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她身边的阿蝉、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儿、告老还乡的白爷爷,他们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就像本该在火红的枫叶下被阴谋算计致死的小秋儿,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样。
含钏看了看正烧得旺盛的炉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饱了喝足了,恢复了精神的小秋儿和阿蝉,抿嘴笑问,
“好吃吗?”
油灯在明,炉火在暗,小秋儿鬼使神差地觉着,眼前这个刚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第十三章 菌菇肉末蛋花粥
含钏给小秋儿收拾了一小罐糟鱼,又香又软烂,用麻子叶包裹好,适合老人家吃,不费牙齿,想了想又在白爷爷灶台下摸出一坛常州兰陵酒,交待小秋儿,“...给钟嬷嬷拿去,听说钟嬷嬷是山东人,特意为她制的糟鱼,看她吃得惯吃不惯。这是常州兰陵酒,白师傅放了七八年的好东西,糟鱼香,兰陵酒清,配着吃正相宜...”
含钏顿了顿,“你跟钟嬷嬷详细说说梨桃把你撇下,让你一个人在内宫的事儿。旁的都甭说,就说中途遇到了我们,才结伴出来的。也别提...那档子事儿,就摆明了告梨桃的状,看钟嬷嬷怎么理会。”
小秋儿点点头,圆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
含钏和阿蝉结伴把小秋儿送回了浣衣局。
第二日就听说钟嬷嬷罚了梨桃跪天花,跪天花是指宫人跪在地上直到眼冒金星,可怎么评判人眼冒没冒金星呢?跪晕过去就叫眼冒金星...
这个评判标准也是很随意了。
含钏忐忑了三四日,害怕连累白爷爷,一点风儿也没敢透,更不敢向白爷爷打探。
等了几天,没听见掖庭哪里的小太监嘴巴哑了的消息,便琢磨那两小太监也不是啥好货色,铁定乱报了家门,指不定是哪宫的粗使太监,否则掖庭就这么小点儿,一下子哑了两个,这消息怎么着也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
还有小卓子的死...
跟那两小太监不一样,小卓子死了,崔大海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时日,长乐宫来提膳的机会少了,皇后赏了两个饮食嬷嬷,淑妃总要给排面,那边进得多,自然这边就吃得少。含钏找到认识的长乐宫小宫人聊墙角,试探了几句小卓子的事儿。
那小宫人看在含钏手里麦芽糖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透了几句,“...别提了..几天都没来当差了。人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淑妃娘娘如今怀着龙胎,谁敢拿奴才的小事儿去烦她?”
没找着?
含钏装得诧异,“啥叫没找着?”
“就是太液池、御花园、几个门子都找完了,人影都没得一个!”小宫人压低声音,“...这在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人凭空没了的,总是那么几种情形...要么是踩空掉湖了,要么是太监爱赌钱私下里被人做了,要么是被人塞到哪口井里了。崔公公找了两天也没找了,阉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这倒是真的,太监好人稀。
含钏担心着担心着,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那么挂心了。
谁能作证小卓子是她杀的?谁能拿出证据他们动了手?
那地方偏得蚊子都不去,更别提人了,就算是审到那两个小太监,他们哑了嘴巴,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就算知道小秋儿是浣衣局的人,也没法儿说出口来!
没证据就想定罪,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个理儿!
含钏啥好处没有,就一样,看得开忘得快,吃两顿睡一觉就放开了。
阿蝉倒是被吓病了,接连烧了三个晚上,含钏便每日下了工,等人走完了,熬一盏粥给阿蝉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