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含钏把《醒世迷梦录》阖上书页,放在四方桌上,笑道,“今儿个怎么着来了?曹家三小姐?”
曹家二小姐是老左,只要她一来,就把一个院子的人使唤得虎虎生风。
如今看齐欢这架势,当个曹家三小姐也不算亏待。
齐欢“嘁”了一声,语声还透着闺阁时候的娇憨,“你别拿我打趣...我一听你落水了,拽上三郎就过来瞧瞧你——就想起当初三娘落水的模样!三郎在正院陪着老夫人说话,我可是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见你的!”
齐欢拍拍胸脯,眼波流转地接过小双儿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蹙了眉头,“你们家这金桔不对劲儿,一点也不酸。”
含钏半信半疑地接过齐欢手中的茶盅抿了一口。
嘶——
酸得脑顶门冒汗!
“你多半着了凉,尝不出甜酸来!”含钏盖棺定论。
齐欢摆摆手,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你怎么也掉湖里了!你们家要不把湖给盖了吧?这才几天?老左落了水就莫名其妙成了我嫂嫂,你紧跟其后,要不是风水?请扶若大师给瞧瞧?”
含钏扯了个苦笑,“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我们家里出内鬼了。我本预备划着船去老左落水的地方看个究竟,谁知划到湖中心,就看到船底一个大破洞!还好小双儿会凫水,拖着我游了一路。”
“后来我嫂嫂生了大气,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排查了个遍,这才找到罪魁祸首——跟着嫂嫂从北疆来的一个女子受了别人指使,把家里的船全都在底部凿了洞。”
含钏的话七分真,三分假。
真真假假混为一谈,才能把左三娘彻彻底底摘出去——谁愿意娶一个处心积虑嫁进门的姑娘?这让尚家怎么想老左?会不会觉得老左是个心机深沉的姑娘?在尚家小哥儿未曾封爵做官的时候,老左不凑上去,等“现原形”得了大功凯旋的时候,方才机关算尽地要嫁进左家?
毕竟是曹家惹出的祸事,才叫左三娘这样不体面地定了亲。
这个屁股,曹家得擦。
含钏手搭在桌案上,桌案上摆着《醒世迷梦录》和一小碟兰花豆,大小均匀的蚕豆被油炸得金黄,上面撒了椒盐和芝麻,看上去就是一盘下酒的好菜。
昨儿个夜里,徐慨过来,就着这么一小碟儿兰花豆,喝了小半盅卢酒。
喝了酒,就按住她的后脑勺亲——明年初春越近,这厮就显得越不淡定。再加上曹醒成了亲,半夜就抱着媳妇儿了,再也不曾没事儿半夜三更在家里转悠。这直接给了这厮巨大的可趁之机,翻墙的频率从五日一次,渐渐地赶超到三日一次、两日一次...
若不是水芳小姑娘坚守阵地、绝不退缩,含钏觉得这厮恐怕是想留宿的。
明明是个极为板正的人。
在六亲旧礼、八媒七聘这件事上,这厮的活动空间还很大嘛!
“什么?内鬼?!”
齐欢停住了拿兰花豆的手,又圆又大的杏眼亮晶晶的,“是漕帮的事儿吗?我听说漕帮的手段...杀人不见血,帮会内部权力倾轧,四哥想当三哥,三哥想当二哥,二哥想做老大。什么暗杀、下毒、构陷...啧啧啧...”
含钏:...
这姑娘素日少看点帮会话本可以吗?
漕帮如今都靠岸了。
黑专白了。
是文明的帮会,是守律法的帮会,是文质彬彬的帮会。
含钏失笑,“是西北!西陲军在嫂嫂身边安插下的钉子!你知道咱们家开宴会乐意预备泛舟游湖这一项吧?”
齐欢点点头,“京中没几家有湖,泛舟游湖,吹吹湖风,吃吃鱼生,自是好的。”
“这便是了——在咱们家的船下边凿个洞,来游乐的夫人奶奶们轻则落水,重则丧生,作为东道主的曹家能落什么好?”含钏声音淡淡的,“若不是三娘此番中招,等明年我们家开宴办会,还不知要出多大个洋相,惹多大的麻烦。”
齐欢面色有些沉凝,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埋着头,似是在琢磨什么,隔了一会儿方抬起头,唇角弯弯,圆眼变新月,“怪不得这次是户部常侍郎下狠手弹劾曲家...原是应在这儿了。”
齐欢长长吐出一口气,“既是这样,我可真是放心了。”
含钏歪了歪头。
齐欢看含钏的眼神有些歉意和愧疚,手在膝上绕了三圈,方语声沉沉的,“...原先我们家一直以为是三娘和曹家一起做的一道局。”
齐欢想起母亲的犹豫,父亲的斟酌和哥哥的沉默。
母亲的犹豫在于,若三娘当真是处心积虑落的水,这个媳妇儿,尚家是决计不能要的。
心机太深沉,城府太厚了。
于尚家不是好事。
父亲的斟酌在于,若尚家再与左家联姻,尚、左、曹、张四家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关系,而曹家的女婿是皇四子...到时尚家就是四皇子在文人清流中的喉舌,左家是名臣阁老的代表,曹家是银钱和民间帮会的支持,而张家代表了京城大部分的勋贵世家。
文人、名臣、帮会和勋贵,四皇子齐活儿了。
噢,还差一个武将。
四皇子除了没有武力支撑,什么都有了。
而据说,平倭的东南侯与曹醒最近走得很近...
