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十万两,尚不可抵黄金万两。
白银有可能随着朝代更替、兴衰交叠而削弱价值,但无论何时何地,黄金都是硬通货!
他一个不受宠、又无外家依仗的皇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若是圣人知道这笔支出,徐慨又怎会让李三阳准备!?
含钏蹙眉看向李长史,沉声道,“这么大笔钱,徐慨哪儿来的?既要用钱,哥哥尚在,为何不通知漕帮?用这笔钱要做什么?他们和鞑子在做交易?做的什么交易?”
李三阳的苦笑更甚,第一、第二个问题,他尚且能答,第三四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考科举的时候,就是先把会做的做了,不会做的空着之后再想,以免交白卷。
“王爷...”李三阳轻轻唉了一声,“王爷年少时,在皇宫二门外发现了一间暗屋,里面藏有数百箱黄金白银,珍石玉器...还有...还有皇城密道图。”
含钏的后背,顿时...顿时生出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薛老夫人手从四方桌上耷拉砸下,整个人额角冒汗,口干发苦。
含钏控制不住地、急急地喘息了好几下。
所以徐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掖庭中!
所以徐慨才有钱养死士!
所以梦里...梦里...张氏翻箱倒柜找的是什么!?是不是这个!是不是那张皇城密道图!?
含钏目光发凉,“你如何知道!你才跟在秦王身边不到两年,若此事为真,秦王为何告诉你?你凭什么值得他信赖?”
李三阳俯身在地,声音发沉,“王爷临行北疆前,将此事托付于微臣,如若此行有异,暗屋所有财产并归您所得!皇城密道图上承圣人!微臣虽只跟随王爷不过两年,却也是读书人正经出身,深知人不从二主,鸟不栖二枝的道理!且,顺嫔娘娘救济过微臣父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微臣深恨不可以性命为报!”
含钏紧紧注视着李三阳,隔了半晌方将目光缓缓移开。
李三阳没必要撒谎。
特别是在此时此刻。
徐慨下落不明,北疆众人全部失联。
他这个时候,撒这个谎,没有任何意义。
李三阳抬起头,回答第二个问题,“...为何不向漕帮讨要这笔钱?在信中,王爷未曾说得十分详细。不过微臣猜测,因众人皆知漕帮家有恒产,曹同知及漕帮的动向定在众人监控中,而王爷素来低调,谁也不会想到,秦王府能给予王爷这样多的帮衬...不向漕帮讨要,反而从秦王府走账,约莫是因他们如今要做的事需要秘密隐蔽,不可为外人察觉吧。”
含钏轻轻点头。
是这个道理。
漕帮有钱,人尽皆知。
曹醒就像挡在徐慨身前的靶子,曹醒越高调,光芒越盛,徐慨要做的事情就越容易成功。
“那此次失联,是不是计划内?有无应对?”
无论徐慨的盘算是什么,无论圣人的盘算是什么,无论他们此行到底是去做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能不能回来?
能不能一个不落、平平安安地回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珍珠粉(下)
李三阳的表情很为难。
眉毛胡须蹙成了一团。
“此事,微臣不知。”
李三阳双手撑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有迟疑与悲怆,“如今北疆形势大乱,西琼部落被屠,照鞑子惯例,部落中残存的老弱妇孺也是要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南部蛰伏多年,一朝势大,有吞并统一鞑靼之心。还有其他有一战之力的部落...全都会在此刻冒头...”
西陲军深耕北疆多年,谁也说不清是否与鞑子有勾结。
否则,圣人怎会独独放下三皇子呢——曲赋可是在西陲军任职近八年的老将!
王爷此行一去,究竟是为了在鞑子内乱中分得一杯羹,还是去彻查西陲军事务,还是兼而有之...他尚且无法判定...
若是一人失联,或是一组失联,形势都还算乐观。
如今是全体失联...
由不得人,不多想。
李三阳赤红双眼,他已三日未眠了,潜心清理各处痕迹,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可现实却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什么也没有!
甚至,从经验来看,在战地失联一个月,等同于阵亡。
偏偏圣人除了派遣五十禁卫前去,什么也没做。
若非,二皇子端王同行,他甚至想猜测,圣人是不是听信了三皇子谗言,欲借此机会,将徐慨除之而后快。
李三阳喉头微动,拜倒在地,语声哽咽,“贺掌柜,若您有门路,还请为王爷奔走一番——尚御史简在帝心,膝下长子也与王爷同行;英国公府太夫人与宋太后交好,若能见到太后,也有机会探听一二,还有...”
