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笑起来。
算是明白了。
为啥尚夫人对这场宴挺满意,而尚大人全程黑脸,只在最后时刻和英国公松了面孔。
一个是站在女儿的婚嫁角度考虑,要看过得幸不幸福、夫君人品好不好、家族难不难相处;一个看的是张三没功名没事业,这个女婿有点弱...
立场不同,表现出的样子也不同。
人间事,真有趣。
徐慨见含钏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他不明白小姑娘笑什么,可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含钏背向后靠了靠,喟叹一声,“我瞧张三郎也挺愿意这门亲事的,若是他能得偿所愿,倒也挺好。”
语气活像个操碎心的大娘...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得更大一些,难得地说了说闲话,“他自然是愿意的,尚家兄妹在北京城是出了名的相貌好看。您甭看尚御史貌不惊人,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出众的。您看今儿来那位风姿绰约的公子,便是尚御史的长子...”
徐慨顿了顿,止住了话头,拍了拍外袍,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劳烦掌柜帮某打包一盒新鲜的乳酪酥吧,明儿个要起早进朝,路上垫垫肚子。”
第一百零七章 乳酪酥(下)
噢,乳酪酥!
含钏被一打岔,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穿着围兜就进了灶屋,烧水、揉面、炼牛乳,乳酪酥是内制吃食,做起来虽不甚麻烦,却也练手艺。
一套流程干下来,含钏坐在土窑跟前,拿围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突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
她为啥在做糕点?
除了晌午时辰,“时鲜”压根就不卖糕点呀!
???
土窑里噼里啪啦的轻声预示着乳酪酥已经烤制好了。
含钏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愣。
还是敌人太狡猾,话题转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乳酪酥的味道从土窑隔板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经过白醋点制的牛乳香与麦香,让人食指大动。
再放就烤焦了...
含钏待土窑把乳酪酥取出来,用油纸包好,再拿之前剩下的红绳系成一个结,拿出去给徐慨。
徐慨走时,已漫天星宿盖顶,月儿弯弯像条小船,含钏抬头看了看天。
嗯,明儿又是个大晴天。
晴天挺好的。
想一想,初春阳光透过窗棂倾洒直下,白嫩嫩脆生生的,就像刚成熟的马蹄。
说起马蹄...
春天到了,好吃的马蹄还会远吗?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
第二日刚过晌午,来了一位熟人——昨儿个前来吃席的尚夫人带着一位头戴帷帽、着一身绛紫十二幅嵌澜边的小姑娘来了,含钏想了想,约莫这位就是徐慨口中那个极为出众的尚家小姐。
待小姑娘将帷帽摘下来,含钏余光里瞥了瞥。
嗯,徐慨说极为出众,那当真是极为出众的。
小圆脸,双眸跟两汪澄澈干净的清泉似的,嘴儿小小,鼻子挺翘,很有些娇憨的意味。
娇憨,这两字儿本就是对姑娘家最高的赞誉。漂亮,是最最常见的,稍稍平头正脸的姑娘略微刷个粉,抹了嘴唇,描个眉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怎么也有五分漂亮;气韵,也常见,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金尊玉贵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久了,本就有那股不理世事的味儿。
唯独这娇憨。
得有人宠着,有人发自肺腑地爱着,有人拿出世上所有最好最好的东西放在跟前,才养得出这样天真的意味。
含钏有些明白尚夫人为何想将自家姑娘嫁给文不成武不就的张三了。
张三郎本性纯良又包容,对一切事物,嗯,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吃食饱有从不消弭的热情,再加上英国公府与宫中的关系...
大约能保尚小姑娘一辈子都娇憨。
含钏笑着迎了上去,福了个礼,“您两位这边请。”
尚夫人与尚姑娘落了座儿后,尚夫人见厅堂里多是衣着光鲜、气度不俗的夫人奶奶,笑道,“您这儿倒是热闹,晌午过后做茶饮生意,晚上做膳食生意。若是有空闲,为何不连带着朝食生意一块儿做了?这样,您这胡同坊口的街坊邻居能在您这儿把早中晚都解决掉。”
含钏想起昨儿个徐慨打包带走的乳酪酥。
嗯...
还真是有的。
还有人早中晚夜宵,一天四顿都在这儿...
含钏笑了笑,“夫人您若做生意,必成大商贾!店里头就这么些人,儿既是掌柜的也是掌勺的,厅堂里就五张桌子,坐满了就不接待了。人数多了,儿也应付不过来,大家伙反倒用得不美。”
昨儿个晚上的吃食,都是出自这位小姑娘之手?
