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
许久未见徐慨了...
十来日了吧?
自从张三郎和尚家姑娘的婚事敲定后,徐慨就再未在食肆出现过。
含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暖阳普照下的宅子大门,大门大大打开,阳光将门的影子洒落在青石板地上,行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百十人过尽,却无人是他。
含钏埋了埋头,再抬头看冯夫人时脸上又挂上了那抹真诚熟悉的微笑。
“时甜”的生意比含钏想象中好做,胡同的行人比含钏想象的多,恰好牛乳茶的香味飘散得很远,十文钱的价格咬咬牙也就给了...人来人往间,做新客的量比做旧客的多。
虽只开晌午,小双儿每到夜里便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人眼见着瘦了一大圈儿,好不容易养出来胖嘟嘟的小脸蛋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含钏有些心疼,看看“时鲜”的人,拉提是副厨,如今历练得越发好了,含钏做一道菜,他尝一遍看一遍就能复刻个大概,一晚上五桌人两个厨子是没问题的;钟嬷嬷是账房,如今虽名下有宅子有田地,却也没搬出“时鲜”,照她老人家的话说,在“时鲜”赖着,还有人给她做饭吃!
原先小双儿是跑堂和小二,时不时串一下墩子,如今整个晌午都焊在“时甜”里,人就这么点精神,晌午用光了,晚上难免打不起精神。
等于,食肆少了一个人。
含钏挠挠头。
又去找黄二瓜买?
钟嬷嬷人老道,含钏请钟嬷嬷帮忙去官牙走一圈儿,人没买到,买回来一只毛亮体壮的骡子。
含钏:?
小双儿:?
拉提笑了,这下好了,往前食肆里有啥重东西,三个女人全看着他,如今总算有头骡子帮忙分担分担了。
钟嬷嬷摆摆手,“...看了一圈,要不眼神贼机灵,用着不放心,要不木木呆呆的,没咱小双儿懂事儿,如今太平年,仆从贵着呢!我问了问,十来岁看得出样子的姑娘至少这个数!”
钟嬷嬷双手展开。
小双儿倒抽一口气,“十两银子!”
小双儿有点悲愤。
凭啥!
当时她才二两银子!
含钏也觉得贵了,十两银子买个不太称心的回来,又要调教还要再看看性子,她着实没这个时间和精神...
钟嬷嬷拍了拍腿,“您别说!人没看上,这骡子,我觉着还不错!素日咱出门不都租牛车吗?一次两次倒是小数目,时间多了,你自己算算多少银子?还不如买头骡子,素日里也能装货驼人的,这才二两,我觉着划算。”
行吧。
划算就划算吧。
故而,东堂子胡同多了一个钟嬷嬷骑骡子的身影,古有张果老骑驴,今有钟嬷嬷骑骡,老太太神采奕奕地骑着骡子从胡同口跑到胡同尾巴,丝毫不见在掖庭浣衣局时不苟言笑的模样...
好吧。
含钏姑且以为,拥有一头小骡子是钟嬷嬷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斩鸡
食肆添人这件事搁置了下来——实在没合适的,也不能硬着头皮上,含钏问了黄二瓜,若买下来发觉调教不出来要把人退回官牙,那之后这人再买卖,就走不了很好的地方了。
特别是姑娘家。
含钏一开始似懂非懂的,钟嬷嬷附耳解释一番,含钏方恍然大悟。
被前一任主家退回去的仆从,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再买卖时,多是考虑卖到风月场所或是戏班等下九流的地方...
还是得慎重一点。
既是不来新人,小双儿咬了咬牙,拍拍胸脯,给含钏长士气,“您放心吧!撑得住!一个小档口罢了!能有啥呀!”
含钏到底把拉提拨过去帮忙。
再把牛乳茶每日营业的分量固定在了一百份,卖完,档口就关上。
如此一来,店里也是连轴转得很,白爷爷下值下得早,便过来看含钏,手上还拎了只放了血拔了毛的鸡。
小双儿和钟嬷嬷站在宅子灯笼下,来不及招待,一边伺候等位的大爷,一边给了白爷爷一个眼神,“您先进去吧!掌柜的在里面呢!”
白爷爷背着手进去,见里面高朋满座,说是五桌,也有两个两个的拼桌,含钏站在柜台后顶钟嬷嬷的班,硬着头皮拨算盘记帐本子,拉提一人在灶屋忙活——一个人掌勺出菜本就比较慢。
白爷爷环视一圈,把鸡往含钏柜台一放,便一头钻进了灶屋。
有了白爷爷帮忙,食肆上菜快多了,一晚上下来,含钏难得地松了一口气,临了打了烊,白爷爷见三个小的都瘫坐在厅堂里,钟嬷嬷背靠着柱子抹了把额角的汗。
五月的天儿夜里也有些热,闷热,像闷在蒸笼里似的,一点儿也不透气。
含钏发丝儿被汗打湿透了,紧紧贴在面颊上,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凳上。
白爷爷“啧”一声,手都挥在半空中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放下了。
这死丫头!
