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说实话,有一小簇白爷爷特制牛肉粉,煮个烂鞋底儿都好吃的。
  含钏再怎么左缠右泡,白爷爷都不松口教她,气得含钏说胡话,“儿可是正正经经给您磕了头,买了两斤猪头肉、一斤花雕酒,是照着规矩行过拜师礼的!照旧例,您就得一五一十地将压箱底的功夫全告诉我!否则...否则...”
  白爷爷脚搭在椅子上,眯着眼抽水烟,“否则啥呢?”
  “否则就去官府告您!”
  “啪嗒!”
  白爷爷顺手捞起手里的水烟枪狠狠敲在含钏后脑勺,“没出息的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敲了头,白爷爷手上舒服了,优哉游哉地翘着腿,随口跟含钏掰扯,“往前儿,老虎拜了猫当师傅,猫儿教老虎捕猎、藏匿...到了最后一天,学成的老虎追着猫儿要吃它,你猜怎么着?”
  含钏也没规没矩地躺在椅凳上,随口问,“怎么着?”
  “猫儿爬上了树,老虎没学过爬树,在树下面急得团团转,怒气冲冲的说,‘好哇!就知道你这老贼藏了私!’”白爷爷乐呵呵地,再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头,继续胡诌道,“所以说,做师父的不能啥都教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咯!”
  嘿!
  这老头儿!
  含钏气笑了,把头一转,决定不跟白爷爷说话了。
  白爷爷笑得胸膛子起起伏伏,水烟袅绕看食肆那两个小的在井边追着跑,白四喜在灶屋洗刷碗筷,连崔氏规规矩矩了好几个月,正一脸娴静地坐在回廊缝补衣裳。
  从前浣衣局那位钟嬷嬷,含着笑看大家伙在庭院里笑闹,全然不见在宫中当差时,那样紧绷谨慎的神色。
  白爷爷挺欣慰的,轻轻舒了口气,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肩头,“小钏儿啊。”
  “诶?”含钏闷声闷气应。
  “等淑妃娘娘顺顺利利产下皇嗣,爷爷我就正式告老了。”白爷爷语气中有几分喟叹,“到时候,白家就看四喜的了。若是四喜有当掌勺的造化,白家兴许还能旺盛个三十年。若是没这造化,我就将四喜的儿子送到你‘时鲜’帮厨,待学成了,再送回膳房当差...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提携提携四喜这个不争气的。”
  听白爷爷安顿告老后的差事,含钏有点不知所措。
  梦里,她没看见白爷爷告老不干的模样。
  也想象不出白爷爷脱下掌勺白围兜的情形。
  含钏转过头,抿了抿嘴,“您老长命百岁。”
  白爷爷笑起来,“傻姑娘,爷爷我得活上个千儿八百岁呢!”
  否则,他那病弱的儿子又该怎么办?还未能支撑门庭的孙子又该怎么办?
  白爷爷留含钏几个吃晚饭,含钏惦念着早晨窖在水井里的桃子杏子,既怕窖久了有蚊虫蚂蚁叮咬攀爬,又怕窖得太冰回去吃进口闹肚子,便雇了一辆牛车,一行四人大包小包地回东堂子胡同——白爷爷不给说秘方,却恶狠狠地装了十来罐牛肉粉,并好些山上刚下来的春笋,还有几只福建进贡硕大的墨鱼干。
  又吃又拿的日子,真是愉快。
  含钏坐牛车上,冲往前帮她满城送糕点的小童打招呼,看一个两个小童重操旧业,抱着扎冰糖葫芦的茅草杆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含钏便笑着冲几个小的摇摇手,“...姐姐开的食肆还没落稳呢!待稳了,还请你们干差事!”
  几个小童这才展了颜。
  刚拐进胡同口,便听见不远处女人的叫闹哭喊,含钏蹙了蹙眉,这声音略显耳熟,一瞥眼却见钟嬷嬷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牛车驶近了些,那女人的哭闹便清晰了很多。
  “姐姐!您开门啊!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好歹开门,见见莲妹,见见您可怜的莲妹啊!”
  含钏隔得远远的,一眼便看见了胡文和的身影。
 
 
第一百零二章 东郊橘
  胡文和也远远看见了含钏,冲含钏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牛车驾到,含钏让拉提带着小双儿,先把东西拿进去,再问钟嬷嬷,“您若不舒服,也进去歇一歇吧。”
  钟嬷嬷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哭喊的女人一见钟嬷嬷,眼睛瞬间亮了,立时扑上去抱住钟嬷嬷的腿,连声唤道,“姐姐!姐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姐姐,您外甥和妹夫都被抓进官牢去了!您救救他们...求您救救他们...”
