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含钏一口气堵在了喉头,脑子里“轰轰”鸣响,像有万千惊雷打在了颅内。
两行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地。
含钏手背抹泪,却越抹越多。
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吗?!
徐慨和哥哥一行人,被南部误杀了吗?
在北疆权力倾轧中被误杀了吗!?
是真的吗?
应当是真的吧?
圣人怎会说假话...
含钏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般投向圣人,“您为何不出兵营救!”
话说出口,含钏方知声音喑哑,“他是您儿子啊!哥哥和尚探花是您臣子啊!他们远赴北疆,是为了大魏社稷!是为了黎民百姓!是为了您的江山啊!”
含钏满脸是泪。
是真的失联了...
没有什么故事,没有什么内情...
他们...是真的被放弃了...
“朕已经派人去了。”
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若老四遭逢不幸,朕将看在他待你的情意上,加封你为县主,赐婚大魏才俊,保你曹家三辈不衰。”
第三百三十六章 腌笃鲜(中)
含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大魏朝的一代明君。
明..明君,意味着要牺牲这些,顾全那些,才能稳住大局...
北疆内乱,大魏必须趁此机会出击,才能在久久不结的西陲征战中脱身...
这是最好的机会——皇子在西陲遇害身亡,大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有很多条路可以选,要么顾忌二皇子,选择和鞑靼谈判,要么是借机出兵,将尚在内乱中的鞑子打个措手不及...无论选哪种,大魏都占了起手!
如果只是牺牲几个人,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一代明君,会同意吧?
可,她不是明君!
她不同意!
什么加封!
什么赐婚!
什么青年才俊!
圣人在说什么鬼话?!
含钏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伏地的手背上,手止不住地发抖,膝盖头软得像一块儿豆腐,含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儿...儿不带曹家的人手,我独身到北疆寻人!我的一切言行与曹家无关!与祖母无关!”
含钏手背抹了把脸,把眼泪尽数擦干,声音里带了哭腔,企图放大声音掩盖掉无法躲藏的抽泣,“您不去找!儿去找!什么加封!什么赐婚!儿都不稀罕!您是徐慨的父亲!是曹醒和尚探花拼死效忠的君主!”
“为国尽忠!为父尽孝!为民尽信!本是为人子、为人臣之初衷所愿!儿懂得!”
“国不负将士,则将士以命相报!君不负臣子,则臣子以死相殉!儿也懂得!”
只是...
只是...
情感不认同!
含钏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膝头软得叫人一个趔趄,一边哭,嘴里一边无意识地说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不去寻,我去找...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我便在边陲住下...一年、两年、十年...”
福王弯腰去扶,却被这小姑娘一把甩开,便苦笑着看向圣人。
小姑娘站了半天,也没站起来,反倒是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含钏脑子“嗡嗡”地响,响得发蒙。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一股脑涌上了天灵盖。
徐慨的笑,徐慨护她的样子,在梦里护她,在现实护她,徐慨在火中射杀裴七的样子...为她出头的样子...紧紧握住她的肩膀隐忍着看她的样子...
还有哥哥。
她历经两世,才终于拥有的亲人。
含钏捂住脸,终是嚎啕哭出了声。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湖心别院的上空,萦绕着小姑娘悲戚到极致的哭声。
福王看了眼圣人,别过眼去。
“既朕给的不想要,那就回去吧,回去静静等着。”
圣人的声音淡淡的,“福王,你派人将曹家姑娘送回去,看好她,不许她去北疆,更不许她踏出府门半步,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含钏泪眼朦胧地看着圣人,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您不去寻,却连我也要拦!您枉为人君!枉为人父!”
福王恨不得将小姑娘的嘴捂住。
圣人手一抬,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从门框边入内,一左一右抬起含钏往外走。
含钏回府,薛老夫人出来接,见是两位陌生的嬷嬷将孙女从马车上搀下来,连忙伸手去扶,一摸孙女额头,滚烫一片,便忙招呼人将含钏搀进木萝轩。
含钏晕晕沉沉地直做梦,梦里一直在哭。
梦里黑黢黢一片,前面有个身影走得很快,她努力跑、努力追,却怎么样都追不上。
“徐慨——”“哥哥——”
木萝轩一声凄厉的尖叫。
薛老夫人忙进去,一见孙女满头是汗地坐在床上,老太太眼眶发红,伸手将小姑娘紧紧搂住,“...不怕不怕...回家了...”