李三阳双手撑地,眼眶发红,越说越急,“微臣是外臣,无法求见顺嫔娘娘,顺嫔虽人微言轻,却是王爷生母,好歹能在御前说上两句!”
“求您四处奔走探听!若当真...当真遇难...”
“谨言!”薛老夫人手直直垂下,站起身来,“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李三阳红着眼,不曾抬头。
含钏仰着头望向薛老夫人,陡然鼻腔微酸,有些想哭。
梦里,徐慨不是这个时候死的...
梦里,徐慨根本就没去北疆...
她获得了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开了一直想要的食肆,找到了亲人,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
她的好,会不会造成别人的坏?
在战地失联一个月,这和宣判了死刑,有什么区别?
含钏紧紧攥住丝帕,轻轻合眼,挡住了眼下的酸涩与胸腔的堵意。
“李大人先回去吧。”
静谧的夜里,薛老夫人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低沉,“你想办法,我们也想办法,无论如何,活要见人...”
薛老夫人将后一句话闷了回去,挥了挥手,别过头去,老太太眼角嘴角的沟壑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与惧意也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请曹生送李大人回府。”
李三阳起身,埋头欲外走,突然想起什么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呈到含钏跟前,低声道,“...您说在北京城市井里买不到珍珠紫米糕里的珍珠粉...王爷临行前特意吩咐了内务府帮忙采购...昨日送过来了...”
含钏克制了许久的眼泪,被手中的香囊砸了下来。
薛老夫人手放在腿上,琢磨了许久,隔了一会儿,脊背慢慢挺直,转过身,轻轻地将双目含泪的含钏揽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含钏的背,目光悠长而坚定。
“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人生中小小劫难罢了,你哥哥还有秦王爷均为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薛老夫人将含钏赶到暖阁,收拾了暖榻,逼着她脱衣躺着休息。
含钏压根睡不着,鼻尖萦绕着祖母最喜欢的百合花香,睁着眼看黑黢黢的窗棂和忽明忽暗的灯花。
“小双儿...”
小胖双也没睡着,忙起身趴在含钏身边,低低应了“唉!”
含钏想了很多,或许是计策,或许是局中局,这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圣人早已属意三皇子,北京城和西陲军已被曲家控制,根本无人前去北疆营救...
天家父子,更是君臣纲常。
含钏不了解当今圣人的脾性,她在深宫多年,又曾是宗室侧妃,听过的兄弟阋墙、父子残杀难道还少了吗!?唐有玄武门之变,今有太祖杀子,谁又能彻底摸清天家诡谲变化的心思!?
万一北疆形势不佳,为大局着想,朝堂彻底放弃了这一行人,也不是不可能啊...
还有一种可能...
北疆一行人被俘,南部拿这群人与大魏谈条件,若当真是被俘,那大魏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圣人自然摁下不表!
含钏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含钏烦躁地翻过身,见小双儿也蹙眉凝目,便轻轻摸了摸小胖子毛茸茸的头顶。
时人信佛信神,言语处事皆有所顾忌,有些坏猜测害怕说出口灵验,便极为忌讳。
含钏不信鬼神。
可事到如今,多些忌讳,就好像多些把握一样。
含钏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一早,含钏灌下一盏浓浓的茶,与薛老夫人驾车往尚家去。
尚家夫人一见曹家人,便双眼发红地迎了上来,两边交换了如今已知的消息,含钏越听越灰心——尚家还没有他们知道得多!
薛老夫人与尚夫人相互安慰了几句,便告辞去了英国公府,国公夫人接待的,听薛老夫人说起此事,沉吟半晌后,态度很坚定,“...不说别的!就冲四皇子是我们家三郎与媳妇儿的媒人,这个忙我们也帮,明儿个我就往慈和宫递帖子,搀我家太夫人去打探打探。”
薛老夫人拉着国公夫人的手,千恩万谢。
国公夫人留二人用午膳,薛老夫人扯了一丝苦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尚且有柄利剑悬在脑门,又如何吃得下东西?无论圣人是何安排,我们都认!只是...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儿,着实难受呀!”
