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夫人穿了件儿大红绣石榴福字长底的对襟,梳了个留仙髻,手上戴着水灵灵翠绿绿的翡翠镯子能买一大片田庄,与另一位富贵装扮却看着年纪小一些的妇人,搀扶着一个杵拐杖的老妇人,瞧上去年岁不小了,应是与宫里头宋太后年岁差不多的样子,精神头十足,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迎客。
含钏搀着薛老夫人迎了上去。
英国公夫人笑着介绍,“这便是曹家的老太太与大小姐——三郎和齐欢,同曹家大小姐都有极深厚的交情!”
英国公太夫人连连拉过含钏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多谢您的状元绿豆糕!”
嗬!
老太太还知道这一出呢!
含钏不好意思笑,“市井里头不着调的传言,您若爱吃,含钏做了新鲜的糕点便给您送一份!”
“爱吃爱吃!怎会是市井传闻呢?!三郎那下河捉鱼、上天捕鸟、街上抓人的混不吝天煞货,若没您的绿豆糕,嘿!他能考上秀才!?”英国公太夫人握住含钏的手不放,英国公府姑娘少,唯一一个庶出姑娘偏偏还是个内敛沉静的性子,相貌也不太好看,哪有含钏与齐欢这样婶儿又漂亮又会说话的姑娘惹人爱?
“您若得闲,往后便到英国公府来耍,只说来松鹤堂,府里都得恭恭敬敬地拿您当自家姑娘待。”
今儿个是好日子,素来不成器的孙儿一鸣惊人,倒叫平日里无脑维护他而常常被儿子指责的太夫人扬眉吐气了一番。
老太太心情特别好,眯了眯眼又抓住了薛老夫人的手,“老妹妹,您家姑娘可说亲了没?”
薛老夫人“哟呵”一声,顺势挽住了英国公太夫人的手腕,“老姐姐,咱们刚从江淮初来乍到的,谁也不认识呢!”
....
两个小老太太便立在门廊说话。
含钏一抬眼便见到了左三娘和北国公府那三位一样打扮的姑娘。
左三娘踮起脚兴奋地冲她招手。
含钏笑着提着裙裾小跑过去,握住左三娘的手,“...我原以为你要去尚家陪齐欢梳妆!”
左三娘笑得明艳,摆摆头,“我才不去呢!堵门的都是齐欢的小辈儿,我去了也拿不到红封!再者说,未出阁的小姑娘不能坐床,我大姐姐成亲的时候我去过,只能端个小杌凳坐在窗前,什么热闹都不能凑!还不如跟着祖母和母亲来英国公府,好歹有席吃——英国公府的席面倒是不错的!”
得嘞。
大家伙都是奔着吃席来的。
里头热热闹闹的。
没一会儿就听见胡同里震天响的敲锣打鼓声。
“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哪家的太太笑着唱了一句。
成了亲、性子热闹的妇人便出了内院要去瞧热闹,左三娘带着含钏趴窗看。
张三郎今儿个人五人六的,戴着双翅大红冠帽,大红喜服,没了往日油头粉面的打头,看上去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少年郎正牵着大红喜绳,大红喜绳那头牵着个身姿摇曳的新嫁娘。
含钏笑着笑着,一下子鼻腔发酸,有点想哭,侧眸一看,左三娘也红了眼眶。
被含钏发现的左三娘有些不好意思,埋头擦了擦眼角,“...齐欢是个好姑娘。”
含钏不甘示弱,狗儿子也不差呀!
“张三郎也是个好儿郎呀!”
左三娘便推了一把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甭一副长辈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张三郎的小姨妈呢!”
咋不是?
含钏抿了抿唇。
其实,干娘这个说法,更合适。
一对新人三拜之后,齐欢被送入洞房,一声锣鼓响亮,席桌开了饭,内院吃喝的是妇人,含钏与左三娘亲亲热热坐着。
左三娘想问上次喝醉了时含钏说那个在她祖父手下干过事儿的郎君究竟是谁?
她回去缠着祖父翻了半天,户部近两年的人员名录,未婚的、年纪小的官员,还真没有!
朝廷六部可谓中枢,未成婚就意味着年纪小,年纪小就意味着要年少中举、官运亨通,才能一步登天进入六部。
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
只是近两年,着实没有!
她把名录翻烂了,也没找到!
这死丫头,必然是在哄鬼。
左三娘张了几次口,要不被人岔过去了,要不身边的人太多,这话不方便说,便始终没找到机会,人渐渐散去。
左三娘刚开口正准备说话,便听隔壁桌的夫人说话“尚家怎么也不等尚探花回来再嫁女?刚刚出门子,还是尚家隔房的堂兄背的新娘子。”
左三娘眉心一动,敛了敛眉,拉过含钏,低声问,“...你哥哥近日有写信回家吗?”
