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她哪儿能有含钏动作快。
  含钏上了牛车,高声道,“您打开布兜子看看吧!”
  崔氏狐疑地拆开布兜子,哟呵!里面塞了两锭碎银子呢!
  含钏在白爷爷灶屋里扫荡了好些好货,其中七八条手掌大的干海参尤为打眼——文有文眼,诗有绝句,一桌席面也得有菜眼,得有那么几道拿得出手、记得住的菜肴,就像一个酒楼得有几个招牌菜,别的酒楼做出来的菜,才能闯出名堂。
  含钏手上的好货太少了。
  官府菜宫廷菜讲求粗菜细作,小菜大做,这点是含钏的拿手。可这个要求仅仅针对于评判食肆的好坏,这...这准女婿请老丈人和丈母娘吃饭,怎么着也得上几道硬菜!大菜才行!
  海参其类,无味之物,沙多气腥,最难讨好,但却因货少,如此大小的海参更难得见,便愈显其珍贵。
  珍贵不珍贵,倒是无所谓。
  有时候,贵就行了。
  含钏不准备清汤煨煮海参,这东西味道浓重,处理得稍有不慎,或食之无味,或难以入口。含钏将这干海参全部浸泡在了温水中,去掉泥沙,分作三份,今儿个做个海参三吃。
  一吃,为肉汁炖海参——用肉汤滚泡三次,再用兑在一起的鸡汁和三线肉汁水煨炖到烂熟,加入香菇、木耳等食材烧制。这种吃法费柴火和精力,早晨炖上火候,晚上食用才得软烂。
  二吃,为芥末鸡汁冷拌海参丝。
  三吃,为海参八宝羹,放入豆腐皮、鸡腿肉、小花菇、豌豆、胡萝卜丁、玉米粒、笋丁等七宝与海参碎丁同煨,待羹汤沸腾起锅时,盖上圆弧形的香香脆脆的锅巴。一人一份,吃时需将锅巴戳烂,浸泡在羹汤中,锅巴吸足了羹汤的鲜美,又还保留着本身的脆爽,此番口感是最叫人难忘的。
  一切为了张三郎的幸福!
  含钏目光灼灼地带着双儿和拉提将食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大遍,拿出珍宝斋购入的压箱底的贵东西,不计成本到处摆放,在门廊处还摆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确保人一进来就被这珠光宝气亮瞎双眼!
  钟嬷嬷嗫嚅了嘴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含钏这个傻姑娘哟...
  她是过来人。
  她一直想撮合含钏和张三郎的,一个是满心满脑美食的吃家,一个是会做能做倾国倾城的掌勺,英国公府是不太计较门第之见的,君不见张三郎的母亲尚且是边陲军户出身,如今不也成了英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了吗?!
  她冷眼看着,含钏和张三郎处得很好——至少比同那位爷处得好...
  含钏将张三郎看做知己,张三郎尊敬看重含钏...
  若是能成...
  钟嬷嬷笑着看自家掌柜一脸兴奋的模样。
  算了。
  是她想岔了。
  自家掌柜,分明一副嫁儿子的高兴样子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竹盐橙皮水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华灯初上,各家的爷们儿下了朝返家时,路过“时鲜”都得多看两眼——原因无他,时鲜那位样貌韵致却不常出现在厅堂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迎客。
  冯夫人就住隔壁探个头出来,笑着寒暄,“您今儿个倒是空闲?是有要客来店里吗?”
  含钏笑眯眯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来吃饭的都是要客!只是今儿个的菜一早备好了,出来帮忙招呼招呼!”
  徐慨在胡同口就听见了含钏的声音。
  他眼力好,一眼便瞅见那小娘子喜气洋洋地,一张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站在门口招待。
  ?
  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三月底四月处的晚上,虽说不算太冷,可较之晌午,也不算很暖和。
  特别是站在风口...
  谁值得她站在门口等?
  徐慨余光瞥见了被风高高扬起的碧青色绸布裙角,抿了抿唇,硬生生地从自家宅邸门口,转了方向,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向“时鲜”。
  含钏搓搓手,指尖有些凉。
  看了眼高高挂起的六角油灯,再看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影子在青石板上缓缓拉长,又逐渐变短,最后那抹颀长安静的影子被踩在了小牛皮革靴脚下。
  含钏抿抿唇,侧身让了让,笑了笑,“客官,您里面请!”
  徐慨撩了袍子,踏过门廊,径直入内。
  含钏没当回事。
  既两家挨得这么近,徐慨又是个图省事的,常来吃饭也属正常。总不能关门闭户,直说不做姓徐的生意吧?
