若抛开这是一位半老徐娘,您别说,她哭得还挺好看的。
薛老夫人看着余婶娘,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你便说,你想做什么罢!”
这头余婶娘捂着胸口,哭得肝肠寸断。
那头曹含宝“哐当”一声,身形一歪,膝盖轻飘飘落地,手和胳膊扶在椅背上,跪倒在地上。
含钏仔细一看。
得嘞。
这娘两,师出一人,哭得一模一样,都是练过的。
“叔祖母,您甭怪罪母亲。”
这是含钏头一回听见曹含宝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柳枝轻拂水波,哭着挠得人心痒痒。
“是含宝不懂事儿,见妹妹时不时地出去玩玩乐乐,便也想跟着出门玩儿...”
小姑娘哭声呜咽,“如今想了想,原是让母亲为难,更是叫叔祖母为难,含宝知错了,含宝再也不提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珍珠粉(中)
曹含宝细看之下,与含钏有几分相似,有着曹家人特有的细长眉眼与白净皮肤。
看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曹含宝像一尊易碎精贵的瓷娃娃,含钏就像一株灵气自然的美人蕉。
厅堂中,母女两像唱双簧的,老的抽气,小的吐气,一抽一吐,配合默契。
薛老夫人听得心里有些烦闷。
多小个事儿啊!
这娘两哭得像是死了爹!
往前在江淮,怎么没觉着呢?
反倒觉得余氏还算懂事,含宝内敛害羞...否则也不会将这母女二人待在身边这么多年头。
薛老夫人揉了揉山根,正欲说话,就听见了含钏沉静如水的声音。
“在宫里,没事儿哭,是会被打死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块儿棉花,一下子堵住了余婶娘与曹含宝的泪眼。
“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家里人都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哭?知道的,说咱们曹家女人多愁善感,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出事儿了呢!”
含钏有点不高兴。
她从掖庭拼死拼活爬出来的。
被人捂住口鼻拖过灌丛,被人拿刀割过脖子,被人捅过后背,还被人掳到山上图谋不轨...
遇到这些事儿,她都没哭。
为了出去玩,哭哭啼啼?
若是在掖庭,新进宫的小女使连做梦都不敢哭,谁哭,教养嬷嬷的鞭子就抽谁!就把谁的被褥浸在水里,晚上只能盖湿被褥睡觉...
还有!
徐慨和哥哥在外公办,北疆形势诡谲,她们在家里哭什么哭!一点儿也不避讳!
静滞之后,曹含宝的眼泪顿时如泉涌一般淌出,一滴接着一滴,不可置信地看向含钏,“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儿?什么打死?什么出事儿?家里便是你的一言堂了吗?你说你便是?你没来的时候,家中好好的,叔祖母与母亲言笑晏晏,十分和睦。你一回来,家里便鸡飞狗跳,又是换管事、又是选人、又是进进出出...每一日都有事儿忙!来北京城作甚!还不如不来呢,不来咱们一家子还落得个清...”
余婶娘忙道,“含宝!”
截住了曹含宝的话头。
薛老夫人蹙眉看向余婶娘。
余婶娘也“噗通”一声跪了地,看向薛老夫人连声道,“太夫人,含宝年纪小不懂事,被宠得没了边际,心直口快的,您是看着她长大的,您知道含宝单纯没坏心思的。也只是见钏儿与您日日出门子,小姑娘心里羡慕,也想跟着去罢了...您宽宏大量,甭与她计较。”
曹含宝哭得更厉害了。
这家,本来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呀!
以前没有贺含钏,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大小姐。
如今呢?
谁还知道,曹家有她这个人呀?
曹醒的官儿越当越大,又来了北京城,往后贺含钏肯定嫁得可好了。
本都应是她的呀!
木萝轩也应是她的呀!
被薛老夫人带在身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交际的,也应当是她呀!
贺含钏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抢走了所有属于她的生活、她的夫婿、她的衣裳、她的饰品...抢走了大家的关注、抢走了曹家大小姐的名头...
