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我们迁出北京城去了江淮,再后来你也死了,我...我也被我们的长子毒死了。”
好好一个梦,如此冗长的一个梦,时间横跨二十载,却被含钏简化成了寥寥一百字。
徐慨面色有些愣。
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含钏低头啜了口茶。
老白头送来的,说是鸿宾楼的采办贿赂给他的好东西。
含钏喝过两次,茶叶子有点涩气,像是炒制时没有完全将水分逼出,她没给老头儿说,没人的时候就爱泡这茶——这是白爷爷对她的好,老头儿收了什么好东西,都要辟成三分,白大郎一份,四喜一份,她一份。
这在梦里,是没办法实现的。
她甚至连白爷爷的面都很难见到。
最后就像水里的浮萍那样,一块叶子向东飘,一块叶子向西飘。
含钏将茶水吞咽下去,笑眯眯地看着徐慨如铜像一般矗立的神容,坏心眼地再加了一句,“在梦里,你就很爱我了。”
徐慨像是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回目光,“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梦里就很爱她?还是这件事?
含钏笃定又平和地点点头,两样,都是真的。
徐慨身形向后一靠,好似在慢慢咀嚼含钏说的这些话,几次想张嘴问询,却闷了闷头,又重新闭上嘴巴,隔了很久很久,徐慨方抬起头,神色终于恢复平静,“圣人...何时死的?”
含钏想了想。
时间不远了。
就这两年了吧?
“要么明年,要么后年...”
含钏轻声道,顿了顿又道,“不过梦里也做不得准,梦里你没去北疆,我也从未出宫。今生张霁娘死了,我成了秦王妃,甚至还认祖归宗,有了祖母与哥哥...”
徐慨再道,“老三上的位?”
含钏点头。
徐慨眸光陡然变深。
如果这梦是真实存在且发生过的,那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圣人身体一向康健,一旬一次的平安脉,从未曾落下,亦从未传出圣人身体有任何不适...圣人薨逝,老三上位,藩王出逃...
徐慨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当从长计议。
徐慨转过头来,又重新认真注视着含钏。
小姑娘瞧上去很坦然也很愉悦。
徐慨紧紧抿唇,伸手轻抚了抚小姑娘软软滑滑的的脸蛋,轻声道,“对不起,我在梦里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度过了一个不太美好的梦境。”
含钏原是笑着的,陡然一下子眼眶发酸。
积攒了两辈子的苦,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有形状的眼泪即将找到宣泄的出口。
那个梦太不美好了。
特别是你走后。
含钏看着徐慨,陡然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或是浑浊的泉水。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她胆子很小,从不敢与张氏一别锋芒,安哥儿也不认她,她为了张氏能够对安哥儿稍好一些,忍让着、憋屈着、害怕着、怯懦着...她很想念徐慨,却不敢在房中为徐慨设下一座牌位,她只能将徐慨送给她的书藏在枕头里,闻着那股冷冽的松柏香,幻想着徐慨还在身边。
含钏埋头,用手背重重擦去眼泪,“你...你别死了。”
她承受不起,失去徐慨两次。
徐慨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不死。”
含钏语带哽咽再道,“也要保护圣人,他是一位好君主,很少有君主像他一样既有人味,又很英明。”
徐慨双手放在身前,严肃承诺,“我必定保护父皇周全。”
含钏哭着再次要求,“不能让三皇子上位。”
小姑娘一声抽泣,“他...他不行...他上位之后,东南边上的倭寇盛行,大魏的商船不敢出海,大魏的货物运送不出去,外面的东西运不进来,福建沿海的民众时常被扰——这是梦里很困扰你的事情。还有,北疆一步一步向大魏蚕食,只差突破嘉峪关这最后一步...”
徐慨神色愈发肃穆。
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竟细致到这个地步?
如果老三上位,曲家必定借由西陲军蚕食大魏疆土——否则,曲赋为什么要在草原上养兵!为什么要与鞑子勾结!
突破嘉峪关只是他的第一步,紧跟着就是甘肃、宁夏、陕北,待一过渭河,大魏的整个版图全尽收眼底。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或许这才是曲家的目的?
夺徐变曲?
徐慨这一个颔首,最有分量,语气坚定沉稳,“我都答应你。”
含钏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徐慨。
徐慨看着小姑娘哭红的眼睛与鼻头,不自觉地扯开嘴角笑了笑,伸手轻轻捏了含钏的山根,声音从未如此温柔过,“别哭,马上要成亲了,哭成核桃眼,还怎么成亲?大家伙都说是个丑新娘了。”
含钏憋着泪,“你才丑!”
......
