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掌柜的一身居家打扮,褚色麻布短打,白嫩嫩、肌理匀称的一对胳膊露在外面——小姑娘正歪着头冲他傻乎乎地笑,一边笑一边拿手在面前晃,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太小声,又口齿不清,徐慨压根没听清,特意佝了腰,稍稍贴近一些,压低声音,“嗯?”
突然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大脸上还坐着几个小人。
含钏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一挥手,一使劲!
“啪!”
时间静止了。
一切都凝固了。
钟嬷嬷隐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缓慢地揉了揉眼睛。
是的。
她没看错。
小含钏,扇了皇四子徐慨,一耳光。
声音清脆得,就像拍在了仲夏熟透了的西瓜皮上。
钟嬷嬷动了动步子,厅堂里小双儿在吐、拉提不会说话、素日温和精明的小掌柜正笑靥如花,手摩挲在皇四子白嫩光滑的脸上,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发得出声音的人,钟嬷嬷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站出来——在宫里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不分昼夜地伺候这些个贵人主子,她当真是死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看见天潢贵胄被扇耳光...
“您...”钟嬷嬷吞咽了口水,弯着腰态度谦卑,“您别着恼,她...她懵着呢...发着癔症呢...您...”
徐慨脸上有点痛。
那一巴掌精准无比地扇在了他的左脸。
力道之大,角度之准,让他脸上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发疼。
徐慨抬了抬手,止住了钟嬷嬷的后话,语气很平静,丝毫听不出有半分起伏,“你把灶屋里剩下还未煮的菌子捡出来,把锅子里煮了的还没来得及吃的菌子捞出来,待太医到了,他能迅速做出判断。”
——就像人被蛇咬了,若是能当场把蛇打死带回医馆,大夫也能根据蛇毒不同,及时拿出合适的解药。
钟嬷嬷回过神来,忙佝偻着腰,唤上拉提帮忙,转头朝灶屋小跑前进。
厅堂里便只有吃麻了的含钏,和刚被赏了一耳光的徐慨。
小姑娘摇头晃脑的,眼神呆滞分散,嘴里头嘟嘟囔囔的,站起身来,就站在原地转圈圈,一边转圈圈,一边手舞足蹈地不知在挥舞着什么。
挺可爱的。
徐慨低了低头,将嘴角那抹笑意藏在了暗处。
是真的挺可爱的。
平日里,这小姑娘要么阴着一张脸,要么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孔。噢,还有别的面孔,在太液池旁一边怂一边狠辣地剪掉小太监的舌头,在夜里的永巷里满面血污却毫不低头地戳瞎了贼人一只眼,还有在宽街摆摊,也是露出一对嫩藕似的胳膊手脚麻利地做朝食。
哦,还有。
怒摔杯盏,放言“永不为妾”。
这个姑娘活得就像夜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像白雪皑皑的荒地中一枝肆意绽放的怒梅...
如今的小娘子正双手抱胸,仰着头,呆呆地看向屋顶。
“贺掌柜?”徐慨试探性地开了口。
小娘子颔首,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眼神澄澈,未加一丝防备地与徐慨对视。
徐慨动了动嘴唇,却听闻巷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轻轻抬了抬下颌,把话抿散在口中。
小肃在前面带,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紧跟其后,没想到四皇子还在这处等着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赶忙行礼,还未蹲下去便被徐慨扶了起来,“救人要紧,两个姑娘吃下野生菌子后,一个呕吐难受,一个发了癔症,你且看看。”
白胡子老头看清桌上的菌子后,又“哎哟”一声!
“见手青!”白胡子老头知道这东西!味儿好极了,但若是没彻底煮熟,人会上吐下泻,还会发癔症——这癔症倒不是要做什么,就是眼前会出现小人儿,有时候那小人儿牵着手跳舞,有时候还有好几十个小人儿在你跟前蹦蹦跳跳...
白胡子老头试探性问含钏,“您跟前有什么呀?”
含钏木木地开了口,“好像屋顶在动...”胃里有些难受,脑子也晕晕乎乎的,钟嬷嬷赶忙上前去把人扶住,含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脑袋跟着眼睛动,“闭上眼睛就能小人儿举着伞挡雨,睁开眼睛又想吐...”
“中毒了。”白胡子老头下了定论,“拿个铜盆来。”余光配见四皇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处,轻嘶了一声,拱拱手,“...您请入内坐坐吧,诊治方法有些污秽,恐怕污了您贵眼。”
徐慨蹙了蹙眉,“是要做什么?”