余婶娘摁着曹含宝的脖子给薛老夫人行礼。
偏偏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脖子却梗着,硬得很。
曹含宝双眸含泪,紧紧瞅着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摆摆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等进了五月,漕运活跃,你便带着含宝坐漕运的船回江南吧。”
五月,连山海关外的河流都融冰了。
稻田收秧,漕粮与官盐都在途。
是漕运最好的时候。
说五月再走,薛老夫人也是琢磨了的——母女二人上路不安全,河上漕运的船越多就越安全,顶好叫曹含宝她爹亲自进京来接。
“等回了江南,我会联系族中耆老,为含宝说上一门既体面又实惠的亲事。”薛老夫人手搭在杌桌上,眼神平静,“这些年头,醒哥儿一直记得他叔叔断臂求援之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求了我将你们娘两带在身边,让你们女眷在内住持中馈,男人在外镇守一方码头——扪心自问,你们一家人在漕帮,是很体面的了!”
余婶娘身形往旁一歪,粗粗喘了两口气。
薛老夫人再道,“含宝出嫁,晓哥儿成亲,我这个做叔祖母的都会包上厚厚的红封。这些年,你们一内一外,也攒了不少银子,足够在江南买房置地,过上富足生活了。”
“太夫人!”
余婶娘猛地挺起身。
这时候,她们不能走!
绝对不能走!
若是走了,这么多年的筹谋,便是功亏一篑了!
余婶娘摁住曹含宝的头,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下,哭着道,“含宝说的话全是不经脑子的话,她年纪小,只求您好好教。若是教不回来,您想打想骂,只当做亲生的孩子罢!求您别将我们送回去!这么多年了跟在您身边,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想想月娘与华生刚去的时候,我们当家的下落不明,我整日整宿地哭,身子软得起不来!您反倒劝儿要打起精神,抚养这一双儿女...最难的日子,是儿陪着您度过的,您记得的呀!”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
余婶娘倒是个聪明厉害的。
一开口,便知道小老太太的弱点在何处。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想起那段光景。
暗无天日。
整个曹家,只有丈夫下落不明的余氏,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着实,这么多年了。
故而,余氏许多时候的小心思与盘算,她和曹醒都一笑带过,十分容忍。
只是...
薛老夫人目光落在了曹含宝身上。
只是,竟然口不择言,诅咒她找不回含钏!?
其心可诛!
“天下漕帮,做人办事,向来坦荡。”
薛老夫人轻声道,“说什么需求说,有什么要求提,你们不是唱戏的,更不是路边卖艺的,一番做派不仅丢了天下漕帮的脸面,更丢了自己的脸!”
薛老夫人缓缓站起身,语声沉稳,不容置喙,“若尚在江南,自然可容忍你们的小心思与小算盘。可在京城,一步踏错步步错,如今正是曹家由黑转白、由非转是、由匪转官的时刻,却容不得人拖半分后腿。”
“你们收拾行囊回老家,此事不再重提。”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对鸡翅膀
刚进五月,天气就热起来,薛老夫人没理会余婶娘和曹含宝的解释,着人送她们回了西厢后,便写了封信回江淮,叫隔房的那位小叔叔来接闺女媳妇儿。
此事算是盖棺定论,无所回寰。
为了避免薛老夫人生气,府中谁也没再提这事儿。
正巧遇见北京城里气氛随着天气热起来,连办了好几场喜事,前有恪王府纳侧妃,后有几家侯爵府娶媳嫁女,吹拉弹唱,红轿巡城,好不热闹。
许是天气好起来了,日子暖烘烘的,新娘子着嫁衣不冷,新郎官骑高头大马也冻不着?
含钏见状,赶紧在“时鲜”推出了“鸳鸯和鸣”“石榴百子”“比翼双飞”这几道大菜。
咳咳。
名字取得好听,其实内容还挺简单的。
“鸳鸯和鸣”就是八宝莲子荷叶羹,中间用油酥做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石榴百子”就是掏空一个石榴,用玉米粒、莲子、豌豆、黑豆、红豆清炒成一道菜,盘在石榴旁边;“比翼双飞”就更简单了,两对鸡翅膀,一对油炸、一对盐焗,再放几朵白蕊的花权当做云朵...
成本合计,不过十文钱...
瞿娘子来试吃的时候,大呼“奸商”,然后转眼就付给含钏十两银子,把这三道菜打包带走,摆上了“留仙居”的桌席。
含钏掂这银子,心中腹诽,这才叫奸商,十两银子就买断了她的智慧。
张三郎与齐欢的婚事也定在了五月。
薛老夫人一早带着含钏便去了英国公府。
四处挂着彩灯,人流如织,锦衣华裳的夫人太太们被青布小马驾接进二门,连路边高高的树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哎哟,那叫一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