尚家要不要从四皇子阵营里抽身?
能不能从四皇子阵营里抽身?
父亲斟酌了十五天,哥哥就沉默了十五天。
哥哥没说娶,也没说不娶,只向母亲撂下一句话,“...左家姑娘自小在乡里长大,虽没什么规矩,却不是个行事龃龉、想法复杂之人。”
哥哥不认为三娘是故意的。
她也不认为三娘是故意的。
她和三娘手帕交三四年了。
嗯。
不说别的。
就三娘那么大的脑仁,能想到这种逼婚的法子?
还有。
她与小钏儿结识于微时,小钏儿性情敦厚温和,处事极有分寸,为人虽仗义却不莽撞,就算三娘迷了心窍,小钏儿是一定不会冒着把曹家的名声放到火上烤的危险,帮三娘做此等蠢事的。
犹犹豫豫、前思后想。
到底时隔十五日,下了聘。
手帕交变嫂嫂。
齐欢不知当喜当悲。
齐欢低着头绞丝帕子,有些不敢看含钏,“耽误这么十几天的功夫,我到现在都还没去见过三娘,一是有些尴尬,二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过两天,我组个局,邀你和三娘去郊外摘芦柑吧?咱们三好好玩一玩,也算是我给三娘赔罪。”
齐欢这是说的大老实话了。
齐欢又想了想,再道,“我回去也好好和娘说一说,至少要把她的怀疑打消了才行——嫁了人才知道,婆婆可比丈夫重要多了!婆婆若对你存偏见,那你的日子可当真不好过。”
含钏轻轻颔首,笑了笑,觉得自己装病喝的那几大碗苦汤药也值了。
至少,帮三娘解了围。
含钏本以为齐欢上了门,她这苦汤药就不能喝了。
谁知刚说道婆婆,远在承乾宫的未来婆婆顺嫔娘娘跟着赏了两担子配好的汤药下来。
固安县主怕含钏装病真吃药,吃出个好歹来,便请孙太医过来看了看。
孙太医嗅嗅这个,闻闻那个,忍着笑道,“...人参、虫草、苦参、黄芪、当归、山药、龟甲...全是固本扶元、补气养血的好东西。大小姐喝一喝也没坏处。”
坏处自然是有的。
含钏喝了两天来自婆婆妈的好东西,华丽丽地淌鼻血了。
固安县主笑得叉腰,“你那婆婆妈,年岁再大些,恐怕是胡乱喝药的主儿!小姑娘家家的,能这么补吗?”
含钏鼻子里塞着白棉布,仰着头不肯说话。
不过还真被固安县主说对了...
顺嫔娘娘真是个别人吹风、她吃药的主儿,记得在梦里,有段时间宫里特别时兴吃珍珠粉,说是润肌美肤,顺嫔娘娘每天珍珠粉拌燕窝吃,吃了三四个月,左腹疼得不行,请了太医来看,说是珍珠粉吃多了,在肾俞堵结、淤血不通...
后来宫里一会儿时兴吃雪蛤,一会儿时兴拿树皮敷面...
承乾宫顺嫔娘娘可谓是潮流的弄潮儿、新事物的拓荒者。
傍晚,徐慨翻墙,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木萝轩,闻到了浓厚的煎药味,蹙了蹙眉,一走进去见含钏满面通红地坐在榻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扇子。
徐慨默了默,转头看了窗户。
天空阴沉沉的,今儿个恐怕要落雪。
这天气,她热?
徐慨走过去,默默伸手摸了把含钏的额头,蹙眉道,“怎有些烫?”
含钏幽怨地看了徐慨一眼。
因为你娘把她那一腔对你用不完的关心关爱都投射到曹家来了...
心里这样想。
话可不能这么说。
含钏笑了笑,“最近装病,补药吃多了,有些过头。”
含钏摇着扇子,递了杯水给徐慨,“你择日进宫替我向顺嫔娘娘谢了恩吧,吃了她赏下来的药,身子骨可太壮实了!”