  女人的嗓音惹来街坊四邻的围观。
  含钏深觉,她这间食肆,这些时日风头是出尽了,每每都被当做天桥下耍杂耍的被围观。
  含钏看向胡文和,还穿着绣鸬鹚的官服,乌纱帽也戴得齐整,应当还在当差。再看钟嬷嬷那妹妹,身上虽着便服,可袖口、衣襟、裙摆都沾上了厚厚的灰渍,黄皮寡瘦,面颊狠狠凹陷,看上去这些日子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进官牢了?
  含钏眼神疑惑地与胡文和对视。
  胡文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主家也回来了,清咳一声,“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含钏点点头,伸手将钟嬷嬷扶进了宅子,胡文和紧随其后,女人见大家伙都进屋了便抹了泪,利索地爬了起来,埋着头跟了进去。
  小双儿将厅堂紧闭的窗棂尽数打开,阳光倾洒一地。含钏余光瞥见女人不由自主地躲了躲突如其来的光亮,又想到将才女人口中说的“官牢”二字...
  是犯了事吗?
  可犯了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身边还站着京兆尹的六品官儿?
  钟嬷嬷口中的“莲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口中嘟囔不清地说着话,“...您外甥...先前考秀才...有人引诱他...说是有题能提前漏给他...咱们便信了...您不愿意拿钱出来...我与阿良便将宅子...宅子抵了出去...”
  含钏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们两口子,当真是一对豺狼虎豹。无论做任何事,都处处想走捷径,什么东西都想通过不正当、不合理的方式获取。
  胡文和见那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想起主官的叮咛,便耐着性子接过话头,详细解释,“她儿子考秀才作弊,用宅子作抵押,在当铺拿了二百两银子,疏通关系提前花钱买了考题。如今,她儿子不仅乡试没考过,甚至东窗事发,京兆尹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家,将那宅子充了公,参加考试的学生判了流放三千里,抵押宅子的父父母罚得更重一些,削籍为奴,剥夺名下所有庶务。”
  胡文和顿了顿,“京兆尹去搜查宅子时,还发现了未用完的一百一十两银子。”胡文和看向钟嬷嬷,“您是这家唯一的血脉亲缘,照大魏律例,若您拿的出补足当铺的银子和抵押产生的息子,这宅子与其他的庶务便可全数奉还于您。”
  胡文和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念了念:“...东郊林场二十亩...后海庄地十亩...香山山地十亩...”
  这些应当都是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来的产业。
  含钏瞪圆了眼睛。
  ???
  幸福会不会来得太突然了?
  这...这简直就是躺着掉馅饼呀!
  含钏答应了钟嬷嬷一定将宅子拿回来,可她一无权,二无势,唯一手上宽裕的便是银子了。她冷眼看那两口子,一个恶一个蠢,日子必定会过得卖房卖地。到时候,她就出钱给买下来再还给钟嬷嬷。
  如今...
  这算啥?
  她只要补齐当铺剩下的九十两银子和产生的息子,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的所有产业,全都能物归原主!
  东郊的林场?
  东郊的林场,种橘子最好吃了!
  酸酸甜甜!多汁个大!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
  含钏拍了拍胸脯,有点想笑,但见钟嬷嬷神色严肃,便硬生生地止住了笑。
  含钏似笑非笑的样子,成功逗乐了胡文和。
  挺可爱的。
  还是像金鱼。
  胡文和神色柔和了很多,再问钟嬷嬷,“您是否愿意补齐银子与利息?若您愿意,今儿个咱们就能去官牙把文书办妥。”
  愿意愿意!
  含钏紧张地看向钟嬷嬷。
  她知道钟嬷嬷心软。
  可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
  若这时候心软,那便是对自己的心狠!
  钟嬷嬷紧紧抿住嘴唇,手紧紧握成了团,一开口,嗓音喑哑,“...他们...便为奴了吗?还有我那外甥,流放几年?还能...”钟嬷嬷深深吸了口气,“还能回来吗?”
  “他们的身契是活契,不是死契。若是他们肯干能干,攒够赎身的银子,主家便自会放人。”胡文和解释道,“至于您的侄儿,流放三千里做苦力,照律法是要做满十年的。科举考试不容儿戏,既是舞弊,留他一条命,也是看在他虽拿到了题,却也没考过的份儿上。”
  含钏简直想笑。
  实在是太可悲了。
  提前买了题都没过!
  这水平多次呀!
  甭说十年流放,便是终生流放都使得!
  女人的哭声放得更大了。
  她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房子!地!儿子!
  啥都没有了!
  还要削籍为奴!
