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不知该怎么同左三娘说。
尚家或许是这样,下一个或许也是这样,至少...至少左三娘真心喜欢尚元行?
总还能常伴左右,有所慰藉?
可她的喜欢,会变成伤害自己的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会在尚元行漠视她、忽略她的时候,插入她的胸膛。
若是此情此景换成她,她会怎么选?
或许会逃跑吧?
含钏心里这么想,换一个她不爱的人,大家都不付出情感,这场婚姻里就没有人受伤害吧?
含钏也希望左三娘这么选。
可她没有替左三娘做决定的权利和立场。
含钏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不嫁给他,重新寻觅,或许也能碰到更好的人...嗯,或许也遇不到,但你至少不会因为他伤心,你可以好好地吃喝玩乐,甚至可以久居别院,眼不见为净,你可以外出游乐,赏花赏月赏美景...”
然而,她还是想劝劝左三娘。
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很艰难了。
没必要,自己给自己出附加题了...
左三娘听了含钏的话,有些茫然地看向含钏,隔了良久,伸手握住了含钏的手,用力握紧,隔了一会儿再缓缓松开了。
第二天,含钏便听到了左家和尚家的最新消息。
尚家和左家的庚帖送到了扶若大师那里合八字。
二人八字很好。
天作之合。
择日,尚家新任广德伯,下聘左三娘。
第四百四十二章 过桥米线(下)
秋高起小雨,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木萝轩厚厚的美人蕉叶上,花间氤氲点燃了两只瑞香,香烟袅袅升起,在烟雾中,含钏听水芳埋着头言辞清晰地说清楚了这事儿,含钏抿了抿唇,久久未开口,隔了一会儿方从胸腔中发出一个沉沉的叹气声。
如果老左回头了,也就不是老左了。
不过换个角度,如果她和徐慨在梦中,其中一人如同老左一般勇毅向前,无所畏惧,恐怕梦里的结局都会改写。
他们没错,老左也没错。
只是...
只是被徐慨说的那番话给整怕了。
别的都不怕,就怕左三娘应付不来尚家小哥儿那三个通房...
含钏实在无法想想大大咧咧左三娘和那三个通房斗智斗勇的画面...
老左仗义、耿直、善良还亲切,她不应当倦于家长里短的妻妾之争。
一想到这儿,含钏就有种莫名的不适。
含钏一抬头,便见那两炉香燃得正旺,顿觉这香味刺鼻,一伸手便拿盖子把香熄了。
含钏心烦气躁的时候就乐意下灶房。
一进灶屋,秋笋忙擦了手过来迎,跟着含钏一路把食材看过去,两只还没杀的老母鸡、养在水盅里的一条乌鱼、还没剥壳儿的笋、绿油油的好豌豆苗儿...秋笋搓着手躬身介绍,“...预备做个鸡蓉豆花、芙蓉鱼片、再炒个咸肉鲜笋片,豌豆苗儿是金贵东西,那热水烫了撒点粗盐、芝麻油和花生碎就能吃...”
秋笋有些愁眉苦脸的,同含钏道,“十几天了,愣是没打听清楚咱们家县主娘娘爱吃个啥?咱又不敢冒冒失失烤个大羊腿子去!万一...”
万一县主娘娘忌讳北疆那段日子,她岂不是马屁拍到马屁股上了!
秋笋亦步亦趋地跟在含钏身后走,脸垮兮兮的,再道,“无论咱上什么菜,县主娘娘就动两筷子,也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什么偏好——您喜欢食材本味的菜式,也不拒绝精致特色的东西;咱们家老太太口味清淡,不放盐啥都好吃;伯爷爱吃红肉,不爱吃家禽,爱吃鱼虾,不爱吃野味儿...您说,都有偏好的,偏偏咱县主娘娘是路路通,啥都好!”
啥都好,就意味着啥都不好!
东家真正觉得好的,会打赏。
就算不打赏,也会赞上两句。
这是东家的规矩,否则下头的人怎么知道做什么对?做什么错?