白胡子老头面色为难,“要给这姑娘催吐...”
徐慨默了默,抬抬手,“你做就是。”
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白胡子老头儿想了想,到底是弓着身子挡在了徐慨跟前,别叫这场面脏污了皇子的眼睛,又打开药箱子取出一小瓶药剂,示意钟嬷嬷将含钏的嘴巴打开,手上娴熟地一下子就把药灌进了含钏口中。
是瓜蒂散,由瓜蒂与赤小豆两味药组成,专解食物中毒或河豚鱼毒的催吐医方。
没一会,含钏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在了铜盆里。
饶是白胡子老头儿有意遮挡,却也有些许秽物喷溅在徐慨的外裳衣摆上。
钟嬷嬷眼睛尖,立马发现了。
赶忙拿余光扫过徐慨的脸,却未见这位年轻的皇子脸上有半分的不耐或厌恶。
钟嬷嬷抿了抿嘴,轻轻眯了眯眼。
第一百零九章 蜜饯梅子
吐出来后,含钏感到肠胃与脑袋都舒服许多了,迷迷糊糊地闭了眼,钟嬷嬷赶忙将她搀到正房歇息。
小双儿就只有分给拉提照顾了。
拉提苦哈哈的一张脸。
只因小双儿抱着他的肩膀,畅快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嬷嬷不赞同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
人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都没嫌弃小钏儿的呕吐物,你还嫌弃双儿的呕吐物?
太医又开了一副健脾养胃的方子,四皇子徐慨一直在厅堂坐镇,吩咐拉提拿着方子去善药堂抓药,又吩咐小肃写个“今日闭店”的招牌立在店门口,把不明状况的食客拦在门外,免得叫人说闲话,又让钟嬷嬷把菌子都收起来,待含钏醒后给她认一认,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别犯这样低等的错误。
一番安排,不能说毫无破绽吧,也称得上面面俱到。
对于一位只知烹大鲜的主子爷,能设身处地地将食肆的经营安排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不觉里,钟嬷嬷连带着拉提,全都在徐慨的安排下,将暂时没了掌柜的食肆维护得井井有条。
大半食客看了“今日闭店”的招牌都叹口气委婉地表示惋惜后就离开了,也有一小簇食客揪着小肃这个生面孔问闭店的原因。
小肃自然不可能说,“掌柜的吃菌子吃中毒了!看到了小人儿!如今吐了几场!在床上休养生息!”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食肆的脸吗?
小肃公公很有学问,深谙“吊食客胃口,就是饱自己钱包”的道理,意味深长地回,“您是读书人,自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道理。烹饪如修书,试新菜便如撰文,总有些时候天赋高有些时候天赋低,从一贯之皆为一味的食肆,甭说您这样的贵人,便是街上的乞丐都会吃烦吃厌吃腻味!”
哦...
掌柜的今儿个在试新菜!
小肃公公无师自通地掏出个小册子,拿了支笔,一脸认真地问食客的门户姓名,再把单子撕给食客,“...您拿着,往后新菜试出来了,您拿着这单子找咱掌柜的,不说给您免单打折,一壶金波酒是一定要送的!”
食客虽吃了个闭门羹,却高高兴兴拿着单子。
还有还有,一个食客,小肃拦不住,可能放个饕餮在门口,能拦住。
张三郎不顾小肃在身后连声阻拦,冲破了重重阻碍,叉着腰嚷嚷着进了厅堂,闭着眼睛骂街,“干啥呢!说了我拿了木牌子,啥时候都能进!啥吃的都能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今儿个干啥呢!必定是关着门自己吃好吃的了!”
不说别的。
对于吃,张三郎倒是有着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确实是背着他吃好吃的了。
还把自己吃得躺床上了...
张三郎闭眼嚷嚷完,一抬头一睁眼,却见徐慨坐在厅堂正中间。
表情一愣,再转过头看了看拦他的那个新来店小二,方恍然大悟——哪有啥新来的店小二呀,说是这么眼熟呢,原来是徐慨身边那个小太监呀。
张三郎四下望了望,没看见含钏,就看见四皇子跟主人家似的坐在上首。
张三郎:?
小小的眼睛,写满大大的问号。
“您怎么在这儿呀?”张三郎笑着精准地找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又准确无误地探身到柜台后面摸到了含钏藏起来的蜜饯果脯,今儿个是蜜饯梅子,张三郎一口一个吃得很随意,“说闭店了,您跟儿一样,在这儿等着老板娘呢?”
