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粥说好做也是,说难做也是。
  砂锅得好,细腻的紫砂才能聚热,灶上的温度才能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上分均匀。含钏用的是时令小口蘑,味道不浓郁,胜在口感淳厚,能将肉味充分吸收。肉沫是用猪五花宰的,一半肥一半瘦,拿葱姜榨出水来,用福州青红酒、粗盐调味腌制。
  先将在砂锅里刷一层油,呛香肉沫和菌菇片,再炒香珍珠米粒,最后放水熬煮。
  阿蝉烧得胃口不大好,临出锅前,含钏还敲了一只鸡蛋在粥里,鸡蛋遇热立刻凝固,含钏赶紧拿筷子搅散,粥里的蛋液逐渐凝固成黄黄白白的蛋丝儿,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菌菇的鲜、蛋液的香和肉沫的味道扑面而来。含钏盖上砂锅盖子,装进食盒,正提出门去,只听见内膳房乙字号里喧哗嘈杂。
  “咱们主子爷烧得躺床上了!你们拿这破玩意儿糊弄谁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带了点哭腔。
  含钏手里提着食盒探头看了看。
  那姑娘穿着浅杏色的衣裳,发髻上别了支小小巧巧的银簪子,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拽住膳房值夜的小太监撒泼,“九皇子烧得我手背心都嫌烫!太医院拿个黄连黄芪都分不清的小伙儿糊弄我,你们内膳房拿早上吃剩的包子糊弄本姑奶奶!你们可别忘了,九皇子再小也还是主子!”
  那姑娘撒着气,抹了把眼泪。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她认识。
  九皇子身边的丫头青环,她当初在千秋宫东院,青环在西院当差,九皇子的生娘是过了世的王美人,生九皇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王美人本就没宠也没娘家可靠,钦天监给九皇子算了一卦,算出是他命硬克母,圣人发怒,九皇子就成了本朝头一个一岁来点就进千秋宫的主子爷。
  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
  在宫里头,这话儿更实在。若是有生娘,不管她位份高低,总不能让你饿着冻着。若没生娘,就全凭身边的丫头婆子了...千芳宫住的几位没娘的公主,含钏记得她们外裳光光鲜鲜的,内衣里子都起了毛、起了球儿,吃的饭菜全是凉的...
  “您是我哪门子姑奶奶?”值夜的太监听着笑起来,把盛包子的碟往灶台上一磕,“您话儿说到这份儿,那由不得我好好跟您掰扯掰扯了!您说就九皇子生了病,一天没吃饭,如今饿了想吃东西。我是不是立马给您蒸了包子端出来?我是不是还拿食盒给您装好备好?您倒是说说看,我哪个地方对您不尊重,对主子爷不尊重了?”
  “您在别处碰了壁,太医院不拿您当回事儿,您找太医院闹起啊!您可别看着太医院里的是大人,咱内膳房里的是奴才,便欺软怕硬可劲儿地闹!”
  值夜太监啐了一口,“知道的说您是忠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九皇子这位主子爷,跟他手下的丫头一副嘴脸呢!”
  太监阴阳怪气的。
  碧环气得跺脚,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向太监,“你....你...”
 
 
第十四章 焖过的粥
  “可是千秋宫的姐姐?”含钏笑着跨过门槛进屋。
  那值夜太监一看是含钏,立刻变脸转笑,弓着背迎了过来,“含钏姐姐您怎舍得到咱这破地方来!”
  边说边拂袖擦擦杌凳上本不存在的灰,谄笑,“白爷可好?您近日可好?您还不知道小的叫啥名儿吧?姐姐您喊我一声栓儿就成!”
  小虾怕螃蟹,螃蟹怕大鱼,大鱼怕捕鱼的网。
  在比自个儿身份高的人面前卑,在比不如自个儿的人面前亢——虽说哪儿都是这个道理,可宫里头表演得尤为胜。
  含钏是甲字号老牌掌勺带出来的,手上功夫过关,又得白斗光看重,相貌身量在这掖庭里头都是拔尖儿的,在膳房里,含钏横着走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青环虽说是内宫的丫头,却在势弱的小皇子身边当差,九皇子今年才五岁,本朝讲究个六岁落定,九皇子都还没站稳,身边的丫头还不跟一盘菜似的,旁人想炝就炝,想炒就炒...
  这些人,一眼望过去,谁该巴结,谁该嚣张,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巴结不能活?
  实在话,往常不觉得,如今含钏心里有点犯恶心。
  含钏没看那小太监,立在灶台边上,转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环,“别耽搁九皇子进膳,这是我刚熬好的汤粥,姐姐若瞧得上,便回千秋宫拿小炉子给热热,服侍九皇子用下吧。”
  青环红着眼眶接下,向含钏福了福,爽爽朗朗开口,“...是千秋宫九皇子身边的青环,姑娘名唤含钏是吧?我记下了,您若有事,使人到千秋宫寻我便是,恩是记下的!”