尚夫人略微有些惊讶。
昨儿个的菜式搭配之老辣,味道极好,丝毫不输北京城里顶尖的几个酒肆,甚至从菜品的精致和新意上,可排北京城的头一号!
尚夫人赞了一句,“您手艺真不错。”
这个赞扬,不得不说,含钏都听厌了。
含钏介绍了几个“时鲜”晌午的招牌茶饮,照例来了一碟金乳酥,含钏想起徐慨说尚夫人是雍州人,便荐了新出的芝麻杆,“香香脆脆的,是四川那边的小食,咱们这个加了花生与杏仁,有芝麻的清香和花生杏仁的油脂香,是好吃的。”
这是雍州的特产。
尚夫人笑着看了含钏一眼,“行,那就再来一盘芝麻杆吧。”
又说起茶饮。
含钏笑着荐,“茶饮子要不上两盏牛乳茶吧?这些时日才推出的新品,金乳酥也甜,芝麻杆也甜,牛乳茶有雨前龙井的微苦和回甘,也有牛乳香香的味道,用来解腻倒是好东西。”
既是含钏荐的,尚夫人又头一遭来,自是点头称好。
牛乳茶也是内制的好物。
热锅,将绿茶炒制干爽,再加入不算很甜的黄砂糖炒制融化,再放入新鲜的牛乳熬到茶叶、砂糖的香气彻底迸发。
小双儿喝后觉着单喝有点无趣,喝第一口是好喝的,喝到后面总觉得会剩下来。
小双儿都吃不完的东西,一定要改进。
含钏想了想,正好手上有新收的木薯粉,便又熬化红糖后倒入木薯粉,揉成一小颗一小颗的小圆球煮在牛乳茶里。
小双儿表示很满意。
然后当天就喝了小半锅。
含钏特意为牛乳茶定制了一套茶盅,敞口的不算深,方便手小的夫人奶奶端起来,茶盅外面的釉色特意选了暖暖的藕荷色,请师傅描了几株色彩艳丽的迎春花,再配上可可爱爱的银雕小平勺,喜欢吃木薯丸子的夫人便可用小平勺舀着吃,看起来优雅又贵气,就喜欢只喝牛乳茶的夫人提前说一声,咱也不浪费。
这牛乳茶还没面世,尚家夫人和小姐是头一个吃上的食客。
含钏比较期待二人的反应。
尚夫人先吃了一根芝麻杆,微微颔首,,倒是既不粘牙,也不甜得发腻,味道平衡得很不错。尚姑娘却对漂漂亮亮茶盅装着的牛乳茶更感兴趣,秀秀气气地端起来,浅啜一口,当下脸色就变了。
好喝!
说很甜也不是很甜,就是香!
喝了第一口便向喝第二口!
尚姑娘又见茶盅旁放着一支小银勺,在茶盅里搅了搅,送了一颗木薯丸子入口,想了想索性将小银勺放下,端起茶盅大口喝了一口,牛乳茶和木薯圆子一起入口,比单个儿吃更好吃!
第一百一十八章 糖油粑粑
看尚姑娘吃饭的样子,便觉得这位小姑娘有福气。
嗯...还有牛乳茶应当是受到了好评。
含钏放下心来,埋头招呼别的食客。
晌午茶饮时光总是短暂的,自家爷们要下朝回家了,夫人奶奶们相互作别,出了厅堂各回各家、各找各夫君。
含钏理完晚上的食材,抬头瞧了瞧。
诶?
厅堂西北角的角落里尚家夫人姑娘还在吃茶,尚夫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尚姑娘吃东西。
含钏埋头想了想,伸手招过小双儿,与之耳语两句,小双儿机机灵灵地点了点头朝外跑去。
然后出现在了国子监大门口。
国子监下学时辰与朝堂下朝时辰类似,只是遇到爱拖堂的夫子,或是话很多的学究,下学之路便遥遥无期。
徐慨到底是出宫辟府,封了王的皇子,下一步便是出国子监入仕,圣人预备将徐慨划拨到户部当差,如今正处在两相接洽的节点,人贵事忙,进出早退本属常事,夫子博士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徐慨乘着马车从国子监大门出来时,兼差马夫的小肃一眼便看见“时鲜”那个圆脸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在国子监大门口朝里看,形容稍显猥琐,守大门的侍卫已经看了那丫头好几眼了...
小肃想了想,扣了扣车梁,“爷,食肆那叫双儿的圆脸丫头正在国子监门口打探。”
徐慨握着翻开的书页,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靠在厢壁,单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嗯...
好吧。
是那丫头。
来国子监干嘛?
“时鲜”遇上事儿了?