第三百三十章 珍珠粉(中下)
含钏嘴里还啃着鸡翅膀,一听左三娘说起哥哥,先是警惕,警惕之后是好奇,好奇之后还是警惕。
“你问我哥哥做什么?”
含钏浑然记不得,喝醉时跟左三娘撂下大话,要把曹醒牵出来溜溜来着...
如今看左三娘的眼神,带着“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却想当我嫂嫂”的控诉。
左三娘“哎呀”一声,推了含钏的肩膀,哭笑不得,“你脑子能不能想点好东西!”
含钏把烤得焦香的鸡翅根吃完了,看向左三娘的大大的眼睛,充满大大的疑惑。
“你想想,若是尚探花近期能回来,尚御史会选择此时嫁女吗?”
左三娘表示,原以为是二拖一——她和含钏拖齐欢,如今发现是一拖二——她一个人,要拖含钏和齐欢...
说得有道理!
含钏恍然大悟!
是啊!
但凡尚御史有一丝确定齐欢哥哥回京的时间,也不至于选在这个时候把齐欢嫁掉——尚御史只有一儿一女,长子尚齐公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在曹醒未入京前稳坐北京城翩翩浊世贵公子头把交椅,含钏记得尚家与英国公府在“时鲜”相看的时候,她见过齐欢哥哥一面。
啧。
真是个美男子。
剑眉星目,潇洒逼人。
既带有读书人的俊朗帅气,又有几分江湖侠士的意气风发。
对相貌好看的人,含钏总是印象深刻的。
齐欢哥哥不仅相貌好,家世好,自己也极为争气,不到二十便连过三试,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噢,和张三郎是一届参考的,只是二人水平差得有点远,张三郎参加的是乡试,还是参加的河北的乡试,齐欢哥哥参加的是殿试,考中即为进士,可立刻入朝为官的那种。
算是尚家下一辈的期望。
正常来说,一定是希望齐欢哥哥回来,再体体面面地嫁女儿的。
齐欢年纪也并不算大。
和她、左三娘年岁差不多。
她们连亲都还没定呢...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心头猛地一紧。
这段时日,曹醒来信却是非常少!
先前几乎是五天一封,没有断过,从四月底到现在,二十多天了,一封信都没收到。
含钏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左三娘,张了张嘴,声音哑着道,“...好像...好像没有...”
左三娘攥住含钏的手一紧,嘴唇抿了抿,突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猛地定住。
含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是齐欢的母亲,尚御史夫人。
尚御史夫人坐在主桌,身边坐着英国公家的女眷,在一众女眷真心实意的笑意中,含钏也不知是自己多心了,还是确实如此。
含钏总觉得尚御史夫人笑得有些勉强。
含钏转过头与左三娘对视了一眼。
左三娘轻轻握住含钏的手,发觉小姑娘的指尖冰冰凉。
......
从英国公府回了曹府,含钏心中忐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薛老夫人,在心中藏了几日,又强迫自己耐下心等了两天,每逢漕帮来人送信送物件儿时,含钏恨不得变出一封曹醒寄来的家书。待到五月中旬,薛老夫人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了,指节顶了顶玳瑁眼镜,蹙着眉,疑惑地一边清理信笺,一边同含钏说话,“...上次,你哥哥来信是几号来着?”
含钏心头一抖,笑了笑,“五月初吧?具体日子记不得了。”
含钏笑着比了个高度,“哥哥寄回家的家书,都快要半人这么高了!这么多封信,又怎么会每一封都记得日子呢?”
薛老夫人玳瑁眼镜垮得低低的,偏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随后觉得不对,又埋头想了想,“不对。你哥哥上次寄信来,是四月十五日,他在信里说北疆的天气不好,风沙极大,早上和晚上还在落雪,叫我们不能贪凉,早早减衣裳...”