含钏想起自家嫂嫂一连吃了三个金乳酥...眼神一瞥正好落到墙角晒干的玫瑰花瓣上,抬了抬下颌,定了今儿个的菜谱——做玫瑰鲜花饼,再看看现有的食材,含钏心里有了计较。
撂起袖子,杀鸡熬高汤,杀鱼取薄片,薄得透过鱼肉能清晰看到手指腹的纹路,再片出鸡胸脯肉、笋片,韭菜、葱、豆腐皮儿、鸡蛋丝儿、豌豆苗切段儿,打了个三个新鲜的鹌鹑蛋...一个食材两三片装一小碟儿,满满当当铺了一整张桌子。
等曹醒下朝回来了,含钏赶忙舀了四大碗黄澄澄、面上一层尽是隔热的黄油鸡汤,一人一个大托盘给正堂送去。
曹醒净了手,见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的,再见自家妹子兜着围裙摆托盘,便笑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亲自下厨了?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
含钏抿抿唇没说话,帮着薛老夫人把各色食材全都闷到汤里后,再放下煮熟的粗米线,又撒了两颗红澄澄的枸杞子、葱花、芫荽,再递了碟小米辣颗粒给曹醒和固安县主,“...趁着汤热,先将食材和米线倒进去,利用汤的余温把食材炕熟,待米线软和了,咱们搅拌搅拌就能吃了。”
含钏笑起来,“这是云南那边的吃法,俗称过桥米线,取的都是食材最本真的原味儿,可鲜了...我想着天儿渐凉起来,吃甚也比不过吃热乎乎的米线!”
固安县主在北疆蹉跎十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倒真没听说过这些个奇异的吃法。
固安县主赞了一声大魏地大物博,八里一风十里一俗后便照着含钏的模样依样画葫芦,待米线软和后拿小碗来汤带水盛了满满一碗,吃了一口米线再舀了一口汤喝,刚入口,眼神便亮了亮,又喝了一口汤。
实在是鲜!
鸡汤里只放了粗盐与胡椒颗粒,剩下的便只是老母鸡自身的鲜香味。
她在北疆日日吃烤肉、牛乳、硬馕...香料味很香,但吃多了便觉得清淡软和的东西食不知味。
这几日跟着薛老夫人吃饭,实在是吃得有些难受。
嗯...
俗话称,嘴都淡出鸟儿来了!
偏偏作为新嫁娘,她也没立场立刻提要求。
如今含钏下厨,既照顾了薛老夫人的口味,又让她吃得有趣又舒服。
含钏眼见着固安县主吃完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心里一喜,见曹醒吃了一整碗去了湖心别院处理公务、小老太太吃撑了些,带着童嬷嬷要出去遛弯儿,家里就剩她与固安县主。
含钏知机知趣地挑了固安县主吃得餍足的时候,极有眼力见儿的,埋头同嫂嫂认错,“...是钏儿不好...左家那件事儿,不寻常...三娘在我们家划船的时候落了湖,是尚家哥哥救上来的...我原先以为是三娘自己筹谋的,昨儿个去问了才知道是咱们家不好,是钏儿看管、计划得不好——湖边的小船船底漏了个大洞,险些在您与哥哥大婚的日子闯了个大祸!”
心烦气躁之后,含钏有些后怕。
若...若左三娘真在曹家淹死了...
他们该怎么办?
或者,当日要去游湖的人,不是左三娘,而是别的夫人、姑娘...
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正经的官家小姐,又有几个会凫水的?
湖那么深...
出了人命,曹家怎么办!?
第四百四十三章 炙烤羊腿肉(上)
含钏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隔了一会儿,含钏听固安县主声音轻轻的,“船,有破洞?”
含钏点点头,有些迟疑道,“老左和我是生死之交,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评判和指摘她...”
嗯。
就算老左要去抢别人相公,含钏想了想,估计她也一边拍手一边帮忙...
自家手帕交,做什么都是对的。
既然老左可以在她面前完完全全真实做自己,那么,老左就没必要骗她。
说没有凿船,含钏相信她就没有凿船!
那船,是谁凿的?
风声是谁透露的?
含钏紧张地舔舔嘴唇,眼看着固安县主分明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那儿,却陡生出几分慑人的气势和威严的压迫。
固安县主手放在四方桌上,手指弯曲,指节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极富节奏,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使,语声简短,“着人清理近日来进出过宅府的人员,内院和外院分开封锁,别院的人也传令下去,绝不允许出门,谁胆敢破规,杀无赦。”
固安县主轻轻起了身,拍了拍裙摆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冲含钏笑道,“走吧,咱们去船棚看看。”
含钏埋着头跟在固安县主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很是自责。
当时...她以为是老左自己编演的这出大戏,便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如今回想起来,反倒是错过了调查的最佳时期。
实在是太过松懈...
含钏反思了一下自己,自从回到曹家后,她的心智就像回到了真正的十五六岁,对危险和危机的敏锐力下降了许多,特别是在曹醒回府之后,不需要她挡在薛珍珠老太太跟前后,她就完完全全又理所当然地缩到曹醒身后安逸享乐...
好像把上辈子没享过的福气,没过过的清净日子,全都一股脑享受完..
