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这丫头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梦里,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
第三章 鸡枞菌子
含钏一天都有些愣。
几十年,她从没忘记过小秋儿死时的样子——那是个冬天,她奉了膳房张姑姑的命去浣衣局领棉衣,正正好看见小秋儿被抬出来。小秋儿后背血肉模糊,伤口里渗出的血水和脓水被冻硬了,衣服死死粘在皮肉上,只能将衣裳生撕下来,也顾不得给她擦干净,将就一身血污,给套了件儿皱巴巴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将小秋儿的尸首丢到了掖庭外的乱坟岗。
那外衫干干净净的,小秋儿的脸却红肿青紫。
含钏总觉得下一刻,小秋儿的眼睛就会睁开,流出两行血红的眼泪。
含钏手一抖,将硬纸盒子装的鸡枞菌“哐当”打翻在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耶!”
扯着嗓门的一把尖声音从厨房那头,翻山越岭过大锅小灶,抵达到含钏身边。
随着一起抵达的,还有一个跟尖细声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身影。
厨子就没有不胖的。
含钏眼神发光,连忙抬头看过去,果然瞅见了白爷爷皱巴巴、黑黝黝的那张脸,胸口顿时舒爽了很多,大声道,“您回来了!前些日子我就守着张姑姑问您到哪儿去了,张姑姑说您家里有点事儿,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没具体告诉我您去了哪儿,干了啥,都是什么事儿?您还好吧?家里还好吧?是家里出事儿了吗?”
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含钏说着说着,有点想哭。
多少年没见了呀。
多少年没见白爷爷了!
梦里,她自从离开了膳房,就再也没见过白爷爷。掖庭和内宫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宫女们出不来,再老的男人都进不去。之后她出了宫、又去了姑苏城,离白爷爷就更远了!
她死也没想到,还能再见白爷爷一面!
含钏眼眶红红的。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含钏头上。
这下好了。
含钏终于哭出来了——硬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头干啥干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儿干你啥事儿!笨手笨脚的!把你卖了也赔不了这盒鸡枞!”胖乎乎的身影扶在灶台上半蹲下去收捡,一边捡一边在围裙上把鸡枞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鸡枞精贵着呢!七八月份才出,就出十五天,过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烂在土里。我考考你,哪儿的鸡枞味儿最正?”
“滇南!川贵!还有江西!”含钏忙拿手背抹了把泪,赶紧把白爷爷搀到一旁坐下歇息,自个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捡菌子,“鸡枞,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纷批如鸡羽,是菌子里的上品。若想要从滇南运到京城,得把假根一一切除,拿油纸裹住,快马加鞭走官道,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越久,天儿越热,鸡枞菌就腐烂得越快。”含钏忍住激动,“您说得没错,这盒子鸡枞菌,便是卖了我也赔不起!”
含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亮。
胖爷爷沉吟着点点头,脸肥嘟嘟的,点头的时候,两腮的肉都甩了起来,“还行,还没全忘了了,是看了书的。爷爷我再教你一句,精贵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罢,都别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对不起食材舍自个儿一条命来成全你的恩情!”
含钏重重地点点头。
这话儿,梦里,白爷爷也说过。
她牢牢记着呢。
白爷爷是内膳房热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御膳房、内膳房和外膳房,皆属掖庭管。御膳房专司伺候圣人、皇后和太后,内膳房伺候的是各宫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则是给宫女太监和守门的禁卫做饭,御膳房和内膳房下面还分了热菜局、凉菜局、白案糕点局、饭局和挂炉局。
白爷爷名唤白斗光,是膳房的接根儿,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宫里厨子的营生,做着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圣人喜欢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爷爷年纪也上去了,就从御膳房下到了内膳房,专司负责四川总督出身的长乐宫杨淑妃的吃食,再过几年,白爷爷就该退了,前两年白爷爷的长孙被送进宫,承袭这一门的手艺——万一遇上个爱吃辣的主儿,白家不就又起复了吗?
做吃食和做人一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际遇都深着呢。
含钏五岁就被送进宫里,原在内造房学着做胭脂,遇上了来内造房领大铁锅的白爷爷,白爷爷说她鼻子灵,在膳房也能行,就拿两大块宣威火腿找内造房的管事换了籍头,很长一段时间...内膳房都亲切地呼唤她为“火腿妹儿”...
含钏想着就笑起来,那段时间,她总觉着自个儿咸鲜咸鲜的,估摸着是被这外号腌透了,入味了。
后来白爷爷就开始教她做饭,从切工教起,纸片儿笋、文思豆腐、松鼠鳜鱼...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捻头、酥得一碰就脆的撒子儿、蒸得刚没了血丝的鱼...许是她笨,恰恰好这笨放在厨子身上挺合适的,笨人心思简单,不会毁食材,一步跟着一步照着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学了六七年厨,如今十三四岁的她,也能帮着白爷爷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记闷勺敲到了头上。
“专心!”白爷爷尖嗓子在耳边咆哮。
含钏赶忙敛起心思,埋头拿细白瓷一点一点将鸡枞菌上的泥土刮下来,刮完鸡枞又配合内膳房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拆了一整只老母鸡,只留了腿子、翅中这两块活动肉撕成小条小条的,在院子里掰了三根白爷爷亲手种的二荆条,切得碎碎的,按着菜单子将料配齐。
中午白爷爷掌长乐宫的勺,炝炒了鸡丝、鸡枞菌和二荆条,熬了个酸汤鱼片,片了半扇鸭,拿鱼肚煨了个火腿,在隔壁灶上常师傅处提了四道炖菜,又凑了六个凉菜和两道点心,正将粳米饭从蒸笼拿出来,长乐宫的提菜内监就到了,“白爷今儿个回宫了?您儿子可还好?”
含钏头缩在白斗光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提菜太监,她认识。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