  哪有什么恩呀。
  不过是再来一次,总得让自己畅快点。
  青环急着回内宫,匆忙出去。含钏预备着回膳房重新给阿蝉熬一份吃食,却见那小太监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杵在旁边。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你细想想,怎么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话儿呢?”含钏理了理衣裳摆,“九皇子好歹是主子爷,如今虽不得势,却仍能决定你我生死。”
  含钏话说完便出了门子,刚拐过角,却听那小太监轻“呸”了一声,骂她“都是贱命,教训谁呢!”
  含钏脚下没停,甚至越走越快。
  内膳房重新起锅燃灶,白雾冲上墙顶。
  同样起了白雾的,还有千秋宫西院偏厢。
  青环在红泥小炉上取了砂锅熬开,拿银针试了毒便给九皇子端去,却见一个身影推开门,压低声音,害怕将半梦半醒的九皇子闹醒,“小九好些了吗?”
  青环赶忙跪地,“请四皇子安,晌午时发了两次,婢子领了牌子去太医院请了大夫,大夫...”说起来青环又有点想哭,可在主子面前只能笑不能哭,便摆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更难看,“大夫来看了两眼,说九皇子是长身子发热,没太大关系,就开了两幅益气健脾的药...”
  徐慨点点头,浣手后坐在了九皇子身边,摸了摸额头,鼻尖全是桌子上那碗盖着的砂锅飘出来的香气。
  千秋宫可没小厨房。
  “内膳房愿意重新开火生灶?”徐慨神色淡淡的。
  说起这茬,青环满腔的怒火爆了出来,噼里啪啦跟滚豆子似,“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把早上剩下的包子拿出来糊弄人!还好有位姐姐把熬好的粥给了婢,否则九皇子今儿个夜里饿了,只能啃干冷包子!
  “九皇子才五岁!本就发着热,若是吃了那噎嘴的包子,肠胃不克化,病症肯定又加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九皇子身子本就弱,被人这般折磨,岂不是遂了那起子的人的愿!”
  徐慨眼皮子一抬。
  青环立刻缩成一团,乖得像只鹌鹑。
  徐慨转了头,伸手去掀砂锅盖,一掀开,那股若有如无的气味瞬时变得明晰起来,明明是清粥,却散出一股明确且浓烈的香味,青葱因为回锅而变得不似刚出锅时鲜亮,菌菇和充满油脂的猪肉末的气味也随着焖煮的时间过长而渐渐减弱。
  徐慨心头闪过了一丝可惜的情绪。
  若是刚出锅便入口,必定胜过许多顶尖大师傅的手艺。
  青环也乖觉,见徐慨身后的贴身大丫头兰亭手里还提着刚下学的竹篮,赶紧先帮徐慨舀了一碗,“四皇子您先吃着,九皇子没胃口吃不了老少,这砂锅又大,您先吃碗垫垫肚子,稍后我再去内膳房提膳。”
  徐慨接了碗,吃了一口。
  眼神瞬间亮了。
  很难得的味道。
  宫里的菜,匠气太重。
  像一朵被匠人禁锢住,照着模子精雕玉刻后的一个模样的花。
  这碗粥却很好。
  很随意。
  肉沫宰得不够烂不够精细,却能尝出肉本身的味道。菌菇也并非松茸、鸡枞等名贵上佳的种类,就是白口蘑罢了,随处可见,随意可得,却在滚刀下充分吸收了蛋液与肉的味道,在一锅食材里闯出一片生天。
  徐慨对吃,无甚要求,无毒、果腹即可。
  今日这小小一碗粥,却叫他体会到了吃食的乐趣。
  徐慨放下碗笑了笑,宋时东坡放笔煮肉,相国刘文定公潜心酿酒,口腹之欲确如利剑蜜剑。
  徐慨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佩环,是葫芦样式的白玉,葫芦口飘了一丝水绿,藏着还不错的水头和糯。
  “明儿个把这东西赏下去。”徐慨神情始终很淡,吩咐青环,“别提我,就说是九皇子赏的。拿着这东西去找内膳房管事的,把这个赏给熬粥的人,赏蒸包子那个掌嘴三十下。”
  青环感激涕零。
  四皇子始终愿意为九皇子出头!
  只要有人愿意为九皇子出头就好!
  青环看向九皇子,面色微微发红。
  四皇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宫人们有句话,皇长子爱喝酒爱读书,性子最憨;二皇子是嫡出最贵;五皇子曲贵妃所出,宠妃所出最傲气;八皇子脾性最好;九皇子最可怜;
  而....四皇子,最俊朗。
  四皇子的俊,有点儿像夏天竹林里飘过的那阵风。
  安静沉默,却清冽甘甜。
  青环埋下头去,手里的葫芦玉坠,脸上的烫,都叫她心里头痒痒的。
  刚进东院,徐慨偏身轻声交待兰亭,“明日,你去顺嫔娘娘处求个恩典,请她帮忙在膳房找两个老实、手艺好的宫人调教一番。”
  也不知在和谁解释,“小八、小九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千秋宫虽不能设小厨房,却能自己动手做做不动大火的吃食,也能给他们补补身子。”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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