新娘子没有丑的。
尤其是眼前这个。
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与丑字儿搭不上关系。
全福夫人是请的英国公夫人来的。
英国公夫人一边弯着腰手拿丝线帮含钏绞面,一边轻声称赞含钏的肤容与相貌,“...秦王妃的皮肤就像剥了壳儿的鸡蛋,又白又细,又嫩又滑。我若是上妆的喜娘,必定不愿意为你敷上一层厚厚的粉和重重的青黛。”
这就像将新娘子的美貌藏住了似的。
含钏抿唇矜持地笑了笑。
喜娘才不会管英国公夫人的意见。
准确的说,喜娘不会照顾任何人的意见。
喜娘拿着扑子给含钏从上到下、从天灵盖到脖子头,狠狠地上了一层粉,又拿起千金一管的螺子黛像不要钱似的描绘含钏的眉毛,再蘸了蘸深粉色的桃花末子在含钏双颊利索地盖了两个章,最后的最后,送了一张红艳艳的口脂纸到含钏唇边。
“王妃,请张口。”
含钏依言张口,再轻轻抿下,嘴唇上了颜色。
含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冷静地评价——嘴唇的颜色,没吃几个小孩压根涂不了这么艳。
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如蜜
红艳艳的口脂配得上金光闪闪且红得耀眼的嫁衣,王妃品阶的冠冕又高又重,上面坠满了漂亮的珍珠与名贵的珠宝。
含钏低低弯头,固安县主笑着为新嫁娘戴上一串长长的、气派的金镶白玉挂珠项圈,薛老夫人眼含热泪地为小孙女在冠冕簪上一支温润的白玉簪。
金镶白玉挂珠项圈是含钏因徐慨一行深陷北疆而在圣人跟前失态后,福王送过来的。
那支白玉簪,是老太后举办的龙华会上,含钏靠自己堂堂正正赢下来的。
之前,薛老夫人打趣说,这是皇家给她的聘礼。
如今,她就堂堂皇皇地戴着这两件东西,嫁进皇家,嫁给徐慨。
英国公夫人与尚家乔夫人两亲家手挽在一起,英国公夫人陡然有些鼻酸,埋头轻声同亲家道,“还记得咱们头一回见到钏儿吗?”
乔夫人笑着点头,“三郎与齐欢相看,在‘时鲜’,我当时还纳了闷,这位掌柜的不仅年轻还样貌十分好看,恐怕这菜式会不太好...”
“结果菜式很好,相看也很成功。”
英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的钏儿身量还没长开,虽看得出个头不小,是个美人胚子,却也没想过会长成如今这般模样——更没想过,会成为秦王妃。”
乔夫人轻轻撞了撞英国公夫人,“轻易莫提当年事。”
身处高位之人,多半不喜欢听人提起原先的落魄与困窘。
如今的王妃,曾经是讨生活的食肆掌柜。
乔夫人恐怕含钏会介意。
英国公夫人稳稳握住乔夫人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眼神闪烁,露出慈和又了然的神色,“她不会的。”
小钏儿不会介意的。
因为这个小姑娘从未觉得她的过往有何难堪。
小小的姑娘,终于成长为了端庄美丽的新娘。
英国公夫人陡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眼角微润地看着不远处的含钏。
京城里都说,秦王妃稳坐世家贵族美貌第一把交椅。
小钏儿确实担得起这个称谓。
纵使这新娘妆“毁”人不倦,小钏儿也硬生生地扛住了,安稳端庄地垂眸坐在床榻前,一袭红衣直直垂下,狭长上挑的丹凤眼明亮温和,脸蛋儿小巧流畅,鼻梁高高的,鼻头却小小的,厚重的粉与粗粗的螺子青黛丝毫没将她通身的灵气夺走。
像秋天悬挂在天际处的静谧弯月,也像月下微波荡漾的深井,还想深井旁那一簇簇嫩绿茂盛的君子兰。
薛老夫人别过头擦了擦眼角,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月娘。
固安县主轻轻伸手揽住薛老夫人的肩。
天色从昏昏暗暗直到亮亮堂堂,含钏异常亢奋,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听满屋子的女人从东说到西,从南说到北,嘈杂热闹。
小双儿耳朵特别尖,听外院窸窸窣窣的,猛地一甩头,便将目光投向窗棂外。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
童嬷嬷欢喜得眉毛飞上了天,鬓边簪了朵火红的花儿,五十来岁的老太太显得很矫健,“...来的人是东南侯与福王世子打的头阵!之后跟着户部左侍郎常大人、右侍郎李敏大人、咱们家三郎君、左家大郎君...噢,还有几位吏部的侍郎大人!”