含钏眼前一片模糊,待眼神聚焦,终于看清薛老夫人的脸后,忙攥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祖母!”
含钏想哭,却没有眼泪落下。
“徐慨与哥哥!”
含钏眼睛疼得厉害,使劲揉了两下,手拍打床板,“来不及了!哥哥和徐慨中了南部的埋伏!如今南部扣押住二皇子与龚家一行!圣人想要借此机会,从北疆狠捞一笔!没人去救他们!”含钏将床板拍打得发颤,“没人去救他们!我同圣人说了,我去!一个曹家的人都不带!我自己去!活要见人,我们死要见尸啊!我同圣人说了的,我的言行和曹家再无关系!无论圣人回过神后,是要罚我也好、惩我也罢!都与咱们曹家没有任何关系!”
含钏急忙撇过头,高声道,“小双儿,去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走!”
薛老夫人将含钏死死抱住,不叫她走!
饶是含钏如何叫嚷,均不见小双儿的身影。
“含钏!”
薛老夫人低声唤道,“含钏!你先不说话!”
“来不及了!”
含钏语声凄厉,反手揪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来不及了啊!”
薛老夫人手上使劲,眼神一扫,童嬷嬷知机地将门窗死死掩住。
薛老夫人一手摁住含钏的肩膀,一手从暖阁下掏出一只褚红色鸡翅木匣子。
看着有些眼熟。
含钏见薛老夫人将木匣子放在床上,单手打开。
里面赫然一圈金镶玉的白玉挂珠项圈。
含钏头晕目眩,不解其意,抬头看向薛老夫人。
“你烧了两天一夜,进进出出了好几个大夫,下了狠药猛药,这才把烧退下来....这是昨儿夜里,福王送过来的。”
薛老夫人将声音埋得又低又轻,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含钏梳妆台前,找了找,翻出了另一只褚红色的鸡翅木匣子打开,露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白玉簪。
这是上次龙华会,她赢了词条局,宋太后赏赐下的彩头。
薛老夫人将白玉簪放到那条白玉挂珠项圈旁,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含钏。
含钏一只手拿起白玉簪,一只手拿起项圈,歪了歪头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抬了抬下颌,轻声道,“...这是一套。”
无论从材质、做工、雕刻花样来看,这当然是一套。
白玉簪是宋太后赏的,项圈是福王送的...
这母子二人,在这个时刻,凑了一套白玉头面,送给她?
第三百三十七章 腌笃鲜(下)(两更合一)
福王深夜送来白玉项圈一事,无人知晓。
但,含钏满脸是泪地被人从福王府中抬出来,曹家宅邸进进出出了好几位大夫,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却在北京城闹得满城风雨。
皇子去北疆,已是公开的秘密。
市井中风言风语,多了很多猜测。
事到如今,圣人手一松,放开了对皇子行迹的管控。
有些聪明的人家嗅到了背后的隐秘,纷纷猜测是否是曹醒一行陷在了北疆回不来了,更有聪明的人家去挖二皇子背后的龚家,发现龚家前几日从清河老家的私兵里将全部骑兵秘密调度甘肃,还有更聪明的人家想着方儿给三皇子与如今掌管西山大营的曲赋给礼、搭桥——
老二和老四回不来了。
谁最有可能继承大统?
总不可能是只知赏花作诗的老大吧?
也不可能是毛儿都还没长齐的小八、小九吧?
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
不是所有人,都沉得住气的。
端王府门前,一时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态。
嗯...
这些话当然是听旁人说的。
来人是瞿娘子,听说含钏病了,特意熬了道很不错的汤盅,抱着小半岁的儿子,叩门上曹家来探病,拎着食盒刚一进屋便见小姑娘侧身躺在床榻上,眯着眼,身上随手搭了件薄薄的素锦绸,脚边燃着安神静气的红泥炉鼎香,瞧含钏虽瞧上去病恹恹的,但气色精神头还算不错,瞿娘子便也放心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
“...听说你病了,你师傅叫我来看看你...凡事呢,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清楚呢?您哥哥在北疆,皇帝老儿的儿子还在北疆呢!他还能不要自己儿子了?!”瞿娘子抱着蒙着头的小崽子,递到含钏跟前来,示意含钏抱一抱,“往前没生修哥儿时不觉得,如今生了他,我能为了他,不要自己的命!你且放心吧,皇帝老儿两个儿子都在北疆,爬也要爬去把自己儿子叼回来,到时候你哥哥凯旋而归,闹不好还要加官进爵,你们曹家就当真是在京城扎下根儿了!”