  没一会儿,徐慨又出来了,在影壁与大门口中晃荡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去。
  含钏背对着压根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官司。
  天色将晚,张三郎打头阵,看岁数和面相,身后跟着的当是英国公与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窄衣束袖,英姿飒爽,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夫人。
  英国公一进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并一个器宇轩昂的公子爷——这约莫就是左都御史一家。
  等的要客都到了。
  没小姑娘来,许是未来岳丈率先相看女婿,再谈婚事与否?
  分两桌吃饭,是为了保护两家的名声吧。
  若成了自然好,若不成,落在旁人眼里也无可指摘。
  含钏亲拎了灯笼,带着尚家走过影壁,口中喜气洋洋说着吉祥话,“...暮春时节,天来欲晚,您今儿个是来对的,有新鲜的、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来的蒲菜,还得了几只制发得上佳的海参...哟,您仔细门框...”
  含钏笑意盈盈地单手为尚御史挑起门帘。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言行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令人舒适的熨贴,尚家夫人多看了含钏一眼,抿唇轻笑,颔首致谢。
  两家人桌子,一南一北,隔得有些远,但一抬头便能看见。
  尚御史面色沉凝,张三郎满脸通红,含钏站在柜台后,一边笑得像个老姨母,一边手里捏了把汗。
  徐慨喝了口桌上摆放的茉莉蜜茶,喝进口便有些敬而远之。
  今儿个的清口茶,怎么这么甜腻腻的?
  再看贺掌柜那张笑脸。
  好吧。
  突然觉得清口茶也不是很甜了。
  徐慨有些想笑,人尚家相看女婿,贺掌柜这么欢喜做什么?
  一顿饭,先上四冷四热前菜,再上十二大菜,“时鲜”门面菜,松鼠鳜鱼、口袋鸭、叫花鸡、盐焗两头鲍、文思豆腐...紧跟着每人一品海参三吃,再用清汤鱼面收尾。
  吃得可谓宾主尽欢。
  当然宾主分桌而食,偶有不落痕迹的眼神交流,倒为这一桌菜平添几分风味。
  尚夫人笑盈盈地放了筷子,啜了一口呈上的竹盐橙皮水,很清新的味道,将一桌子的菜味尽数收敛。
  英国公家倒是尽心寻了一处好食肆。
  尚夫人眼波流到了一直在柜台后等待的那位小姑娘,若这食肆手笔皆为这小姑娘所出,倒真是个人物。
  临了,两家人凑拢,两家小辈的郎君各自拱手行了揖,英国公请尚御史先行,尚御史躬身让了让,余光瞥见东南角窗棂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张三郎顺着尚御史的眼神看过去,一见是徐慨,抬了抬手,很自然地同徐慨打了个招呼。
  徐慨遥遥颔首回应。
  尚御史与英国公忙拱手作揖,徐慨手向下一摁,算是做了回礼。
  尚御史迟疑些许,低声问,“那位主儿,是...”
  说着便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转头笑了笑,“正是那位爷。”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郎与那位爷是同窗,正巧那位爷的宅邸定在了东堂子胡同,相互之间也有些走动和交情。”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
  秦王徐慨,走的路子与御史差不多。
  不结党不营私,突出的就是一个“纯”字。
  不当热灶,当贤王,这大概便是徐慨想走的路。
  走这条路就意味着,在朝中,徐慨从不轻易与人交好,若非性情相投或投他青眼之人,徐慨一概不做理会。
  是个很有原则和个性的贵胄。
  也正是因有这个性原则,反倒将他从二皇子三皇子的热灶之争中拔了出来!
  张三郎...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油头粉面,突然顺眼了许多,原先对这门亲事他多有挑剔,张三郎虽出身英国公府,可自身却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息本事,不算贤婿。
  英国公府将话隐晦地递到尚家,他本想直接拒了,都是他家夫人坚持要相看相看张三郎,他才会下了朝带上长子,出现在这食肆。
  如今这样一看——若徐慨都有心与张三郎交好,那这小子,应也有几分值得人高看之处。
  尚御史点了点头,侧身让了英国公,“云山,天黑路窄,你我同行为好。”
  英国公怔愣半晌后,话在脑子里心里过了两遍,大展了笑颜,“是是是!天黑路窄,还需提灯向前,方可不乱阵脚,你我二人,一个提灯一个探路,必能在前路行稳行远!”
  御史提灯,勋贵探路,共走青云路,方为互补互助。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乳酪酥(上)
  大约...谁也不知道...张三郎这运气好到家的家伙,徐慨的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纠正了未来岳丈的固有看法...即将成功抱得美人归...