含钏臊眉耷眼地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嫂嫂身后,一路向船棚过去。
五六艘船全都蒙着乌油布。
固安县主一挥手,身后两个体壮健实的女使上前去将乌油布一把掀开。
管着船棚的老方头同木萝轩关系不错,瑟瑟发抖地立在身后,拿眼神朝含钏背后的小胖双打着机锋。
老方头挑挑眉——“这是要干嘛?”
小胖双目不斜视装作没看到。
老方头有点慌了,再朝小胖双挨过去,从袖兜里掏了麻油纸包着的一小袋儿山楂干。
小胖双垂了垂眉,还是不敢搭话。
开玩笑!
素日要好是要好,真正到关键时刻,她小胖双怎么可能是一袋山楂干就能买动的!
小胖双埋着头,眼神都不敢抬——更何况,如今是县主娘娘要发威,没见着自家掌柜的都夹着尾巴做人呢!
夹着尾巴做人的含钏跟在固安县主身后,探头一看,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五六艘船,只要是好的,能下水的,船底全都有洞。
且那些洞是藏在厚厚的木板下方。
只有下了水,被水浸润湿透,木头瓤了,那几个洞便只会越破越大。
就像...老左选的那艘木船一样。
含钏又长又急地喘了一口气。
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
当时她在拟定单子时,拟了一项“游湖泛舟”,预备招待那些个不乐意打麻将或是听戏的夫人奶奶。
临到头,被薛老夫人划了。
因算了算家里湖上能用的船只,满打满算也就五艘,还都是小木船,一艘船只能容纳三两个人,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有五个女眷得以游湖泛舟...那没排到的女眷又怎么办?好好办个喜事,总不能叫人有的玩得开心,有的带着遗憾回家吧?
既然不能全部照顾妥帖,那就索性划了。
划掉了是划掉了,可含钏一早便吩咐人准备上了的...如果这一个项目没有被划掉,那么上船的所有姑娘、夫人都面临着落水的危险...官家女眷会凫水的少之又少,就算是会凫水,就算身边的女使婆子救得上来,可湖水那一头就是外院,女眷们好好地来参加一场喜宴,结果湿哒哒地被人看了个精光...
曹家在京城还如何立足!?
一场喜宴,岂不是结了仇!
含钏双手发凉,抬起头看向固安县主,张了张嘴,“嫂嫂...”
固安县主面色沉凝地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木船底部的洞,木屑在指腹间抿了抿再凑到鼻尖嗅了嗅,神色如常地吩咐人把船又重新盖起来。
固安县主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冲含钏笑了笑,“...小姑娘家家的不禁吓,这么点脏东西就把你吓得脸煞白了?如今还没死人呢,就算是死了人,咱也得好好地善后、评定...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凡事都要解决,先解决了再慌,这才是正理。”
固安县主的语调平和有序,叫人无端放下心来。
可含钏对天发誓,她在固安县主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杀机。
第四百四十四章 炙烤羊腿肉(中)
船棚好似在一息之间,搭上了遮阴的茅草,放上了暖和的炭炉,布置起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和两个宽敞大气的太师椅。
含钏就坐在太师椅上,听固安县主一句跟着一句地问看船棚的老方头。
“婚宴前,最后一次泛舟游湖是什么时候?”
“你可是住在船棚边上,日日夜夜地守着?”
“在左家姑娘来前,可有人到船棚来?”
“为何婚宴那天,左家姑娘要推船下水时,你没有发现船底有洞?”
老方头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是端午...大小姐觉得热,便带着小双儿姑娘和水芳姑娘划了两圈船;小老头不敢在内院过夜,每日下值就和老婆子一起回后罩房,只留了老奴的两个孙女在此处看管;左姑娘来之前,无人来船棚...”
“至于为何没有发现船底有洞...产老奴...老奴...”
老方头埋着头,语声哽咽带了哭腔,“那天左家姑娘催的急,老奴便只看了船身,没看船底...”
哭腔渐渐止住了。
老方头是老漕帮的兄弟了。
漕帮兄弟没有遇事就哭的习性。
老方头头一梗,磕了三个响头,神色坚毅,“有罪当罚!有错当惩!县主您罚老奴八十大板也好!砍掉左手也好!沉塘也好!老奴都认账!只是老奴千万发誓,船底的洞绝不是老奴干的!老奴对漕帮、对少当家的、对曹家忠心耿耿!绝无背叛!”
固安县主看了老方头半晌,默了默,手一挥让老方头下去。
“不是他。”
固安县主轻声道。
含钏抬头看向固安县主。
固安县主神色平静,“他说出砍掉左手时,右手已经揣进了袖兜里探匕首,这是老漕帮人的品性——主家让砍手,手起刀落,不会有一点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