徐慨一听便懂了,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闷声道,“知道了。”伸手用袖子擦了只金桔递给含钏,“金桔清火的,吃一吃,败败火气。”
含钏愣了愣,一下子笑出声,伸手接了含在嘴里。
两个人坐在回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徐慨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告诉含钏,“...前两天东南侯送了一块儿福建的地给我,地契我让他落成你的名字,听说是一块儿靠海边的庄子,每日可见朝阳初升和夕阳西落。”
平白无故,东南侯送庄子给徐慨作甚?
徐慨双手撑在脑后,老神在在道,“圣人削了西陲军的军饷,省下了近十万两,全都给了福建抗倭。”
第四百四十八章 山楂糖(两更合一)
含钏“噢”了一声。
十万两军饷。
军饷总是要用出去的。
不给西陲军,就是给福建,不是去平定征西,就是去平倭定寇。反正要用出去,就看给谁了。
前些年,福建从来没争赢过西北。
一是鞑子的野心更大,鞑子想要大魏的土地,倭寇只是没事儿在海上堵一堵大魏的商船,二是鞑子势力更大,十三个部落,数百支精骑,大魏一旦放松对西北的管控,鞑子便将长驱直入,成为大魏王朝最大的威胁。
数十年都没变过的惯例,在旁人看来因为户部侍郎的一封弹劾信变了。
这就很不得了了。
谢到徐慨这里来,也算是有眼力见。
含钏抿抿唇,笑了笑,“东南侯如今在京城中,这十万雪花银发回福建由谁打理呢?”
难道是那个一早就惹了东南侯厌弃的嫡长子?
含钏兀地想起东南侯继室那张精明能干的脸。
这岂不是给他人作了嫁衣?
东南侯继室夫人能点头?
徐慨摇摇头,“这朝廷可管不了了,钱是拨给了你,无论你中间吞多少,平倭一事,朝廷得听见响动。若是给了钱,倭寇之乱还愈演愈烈,那东南侯一家子也别想在京城和朝廷里立足了。”
徐慨想了想,没影儿的事儿在心里琢磨了片刻,还是开口告诉了含钏,“东南侯多半要回福建,东南侯嫡次子许是要蒙圣人的恩荫直入六部,东南侯继室夫人罗氏这几日都带着女儿在香山寺庙里求佛,听说前几天遇到了清修的福王妃...”
徐慨含蓄道,“福王长子,还未定亲呢。”
含钏“啊”了一声,脑子里过了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东南侯本人回了福建,继室所出次子却蒙恩荫留在了京城,甚至继室所出的女儿更是攀上了福王...
老子回老家了,一儿一女却留在了京城。
是质子,还是恩赐?
天子之威或雷霆或惊涛,天子之恩或幸事或...悲事。
古时天子自称“寡”,天下间唯他一人高高在上,无人可与之并肩,高处不胜寒故称“寡”。今时,天子自称“朕”,“朕者,身也。”以“我”为中心,他人均为下人。
含钏意有所思地看向徐慨。
圣人抬东南侯以压制曲家,那么抬谁压制老三?
是中宫嫡出的老二?
还是...
还是眼前这个眉眼清淡、面无表情的四子?
圣人好似有意布局一般,往老二身边堆上了龚家和兵部,平衡了世家与武将,往老三身边摞上了曲家与西山大营,默许曲赋执掌京畿两地禁军,往老四身上亲手添着了曹家和户部,文臣与银子都有了。
无论母家如何,这三个成年的皇子,背后如今都各有依仗,且势均力敌。
不。
从北疆回来后,四皇子徐慨无论是朝中声誉,还是简在帝心,都远超两个哥哥。
隐隐有领头之势。
这是圣人想看到的,还是圣人不想看到的?
这是徐慨想要的,还是形势所逼,一步一步被迫推上前的?
这些她都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今生的徐慨与梦中的徐慨不一样了。
梦中的徐慨敏感多疑、自尊自卑,对于自己的出身与顺嫔的地位无法释怀,对于妻室的高傲和妻族的冷遇始终隐忍,而今生的徐慨,意气风发、杀伐果断,手里的牌越来越多,牌桌上的人越来越少。
是稳稳当当地出完牌,隐退江湖;
还是激流勇进争口气,顺杆而上。
含钏一时拿不准徐慨的想法。
含钏脑子有点乱,伸手从兰花豆旁的小抽屉里掏了一颗山楂麦芽糖,山楂味浓烈,吃进口中又酸又甜,含钏抿了半天方抬起头,笑了笑,轻轻道,“我听说藩王的封地都要离京城很远,有的在东北,有的在西南,若叫你选,你选哪里?”
徐慨怔了怔,嘴角抿成一条线,目光认真地注视含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