  两桌人一走,厅堂里莫名安静下来。
  余下的桌席均松了一口大气——虽在一个牌坊砸下去能砸中三个三品官的京城,可与两位紫袍高官同室而食,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哦,特别是其中一位还是专靠参人告状升官发财的...
  见尚御史与英国公携手而去,徐慨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了个底。
  含钏听不懂这些个暗话,可见两家父亲都笑容满脸,也渐渐放下心来。
  食客陆陆续续结账走人。
  徐慨独个儿坐在东南角柿子树窗下的座儿上,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偶尔放了筷子抿口茶水,不慌不忙地成为留守到最后的包场食客。
  含钏看得翻了个白眼。
  这阎王装什么相呀!?
  往前三筷子嗦完一碗面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
  打更的从东堂子胡同外经过。
  含钏弯腰从柜台下拿了支鲜艳蓬松的鸡毛掸子,挨着桌子一张一张掸过去,掸到徐慨身边时,含钏故作惊讶,“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看到您还在吃饭!”
  含钏看了看桌上。
  几样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他在等啥。
  含钏笑着问,“这天儿夜里还有点凉,您看要不把菜给您热热?”
  吃这么久了!
  菜都吃冷了!
  人有脸面的食客,听到这话儿就该走了!
  徐慨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那就劳烦掌柜的。”
  含钏:....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钏抿了抿唇,招招手,小双儿端着就剩了点佐料和羹汤的碗盘进了灶屋,正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徐慨轻声唤住。
  “今儿个英国公和尚家在相看?”
  含钏有点意外。
  他咋看出来的?
  含钏诧异的表情成功愉悦了徐慨。
  徐慨笑了笑,“估摸着这第一关是过了。尚御史这几年劲头有些猛,靠一张冷面冷脸公直不屈,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今儿个来相看张三,怕也是尚夫人的主意。”
  含钏转过身来,见徐慨杯盏里的茉莉蜜茶见了底,伸手拿了个空茶盏,将竹盐橙皮水给徐慨斟满,笑道,“这橙皮水不提神只清口,晚上喝也无事...”
  茶盏倒满了。
  徐慨握在手里,指腹摩梭着温润的茶盅外壁,克制住了面上的笑。
  贺掌柜的心思真的蛮好猜的。
  心思都在脸上。
  喜怒哀乐全然不藏。
  想让他走,便热菜赶客;想听他说话,便掺茶留人。
  徐慨埋了埋头,藏住了嘴角的笑,“这婚事,多半是英国公主动去求的,英国公夫人倒是有眼光的。尚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尚夫人出身雍州大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且御史这个位置,找亲家是有点难的——同烈火烹油的勋贵世家结亲,难免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同避世势弱的清流世家结亲,一代两代还好,往后几代恐怕就会被排挤出京城的权贵圈子。同官宦读书人家接亲,对方家族也要权衡与御史结亲的利弊。”
  含钏听得懵懵懂懂的。
  这些事儿,她还真没想过。
  从来没接触过。
  权贵世家间的融合排挤,家族与家族间的接触思虑...她真的不懂。
  不过梦里她也不需要懂。
  她只是妾室,吃好喝好就行,她没资格和徐慨比肩而行,更没资格代表秦王府出面
  如今听徐慨这样说完,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尚家至少愿意来看看...”
  徐慨低头抿了口橙皮水。
  嗯。
  蛮惊艳的味道。
  咸咸的,苦苦的,却很清新回甘。
  不错。
  徐慨心情大好,说得更细一些,“其实对尚家而言,英国公张家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英国公是老牌勋贵,太爷爷辈攒下的军功,如今的当家人却未入仕,但老夫人与宫中老太后关系很好,当家人和圣人更是学堂的同窗伴读。张三不入仕,却可蒙恩荫担闲职,是一家子说得上话、很硬气的富贵闲人。”
  徐慨说得很慢。
  含钏坐在他身侧一边听一边点头,“就算尚御史往后因御史身份,自身或子孙的仕途受阻,自家女儿也可在这户人家里安安稳稳过下去,不会受娘家的拖累。”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外,这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在考虑...
  徐慨清咳了一声,偏了偏头,“是这个道理。且英国公府兴盛百来年,虽有不肖子孙没出息不争气,却未出现过子孙后代太过荒唐的旧例,家规严格,家训清晰,不是那等有了今朝没明日的家族。”
  说别府内院女眷的家事,徐慨不太适应,可见含钏听得认真仔细,顿了顿,到底还是开了口,“更何况,张家这么多年,男子从未传出狎玩荒唐的丑事,也未传出宠妾灭妻、家风不严的风声。姑娘嫁进张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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