  女人跪倒在地,匍匐着拽住了钟嬷嬷的裙角,满面是泪,仰着头显得十分可怜,“姐姐...您饶了我们吧...您同这官爷说一说...我们都是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您当过奴才,您知道有多苦的呀!还有您那外甥,自小就读书,没做过重活儿,您...您救救我们吧!”
  钟嬷嬷的裙摆被摇晃得四处扫风。
  这种事,没法劝。
  含钏和胡文和对视一眼。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也大方地回了一个笑。
  隔了许久,钟嬷嬷默默地将腿拿开,把裙摆从女人手中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声音哽咽,“你既知道做奴才苦,你为何还如此待我?”
  钟嬷嬷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落下来,“既是违反了律法,那便受着吧。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与你计较,事事怜惜你,让着你。”
  “可旁人不会让着你宽容你啊!官府不会,律法更不会!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你的,只是为了阖家生计,我选择入宫赚银子,却没教好你!”
 
 
第一百零三章 牡丹鱼片(上)
  钟嬷嬷约莫是心被伤透了,话中萧瑟清冷之意,呼之欲出。
  女人被话哽咽住,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嬷嬷,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舍不得银子便是直说罢!何必拐弯抹角!若你一开始就同意拿钱出来给大郎疏通关系,去国子监上课!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去买题舞弊的地步!说一千道一万!我被父亲继母虐待是因你!我们一家被抓起来也是因你!大郎毁掉了绝好的前程更是因你!钟沁芳!你便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你不得好死!”
  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谩骂和诅咒。
  家人...
  含钏轻轻笑了笑。
  她的家人将她送进宫里,如同甩掉累赘与包袱,她记不得送她进宫的家人长什么样了,只是至今还记得,当初勾她进宫的那个内监给了她所谓的“亲人”五两银子。
  为了五两银子,便将她卖了。
  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宫内巷中。
  钟嬷嬷更惨,至亲的妹妹为了银钱,算计她、欺骗她、侮辱她...
  家人...
  血脉相连的家人,不过是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野兽罢了。
  含钏又想起安哥儿,那个用一碗冰糖雪梨毒杀了她的唯一的儿子,睫毛动了动,低低垂了垂眸。
  女人叫喊哭闹得不像话,许是心中明白大局已定,借由无止尽的哭闹宣泄无法排解的情绪与对未知的恐惧,越说越不像样,尖叫着嘶吼着,“...你以为你身后那个小丫头片子便是一心一意对你了吗!?她也觊觎你的钱财!她为什么收留你呀?你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老妇!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还有什么用处!等你死了,那丫头就会吞了你的钱,和我一样,把你赶出宅子!谁会管你的死活!你活着便是个累赘!你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你好!你为什么不死在宫里!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女人的尖叫快要将房梁压断了。
  胡文和蹙眉将女人一把提起,预备将其带回官牢。
  却被含钏轻声拦住,“胡大人,您稍等。”
  含钏迈了步子上前,面色沉静地左手掐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在所有人还未看清含钏动作之前,大家皆听见了响亮的清脆的恶狠狠的一声“啪”!
  含钏右手狠狠扇了女人一巴掌!
  “给我闭嘴。”含钏语气淡淡的,“这一耳光,是替你姐姐打你。”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含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啪!”
  “这个耳光,是替你儿子打你。”
  “啪!”
  “这个耳光,是我自己想打你。”
  含钏手劲极大,连甩三个耳光,将心中的浊气尽数甩开,女人的脸瞬时肿了起来,嘴角慢慢渗出了血,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含钏的眼神如同想要将她撕碎!含钏左手死死掐住女人的下颌骨,轻声道,“我可徒手掰开羊的头盖骨,我再稍稍使劲,你的下颌骨必定粉碎。你若乖乖的,别再口出恶言,往后余生,便让你在对你姐姐的忏悔里度过。你若执迷不悟,仍旧出言伤人,我让你非死即残。”
  亲人...
  若我认你,你便是亲人。
  若你负我,你我便如同陌路,再无关联。
  含钏声音压得极低,只落在了女人的耳朵里。
  女人惊恐地看着一脸戾气的含钏,再不敢动弹了。
  含钏手一放,抬起头时,重新笑盈盈地看向胡文和,“胡大人,您说若能交足银子和利息,今儿个就能去官牙过文书?”
  胡文和帮忙写下一封委托文书,钟嬷嬷签了名字、摁了手印,将此事全权交接给含钏办理。钟嬷嬷将压箱底的银子都给了含钏,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一百四十多两,让含钏去交清宅子的剩余抵押费用和利息,连带着官爷们疏通关系的费用,含钏没要,直说,“...您给儿银子便是打了儿的脸。食肆有您才算账目分明,井井有条,儿没同您算工钱,您也别跟儿算这些个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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