国公夫人叹了一声,送薛老夫人与含钏上了马车。
马车上,二人均未说话,车中十分静谧。
马蹄踢踏,停在了路中间,等了半天,也没继续向前走的动静。
小双儿挑开帘子眯着眼看,低声道,“路口好似有两架马车挡路。”
含钏顺着车帘的缝儿望了出去,却见路口府邸高高悬着的朱漆牌匾——福王府。
第三百三十三章 蝴蝶饺(上)
福王府...
福王...
含钏与薛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个人目光都藏有最后一丝光亮。
先前薛老夫人怎么说来着!?
曹家能进京,是因为搭上了福王这根线!
甚至,先前曹家购入凤鸣胡同那处宅子时,往宫里送钱,给宋太后送礼,也是走的福王这条路!
福王!
当今圣上最为信重的兄长!
若是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两句真话,她们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般四下乱撞!
她们...她们只是想知道,徐慨与曹醒究竟怎么了?还活着吗?还...还会回来吗?
仅此而已!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含钏,你先回去,祖母去福王府探一探。”
含钏思量半晌,反手握住薛老夫人,“您不去,我去。”
含钏看向匾额高悬的亲王宅邸,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看着薛老夫人,“我是小辈,就算说错了什么话、动错了什么心思,也可用一句年纪小不懂事来打发。您不一样,若圣人对北疆一行人自有安排,我们偏偏蹦上蹿下地打探,岂不是违背了圣心?若我实在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大不了就是禁足出家,曹家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福王府邸,四个高高的朱漆柱耸立,很有些生人勿进的威严。
含钏抿了抿嘴角,低低一声苦笑,“我去求见,就算福王殿下不愿意见,咱们曹家也不丢脸。”
若是薛老夫人出马,在福王府门前吃了闭门羹,那曹家的脸面便扫了地了。
含钏一直不明白家族的意义。
可当曹醒与徐慨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时,她突然明白了。
家族,就像她与白爷爷,与阿蝉,与小双儿,与“时鲜”的诸人,他们互为后背,在寒冬时节,家族团结,才可抵御风寒。
薛老夫人看了看含钏,还未待她反应过,含钏便取了帷帽,动作极快地与小双儿下了马车,提起裙裾快步向福王府小跑去。
含钏在紧闭的大门处站定,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头理了理裙摆,长舒出一口气后,轻轻扣了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门房,将门开了条缝儿,探出头来。
帷帽后的含钏努力扬起最漂亮的笑,露出小小的梨涡,“...烦请您帮忙通传一声,儿是凤鸣胡同京畿漕运使司曹家娘子,名唤含钏,前些日头在云能寺的龙华会上,福王妃与儿研讨佛经甚是投缘,特请儿择日府上一叙,还请您帮忙通传。”
含钏边说,边递上了曹家掐金丝的名帖。
门房听得有点糊涂,单手接过名帖,低头看了看,再抬头看了看门前的这个小姑娘,迟疑道,“...我们家王妃不爱好佛经...深居简出,也没去过龙华会...”
含钏心头一个咯噔,面上不显,笑了笑,下颌一抬,小双儿递了一只鼓鼓的香囊过去。
“诚然福王妃不爱好佛经,诚然福王妃未去过龙华会,可...”含钏笑了笑,“可儿为官宦人家的姑娘,若没有您家主人的相邀。儿可有这个脸面,扣了您家大门,贸贸然前来叨扰?”
含钏摘下帷帽,露出面容,声音很温和,笑意盈盈再道,“如果儿是您,无论真假,儿都会进二门向王爷或是王妃身边得用的女使、管事通传一声,请他们来判断是否放儿进去。这样,您不吃亏,也能把责任甩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是?”
老门房眼神扫了眼含钏,歪头想了想。
倒是这个道理。
虽然有时一些不要脸皮、自诩为读书人的白砍鸡儿郎,会守在福王府门口,等着受“青睐”和“赏识”...
不过,堂堂官家小姐,应当是不至于。
且这位姑娘瞧上去舒朗大气,穿的衣裳漂亮华贵,
老门房丢下一句,“你稍等等”便把门阖上了。
含钏重新戴上帷帽,低着头在门口,一块儿一块儿数着地上的方砖。
再一抬头,原先堵在门前的那两架马车不知何时也静悄悄地驾离了原地。
含钏若有所思地再低了低头。
待将门前的砖数了两遍后,大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一个盘了头、有些年岁的女使温声笑着,“您便是曹家的姑娘,‘时鲜’的掌柜?”
含钏赶忙摘下帷帽,露出面容,笑着颔首,“是,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