徐慨眼神回到书册,低声吩咐小肃,“带过来。”
小肃颔首过去,没一会儿后头就跟了个同手同脚、表情紧张的胖丫头。
小双儿确实有点紧张。
这这这...这是皇子呀...
是圣人的儿子呀...
她竟是前些时日才知道...还是她冲着这位相貌俊朗的爷傻笑时,钟嬷嬷揪着她耳朵耳提面命,“那位爷可是四皇子!得封秦王的主儿!三品大员见着这位爷无论甘心不甘心都得跪下叫爷!你傻笑啥!?傻笑啥!?”
说实话,在落入“时鲜”这个福窝窝前,她见过最大的官儿是京兆尹巡城司的官爷,还有老家县丞身边的师爷...
如今她可真是出息了。
面对面和皇子说上话了!
小双儿有点想发抖,可再一想想——她是谁的人?是贺掌柜的人!贺掌柜是什么人?拿一碗清汤小面去骗皇子三两银子的大能人!
小双儿想着想着就平静下来了。
徐慨撩开车帘问话,“你们家掌柜的派你来的?”
小双儿点点头。
徐慨再问,“叫你守着学生下学?”
小双儿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也没错,便有点点头。
徐慨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看小双儿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仔细听话语声竟还带了点春风和煦的一位,“守着国子监的学生下学,是要请晚上去‘时鲜’吃饭吗?”
哎哟!
神了!
小双儿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不可置信。
皇子就是皇子!
一眼就看穿她的动机!
徐慨低了低头,唇角略微上扬,“今儿个晚膳有什么好东西?”
必定是又新进了新鲜难得的食材,老板娘才会如此兴奋地派人在国子监门口守着等...
还行吧。
虽不是她自个儿来的,但也比站在门口迎接的待遇好太多。
小双儿偏头想了想,照着掌柜的说法背书,“...晚上有三丁炸鹌鹑、白切柳条兔,今儿早来了一条很不错的鱼,鱼头可做两种吃法儿,半边剁椒,半边炖砂锅豆腐煲。”
是不错。
徐慨听着便食指大动。
可又想起户部的清涝账目还未过完,今儿个提早从国子监出来便是要去户部过问此事,总不能因一盘剁椒鱼头耽误公事吧?
还是得打烊后再去,留着便是。
徐慨正想说话,却被小双儿一句话打断。
“哦!掌柜的还说了,尚夫人与小姐在食肆用茶饮。”
徐慨:?
小肃:?
小肃手里捏了一把汗,心惊胆战地瞅了自家爷一眼,呵,很好,自家爷的脸色比平时还冷。
“贺掌柜,为何让你同某说尚家的事儿?”徐慨声音低低的。
小双儿浑然不觉危险正逐步逼近,“掌柜的没让奴跟您说。”圆脸圆眼,肤容红润,一看就吃得很好的小姑娘笑起来,“掌柜的嘱咐奴要把话给张三爷带到,还要跟张三爷说,若有空闲必定先梳理行装,换身鲜亮的衣裳再过去呢!”
小肃微不可见地抬了抬脖子,力图让呼吸更顺畅。
好的。
英国公家的三郎君,怕是也躲不过这遭劫数了。
徐慨低头看了看书册,轻轻蹙了蹙眉,如今国子监越发慢待了,印出的书册纸张竟有些泛黄,纸张留不住,字迹存不下,那读书人如何以诗书传家?徐慨将书册扔进了箱笼,抬头再看小肃,“进去把贺掌柜的话给张三郎带到,你押了他回英国公府换一身沉静些的衣裳——今儿个穿这身靛青的衣裳太浮,丑得很!”
小肃:...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爷评论别人的衣裳...
挺新奇的...
徐慨沉吟半晌后又道,“算了,你把话给国公夫人带到,沈夫人知道如何行事。去吧,督促着张老三动作快些,别让女眷久等。”
小肃应声而去。
小双儿见徐慨几句话就把事情领会了并安排得妥妥贴贴,自个儿圆满完成任务,便告了礼后转身就走,兴高采烈地在街头买了一个糖油粑粑,一边吃一边回东堂子胡同。
徐慨看着小双儿胖胖的背影,抿了抿唇。
开食肆本就辛苦。
若身边的人不得用,那担子就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徐慨又想起小双儿在食肆时,与今日截然不同的、机机灵灵的样子。
算了。
用惯了的人,才顺手。
不换人不添人,自也有她的道理。
只是...
今儿个吃剁椒鱼头和砂锅豆腐鱼头煲呢。
徐慨清了清喉咙,吩咐了外面留守的人,“今儿个不回宅子吃饭了,下了户部就去‘时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