徐慨眼看着张三郎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一看就是素日里没少做。
压根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徐慨蹙了蹙眉,“贺掌柜有些不舒服,今儿个闭店,你闯进来,是指望爷给你做饭吗?”
张三郎拿果脯的手顿了顿。
他再傻也觉出了几分硝烟味了。
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有个小太监拿着徐慨的令牌到英国公府来找他帮忙...说是要调一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出急任务...而那个六品官当时正在“时鲜”吃饭...
不对头。
不对头。
张三郎一边琢磨,一边把蜜饯梅子往嘴里塞,嚼了嚼,愣生生地说了句,“您...您会做饭吗?”
说完就后悔了。
“既是不舒服,找大夫了吗?儿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要不儿立马去叫?”
徐慨脸色更差了。
张三郎慌得开始口不择言,“儿早就提醒过钏儿,不能把食肆打烊的时间往后推,打烊越晚,休息得就越晚,一日两日倒还撑得住。您看看,这不就倒下了吗!”
钏儿?
徐慨清了清喉咙,一张脸冷得快结冰了。
张三郎一边往后退,一边把蜜饯梅子往袖兜里塞了塞,赔着笑,“那儿隔日再来...隔日再来...”
隔日来没来,含钏也不太知道。
一连三日,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但好歹眼前没小人儿跳舞了。能起身了,含钏就重新开了店,听钟嬷嬷说那日她发晕时,大夫是徐慨请的,店里里里外外都是徐慨带着小肃打理着,说到后面,钟嬷嬷欲言又止,含钏连连追问。
钟嬷嬷到底说出了口,“钏儿,你知道那位食客的身份吧?”
含钏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往前还给千秋宫做过吃食。”
钟嬷嬷想了半晌才开口,“那日你迷迷糊糊的,扇了那位爷一巴掌,扇得还有点狠,声音清清脆脆的。”
含钏木着一张脸,顿时僵在了原地。
钟嬷嬷话还没说完,略显担忧地看向含钏。
钏儿招人,这点儿是不可否认的。
美丽、乖巧、仗义又善良,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若她是男子,她也喜欢。
“你扇他,你吐在他身上...那位爷一点儿都没生气,还留下来打点食肆一应事宜...”钟嬷嬷叹了叹,想起那盏摔碎了的茶杯,有时候孩子们没这个情愫,旁人戳穿了,便就此上了心,还不如啥也不说的好,转了话头,笑了笑,“许是老食客了,和咱们食肆有几分情,才愿意相帮吧。”
能有什么情...
含钏低低垂了垂眼睫。
徐慨做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他只是一个做事一板一眼,且极负责任的人。
做任何事的目的,都只是出于自身的站位与角色,和那一抹无可否认的责任心。
梦里,他护着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妾室。
如今,他留下来打理,也只是看这食肆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撑不起门庭吧...
第一百一十章 菌菇锅子(下)
菌子火锅的风波,随着含钏和小双儿都好全下床,逐渐散去。
含钏有点不甘心。
她往前真没正经吃过云南的菌子,但就这么尝过一次后,惊为天人。
如果吃菌子的后果是下不了床,上吐下泄,头晕目眩,那么...
小双儿思考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含钏,“我可以!”
——菌子,就有这么好吃!
菌子值得!
好吧,人为财死,双为食亡...
含钏能理解小双儿,但她有点想不明白,人老伯既然都叫出来名字,更是从小吃到大,那就说明这菌子没问题的...
难道她没处理对?
含钏有些打鼓。
就像江浙吃河豚,经验丰富的师傅便知,河豚内脏、血与皮皆不可吃,只能吃河豚的肉...若是换一个从未处理过河豚的厨子,许就要毒翻一群人了...
或许是她的问题?
含钏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放弃的。
毕竟...
野生菌子这种食材太好吃了!
若能推出,以野生菌子的好吃程度,必定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
可若是她无法妥善处理这个食材,那对食客而言,太过冒险了。
含钏陷入了沉思。
这个沉思随着再次回到东郊集市被打破。
小双儿眼睛贼尖,兴奋地手一指,“掌柜的!您看!您看那边!”
含钏顺着小双儿的手看过去。
那个卖她们菌子的老伯又在原地摆摊儿!
含钏一手拎着竹篮子,一手拎着小双儿,气势汹汹地朝那老头儿走过去,一见他跟前还摆着不同的菌菇,小双儿气不打一处来,“您还记得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