小白团子身上奶香奶香的。
含钏自然接过来抱在怀中,看瞿娘子的眼神很温暖亲近,“如今愿意到曹家门来的人,都是至亲至友。”
前儿个是左三娘上的门,两只眼睛红得跟核桃似的,一来便拉着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一口气灌了一大盏茶就走了。
倒把含钏闹得很懵。
张三郎给含钏荐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医,自个儿没来——含钏能理解,齐欢也担心着自家哥哥呢,张三郎这时候恐怕还得面对一个哭啼啼的新嫁娘...
昨儿个黄二瓜,黄记装修铺的大老板克服对豪门世家的恐惧,递了帖子过来,在水芳小姑娘的监视下进了内院,陪着含钏吃了两盏茶。含钏见这小伙子裤腿上干巴巴地沾着泥点子,让他拿了好几匹布带回去做衣裳。
今儿一早,曹家门口多了一大筐的蜜柚、脆心苹果、沃柑,一问才知,是东郊集市卖肉的贾老板大早晨拖过来的。
还有“时鲜”,这几日天天送餐食到内院来,换着花样做。
阿蝉同含钏说,白爷爷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半,直说她命苦...
含钏想着,低头揉了揉眼角,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命不苦。
她富贵时,这些人从未想过在她身上有所求。
她略显落魄了,这些人却全都来了。
有这么一群人,是她的福分。
瞿娘子握住含钏的手背,面色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方轻声道,“...要做好打算...”神色显得很为难,到底吸了口气,心一沉,说出了口,“若你哥哥当真...阿弥陀佛,童言无忌,当真回不来了...你和你祖母一定要把悲伤收敛妥帖,孤女老寡,必定要吸取我们家的前车之鉴,莫要引狼入室...”
前些日子,瞿娘子父亲最终撒手人寰。
瞿娘子接管了留仙居的所有事宜,那个心野胃口又大的赘婿被瞿娘子送到了通州庄子上。
这都是瞿娘子的肺腑之言。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说了一通,含钏没多大谈兴,连续发了好几天的热,如今这才将热彻彻底底退了下来,浑身又软又酸,垫了个软枕在身后,听瞿娘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一通话,在最后,瞿娘子同想起什么似的,紧攥住含钏的手,“这几日,若是无事,你便将‘时鲜’关了吧。”
含钏不明所以。
瞿娘子埋了埋头,“端王府上,诶,就是那位新进府的,出身富康大长公主府的张侧妃,如今借着端王受宠热灶的东风,很是耀武扬威——昨日,许是听闻咱们俩要好,派了好几个混子到留仙居来,一人一桌点一个菜,占了位子慢条斯理吃饭,谁若去劝,便被劈头盖脸一顿排揎。”
含钏面色一沉。
这张氏!
做了侧,也不知收敛!
有本事来寻她的,寻左三娘的,寻齐欢的不是啊!
也只敢去寻瞿娘子的不痛快了!
正经官家出身的,她如今也是碰不起了吧!
欺软怕硬,有本事便一辈子豪横到底!
她贺含钏还敬她张霁娘是个英雄!
欺负开食肆的一介女流,算什么东西!
含钏反手握住瞿娘子的手,“再遇见这种人,你直管叫几个身强体壮的跑堂,一个扛头,一个抬腿,扔出去!若闹上了京兆府尹,叫人来同我说!别的不说,曹家还由不得一个皇子侧妃蹬鼻子上脸欺负了!”
见病恹恹的含钏,一下子挺起身来,跟只白眼乌鸡似的,瞿娘子笑起来,伸手抱住含钏的肩头,像个温柔的大姐姐。
“知道知道,告诉你,是叫你好生应对,别被人欺负了。留仙居的事儿,你不用管。”
含钏渐渐靠到软枕上,点点头,又逗弄了小白团子,眼见着心情好些了,瞿娘子便留下食盒,告了辞。
小双儿打开食盒,一碗炖得白生生的腌笃鲜,黄色的笋和红色的肉形成强烈对比,因拿紫砂壶装着,食盒旁还放了两只炭,汤还热乎乎的。
含钏舀了一勺入口,味道极鲜,不同于记忆中的清淡,是一种浓烈的、带有强烈侵占性的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