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做什么!?
白爷爷沉声问,“吃饭没?”
含钏愣了一下,随即可怜巴巴地摇摇头,还吃什么饭呀...晌午做完茶饮和档口,紧跟着就来了吃晚膳的食客,四个人忙得马蹄朝天飞,如今闲下来才感到有些饿了。
白爷爷到底狠狠拍了拍含钏后脑勺,“个傻子!”又拎着鸡钻进灶屋去。
没一会儿,端了一盆饭和一大盘鸡肉出来。
三个小的如饿狼扑羊般一哄而上。
饭是鸡油饭,饭里有姜、蒜、鸡油和香兰叶的香味,配上了酸酸辣辣的小黄瓜,小双儿恶狠狠地塞了一口饭,再配上咬黄瓜时的“卡蹦脆”,如嚼烂别人的骨头。
鸡肉是白斩鸡,白斩鸡是用滚水一点一点浸熟的,为了皮肉的滑嫩,讲究个肉熟骨不熟。
切开的鸡骨头里还泛着红,小双儿眼里冒着绿光——今儿个就算是这鸡骨头里淌着血,她也要吃了它!
含钏夹了一块儿白斩鸡,沾上香油芝麻粗盐,皮滑肉嫩,又清淡又鲜美,快感动哭了,“您当真是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您别干了!淑妃娘娘不是下个月产子吗?您索性提早告老,来‘时鲜’安享晚年吧!”
白爷爷一个响磕儿扣在含钏脑袋上,“想得美!爷爷我来你这儿,不是安享晚年来的,是历劫来了!”
看了看吃得眼冒绿光的另两个小的,一巴掌扣在含钏后脑勺,“既是当了掌柜的,做事干事心里头要有章程!你们就这几个人,又想卖茶饮又要做晚膳生意,都长了四双手八只脚?你自己累,拖着伙计也累!”
含钏被骂得喷嚏都不敢打。
道理是这个道理。
当时只觉着张三郎这法子好,想着好就开始干,人员不凑手,就造成几个人天天累得像条狗。
含钏缩着脖子听骂。
白爷爷又骂了两句,看自家徒弟放了筷子,老老实实佝头受教,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这几日,爷爷我给你找个人来帮忙吧,崔氏的远房侄子,从河北来的,前些时日求着我在鼎盛居谋了个帮工的活儿。你若用得惯就用,用不惯给爷爷我说,撵了走就是。”
一开始不荐过来,就是怕含钏看在他的面子,咬着牙收下。
如今一看,这死丫头贪多嚼不烂,开了食肆又卖茶饮,还在墙上开了个档口...
就这么四个人?
是把自己当犁地的驴?
白爷爷想了想,倒不如把崔家那远房侄子荐到“时鲜”,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给她那没了爹娘前来投奔远房姑母的侄子安顿一个活计,他塞到了鼎盛居去,如今看看,还不如到“时鲜”,至少还能帮帮含钏的忙。
含钏连连点头!
这好!
又有做吃食的经历,还算是知根知底的人,还能解决崔氏求着白爷爷的事儿——退一万步,若是用得不好,也不必要毁了人一生,同白爷爷说一声,再打发走就是!
第二日,含钏门口出现了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儿郎,顶天了十一二岁吧,看上去怯生生的,站在含钏跟前,眼神颇有些闪烁。
含钏问他,“姓甚名甚?”
那豆芽菜埋着头答,“儿姓崔,名二狗蛋。”
所以全名是叫崔二狗蛋吗...
含钏:...
算了。
人的名字都是父母亲取的,也不是买了身契的仆从。
含钏点点头,“那往后叫你崔二吧。”转了话头,“几岁了?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会些什么?”
崔二想了想,声如蚊蚋,“今年十二岁...家是河北曲阳的...您师傅的大儿媳妇儿是俺远房姑母...姑母的太爷爷是俺太爷爷的亲叔叔...”
说起这层关系,崔二想起姑母崔氏昨儿个夜里交代他的话——“你与那些个贱籍的奴才不同,你可是良籍,你姑母是掌柜的嫂子,白家对那贺掌柜有恩着呢!她得好好培养你,把你好好养着,等那掌柜的嫁人了,往后你就是‘时鲜’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崔二腰板硬了硬,“家里父母亲都没了,只剩个姑母在了,前些时日俺就从曲阳进京投靠姑母来着,姑母说您会教俺做菜。”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鸡汁燕窝羹
崔氏说,她会教这豆芽菜做菜?