咱们家三郎君就是张三郎。
薛珍珠老太太非常喜欢张三郎。
小老太太拽着英国公夫人的手笑个不停,“别叫醒哥儿为难小三儿!”
童嬷嬷满脸喜庆,“那估摸着是不成的!咱们家醒大郎君带着广德伯与京畿漕运使司的大人们正堵门呢!”
童嬷嬷话音刚落,外院就响起了掀天的欢呼。
含钏捏捏小双儿的手,浅笑着抬抬下颌,示意小双儿可以去看热闹。
小胖双神采奕奕地跟着童嬷嬷往外院跑去。
外院确实很热闹。
曹家大门就开了一条缝儿,透过这条浅浅的缝儿,看到外面人头攒动,满眼全是大红色。
曹家高墙架着云梯,漕帮凶神恶煞的一众弟兄拿着桶站在梯上,桶里装着糠皮、麦麸、木屑,随时预备“一二三”松手御敌!
膘肥体壮的曹生管事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背了一根手臂环抱粗细的木桩子,抵在门口。
小双儿:???
这是御敌,还是嫁姑娘呢?
就这配置,来个军队都撞不开!
自家醒大郎君背着手,笑盈盈地站在曹生身后,满脸都是宽松温和的笑,声音清朗开阔,“秦王爷!今日曹家嫁女,贵府迎媳!大喜之日无老小!迎亲游戏,热闹开怀,您莫怪!您莫怪才好!”
府外也不知是谁的声音,响亮又带有行伍气。
“迎亲嘛!凭本事!若没真本事,怎么娶大姑娘!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小双儿默默傻笑起来。
得嘞。
是东南侯的声音。
这口蹩脚的官话,跟他婆娘的口音一模一样!
想从曹家娶姑娘,那可真是难。说曹家是文臣吧?确实也是。曹醒领着京畿漕运使司的衔儿,文官三品,穿红衣绣鸬鹚,确是文臣。说曹家是武出身吧?确实也是。漕帮出身,刀里来剑里去的,舞刀弄枪都是常事!说曹家是勋贵吧?也不能说不是,毕竟圣人亲封的广进伯丹书铁券还在祠堂里放着呢!
故而!
曹醒先甩了道题。
题目冗长又绕口。
小双儿没听懂,踮起脚,蹑手蹑脚地摸到认识的漕帮兄弟处摸去。
“醒大郎君问新姑爷,河道拥堵,泥沙淤积,来往货船过不去,,且常发大水,朝中屡年拨下巨款却未有进展。若你为朝廷钦差,奉旨前去,当如何不动一分银钱,一招解决问题?”
新房内,童嬷嬷绘声绘色地描述外院发生的事情。
尚家乔夫人笑起来,“咱们广进伯,是铁了心要为难新姑爷的!”
可不是嘛!
固安县主也跟着笑起来!
河道淤积,绝非一日之功,怎么可能叫一个新上任的钦差大臣,在不用一分一厘的前提下,一招解决?
阿醒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只是不想妹妹出嫁罢了!
童嬷嬷话音刚落,外院再次响起比前一阵还要热烈的欢呼声!
乔夫人望向窗棂,笑得迫切,“快!快去问问,咱们秦王爷是怎么答的!”
童嬷嬷正欲转身,便有个穿梭于内外院的女使喜气洋洋地进来,“...秦王爷就说了一句话,原主官投放下狱,提原副手为主官!”
内室稍静了片刻,英国公夫人率先拍手,乔夫人紧着跟上,诸位夫人怔愣片刻后侧头同固安县主笑道,“秦王爷一向方正,这个回答倒有些一力降十会的意思!”
齐欢没懂,侧身垂眸询问左三娘。
左三娘附耳轻声道,“...疏通河道是花银子即见真章之事,纵然治标不治本,也能缓一时之急。在朝廷每年拨重金疏通河道的前提下,当地仍旧一团乱象,便可知主理官员办事不利,甚至有将银两中饱私囊之嫌。换上原副官,既有杀鸡儆猴,又有临场换帅不动军心的保障,确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解法。”
左三娘想了想,轻笑道,“也确实符合含钏哥哥说的不动银钱,一招制敌的要求。”
含钏垂眸抿唇笑了笑。
若不是大喜日子,徐慨恐怕会说出“原主官无能,杀之,换副手”的提议吧!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到底是龙子凤孙,杀伐果断,杀伐果断呀!”又高声招呼,“去,再去外院看看,看看咱们醒大郎君还有别的招儿没!”
堂堂漕帮大当家,当然有别的招儿。
先考校诗书,再考校武艺,跟着拿出个古琴,让迎亲的背谱子...
这就很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