含钏抿了唇,低了低头。
薛老夫人取下玳瑁眼镜,脸色沉凝地叫童嬷嬷翻找上一封信。
果不其然。
是四月十五日的信笺。
到现在,快三十天了。
三十天,曹醒没有往家里托过一句话。
薛老夫人手里攥着信,手搭在四方桌上,眼神死死盯住前方。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阿童,去,去问问看尚家,尚探花捎信回来没有?”薛老夫人声音冷得像一块冰,“让外院的曹生联系各地漕帮,入疆打探消息。”
含钏一把攥住薛老夫人的手,目光坚定,“不可。祖母,不可让漕帮的人贸然联动。”
薛老夫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进北疆的两支队伍,一是由徐慨带队,尚探花与曹醒同行,二是由二皇子带队,龚副指挥使和另几位新生的官吏,这两支队伍对外宣称一是去江南,二是去东南,未曾说过去北疆。若在这个时候,曹家稳不住,大张旗鼓地派出漕帮入疆探听,若是哥哥平安归来,此行收获颇丰还好,圣人便做睁一只眼闭只眼;若此行的差事没办好,漕帮不仅暴露了势力,还涉嫌暴露圣人的谋略计划,将对失败承担最大的责任。
薛老夫人反手握住含钏,“...自从沉盐事件,你哥哥若离家太远,一定会写信回来报平安的...”
老太太老了,再经不起一点波折。
含钏声音很轻,却很镇定,“此行两位皇子,数位新贵,还有龚副指挥使殿后。曹家、尚家、龚家...都是择的最为出息的儿郎,哪一家输得起?哪一家折损得起?甚至,圣人是最输不起的!四个成年皇子,派出去两个,剩下的一个归隐避世,一个狡黠狠戾,谁可堪当大任!?哥哥并非独身而亡,咱们先在京城探听消息——总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薛老夫人沉沉地喘了几口粗气,拍了拍含钏的手背。
既瞒不下去了,含钏端了一杯热菜给薛老夫人,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我前两日已去问过秦王府长史,四皇子也是从四月中旬断联,尚家郎也是。龚家,着实与咱们家没有交集,左三娘承诺去打探,如今还未有结果。”
第三百三十一章 珍珠粉(中下下)
一晚上,是不要想睡觉了。
含钏与薛老夫人在暖阁里合计了半晌,薛老夫人着了外院的曹生管事在京城探听消息,含钏吩咐小双儿去寻了秦王府的李长史过府来。
两日前,她将李长史请出来说了几句,李长史未曾说细说实,如今病急乱投医,总也要再问上一问!
人来的时候,李长史弓着腰,长袖过膝,面上胡须拉茬,神色倒是极为镇定,见内室连屏风都没遮挡,便知曹家人必定十分急慌,规矩地埋眼,目光落在了长绒的波斯绒毯上。
“...却已失联,不仅是王爷,还有端王一行。王爷去的西琼旧部遗址,端王秘密前往北疆南部,商议鞑靼新崛起部落与大魏重建交往之事。两边均已失联,因明面上是去的江南与东南,圣人指派了五十名禁卫秘赴北疆,再多的消息,微臣也没有了。”
李长史埋着头说得比前两日更仔细,想了想,添了一句,安慰含钏,“正如王爷素来沉稳,此去北疆,身边带有十余位死士。”
眼前的小姑娘,往后便是秦王妃。
蒙谁,也不能蒙她。
且如今情况不明,与其叫曹家如无头苍蝇般乱撞,不如将话说明,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若当真秦王一行陷进了北疆,也好再做盘算。
含钏埋着头听。
这是什么意思?
西琼部落已被屠杀,屠杀西琼部落的正是北疆南部部落,徐慨去了西琼部落遗址,而端王去了南部谈判,这是要做什么?
圣人想要做什么?
含钏想不明白,又听李三阳再道。
“四月底,王爷来过一封信,嘱咐微臣注意京城曲家,特别是曲赋动向,又令微臣...”
李长史手袖在长笼中,紧紧攥成一团——这是徐慨最大的秘密了!这个秘密一说出口,便是徐慨没存夺嫡争位之心,也将引来旁人的猜忌与追杀。
薛老夫人看了眼含钏。
含钏紧紧抿唇,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长史,轻声道,“您应当信我。且不论我与徐慨的情分,只论如今我哥哥与徐慨同行,你便应当信我。”
李长史忙撩袍跪地,埋头急道,“绝非不信任!只是兹事体大!满北京城,只有微臣与王爷二人知晓!此事一旦泄露,龚家、曲家,甚至六部尚书、宗室亲眷均...均将把目光落在王爷身上!是福是祸,全然不知!”
含钏手握得紧紧的,“说!若是不说,我立刻命漕帮兄弟杀上北疆!到时,破了你们的盘算,便也甭怪我!”
李长史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王爷四月底来信,令微臣筹集黄金一万两、宝石两箱、药材、各类菜蔬种子两箱...派遣专人专班运送到甘肃,自有余大人承接。”
含钏转头望向薛老夫人,心里“咚咚咚”打着鼓。
什么意思?
黄金、宝石、药材、种子...
全是鞑靼最喜欢的东西。
徐慨在做什么?
他有这么多钱?!
黄金万两是什么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