含钏默了默,崔氏凭什么这么以为?
含钏再打量了这豆芽菜一番,十一二岁和拉提差不多的年纪,站在拉提身边就像一只鹰和一只鸡,还是只菜鸡,感觉拉提随时能把他提溜起来...
“说做菜还早了些。”含钏喝了口凉茶,“做过墩子吗?”
崔二摇摇头。
“切过文思豆腐吗?”
崔二摇摇头。
“做过挂炉吗?”
崔二仍旧摇摇头。
含钏想了想,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卡扣,撸了撸嘴,问崔二,“知道怎么处理燕窝吗?”
崔二目光惶恐地抬了头,不太敢看匣子里的东西,这白白半圆的东西就是燕窝?先前在鼎盛居,掌柜的可是把这些个高等货锁在柜子里,就一把钥匙,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上...这个小小的只有五张桌子的食肆,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燕窝放在柜台台面上?
姑母...姑母不是说这就是个小食肆吗?
含钏把卡扣扣上,重新放回原处,“食用燕窝之前,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若要吃咸,用嫩鸡汤、好火腿、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玉色为度。燕窝是极清爽之物,不可与油腻的食物混杂在一起,其质地柔软,更不能与坚硬的骨头混在一起。”
刀工不行、墩子不行、挂炉不行、连食材认不全...
不过也是,若当真都齐全了,也不能来“时鲜”从头混起呀?
含钏摩挲了下巴,“你先跟着小双儿做‘时甜’的档口吧,你听小双儿的话。半个月为限,小双儿日日给你评好、中、差三个等次,若连续三日为差便卷铺盖走人,若累计六次为差,结了工钱走人。你姑母虽是白爷爷的儿媳妇儿,却也要按照食肆的规矩来,在这半个月中若能有十次的好,往后每月工钱就有一两半的银子,若这半个月没有十次好,那往后工钱就只有一两银子。听懂了吗?”
这是昨儿个夜里含钏琢磨出来的。
任谁也说不出不好来。
就是崔氏打上门来,含钏也能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崔二听得一愣一愣的,本就有些胆怯,刚挺起的身板一下子缩了回去——提姑母的名头也没那么好使嘛!干得不好,不也要卷铺盖走人嘛!?
崔二不敢驳含钏。
这掌柜的,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可通身的气派,看上去比曲阳县官家里的姑娘还厉害!
崔二嗫嚅着应了。
含钏点点头,拉提板着一张脸带着崔二去内院分被子铺床。
小双儿垮了一张脸,“...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如今还多了只拖油瓶...”又想起含钏给安排的任务,苦哈哈的,“这二狗蛋子摆明了是白爷爷家的人,您分给我...还让我打等次,什么是好、什么是中、什么又是差呀...您也不说个一二三来...我,我这怎么处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白爷爷就是个纯正的老头儿,人不糊涂,心却也不细,若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凭他老人家这一身的手艺怎么会从御膳房落到内膳房来?昨儿个必是看食肆忙得不行了,又想着手里头正好有这么个人,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儿,性子也胆小,压得住也用得起来,便顺手就扔“时鲜”了...
估摸着白爷爷压根没想到崔氏和她之间的弯弯绕。
不过...白爷爷从来也不知道她和崔氏的弯弯绕——她几乎没咋说过。
含钏接了就接了吧。
大酒肆食肆的跑堂小二,不也是这些人吗?
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双儿和拉提似的,一用起来便得心应手吧?
哦不对,除了拉提,小双儿刚来的时候,不也迷迷糊糊的吗?这桌的菜上到那桌去,导致这桌的食客结账的时候嘴唇子都红了,而那桌的客人有些纳闷,结账时问她,“咱今儿个的饭是治气养生矣?”
后来,含钏看了看菜桌,得嘞,人桌上一道口味重的菜都没上,全上另一桌去了...
含钏笑完,同小双儿说道,“让你觉得轻松就是好,让你觉得还行吧就是中,让你觉得怎么那么累就是差。让你打等次,就是以你的评判为准。我话儿既已说到此处,便是崔氏的亲侄子来,我都不定卖他脸面,更别说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子了。你且帮忙看着吧,若是个的用得,至少认认真真教导能教出来的,留着便留着。若是个有恶习的或是教不出来的,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再送回铁狮子胡同,我担保白爷爷不能说什么。”
小双儿闷头闷脑地听懂了,听懂之后就高兴起来了。
这是属于涨了她的档次呀!
她手下有人儿了呀!
她在官牙的时候,听人牙子说过,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一等丫鬟,手下有四五个兵呢!她这属于迈上了新台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