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愣了愣。
  那阎王...手抖了...?
  “哎呀!”钟嬷嬷一拍腿,“去看看拉提吗!?手上的筋被刀斩断了,背上也血肉模糊,秦王爷身边的内监去太医院请了院判来看,如今喝了药正躺床上呢!”
  手上的筋被斩断了!
  拉提是厨师呀!
  厨师的手呀!
  含钏瞬时鼻腔中冲上一股酸意,裹了披风,往内院冲。
  拉提反躺在床上,小双儿坐在床边低声啜泣,一见门“嘎吱”开了是自家掌柜的回来了,便一下子扑上前抱住含钏,压抑地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你没事儿吧?担心死了!拉提一直发高热,我...我取了好多井水给他降温都没用,掌柜的...掌柜的!拉提不会死掉吧!”
  小双儿哭得撕心裂肺。
  含钏看了看拉提的脸,又看拉提被刀刃砍得血肉模糊的手和背,眼泪也跟着小双儿止不住往下砸。
  这傻孩子!
  这傻孩子呀!
  何必呢!
  明明是以卵击石!
  又何必当时非要同他们硬碰硬呢!
  “熬药了吗?吃药了吗?大夫看后怎么说?咱们要不要把拉提送到善药堂?或是花钱请大夫过来住两天,贴身照料?”含钏声音嘶哑,“给大夫说,开好药了没!什么人参太岁肉苁蓉!都上啊!咱们食肆压根不差钱呀!”
  小双儿呜咽哭着点头,“说了的,都说了的!大夫说,如今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还好是伤在左手,若慢慢恢复总有机会,就怕这些日子天气热,背上那道大伤疤红肿起脓水...到时候若再救,就难了。”
  拉提背上那道伤,着实触目惊心。
  皮开肉绽中可见白生生的骨头,伤口上撒了药粉,鲜血被干干的药粉吸收。
  含钏心火顿生,只觉当初一刀砍了裴七,实在是便宜了他!
  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应当一刀一刀刮了他!
  含钏对裴七、裴家的恨意,在看到拉提伤口时飙升到了巅峰。
  徐慨对裴家的怒意,从昨晚到现在,从未消减过半分。
  一进秦王府,徐慨便匆匆洗漱后换了衣裳,低声交待小肃几句后,拿了腰牌进了宫,直奔承乾宫顺嫔处,待内殿的人都走得干净了,方开了口,“母妃,您知道,近日圣人常常在何处?”
  顺嫔觉得奇怪。
  这个儿子无论对谁,都敬而远之。
  能感受到他的尊重,却感受不到他的靠近。
  包括对圣人。
  既不似二皇子般崇敬奉承地以君臣之礼供奉,也不似三皇子那般撒娇卖痴以父子之礼尊崇,如今,怎么过问起圣人的行踪了?
  顺嫔想了想,反正一定不是问去哪宫娘娘那里的...方道,“凌书斋待的时间长,夏天要到了,圣人警惕着东南的涝灾,这些时日常常拿治水的书看。”又想了想,“太液池边也走动得多,许是天气渐热,水边凉快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母妃就不得宠,这么点消息也是靠以前的经历连猜带蒙出来的。
  徐慨点了点头。
  顺嫔歪头看了看儿子,神情有些疲惫,双眼却亮得跟两盏灯笼似的。
  “你不对劲儿。”
  顺嫔笃定地下了结论。
  徐慨一愣。
  顺嫔笑起来,“你通常很少有情绪上脸的时候,如今你看上去...嗯...有些激动。”
  激动吗?
  徐慨克制住皱眉的冲动。
  有什么好激动的?
  若现在处理不好裴家的后续,他往后余生都不用激动了——斩杀当朝侯爵,焚烧朝中道观,砍杀侯府公子与仆从若干,就算他是皇子,同样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事若运作得当。
  裴家可一劳永逸。
  裴家如今在金吾卫任要职的二房次子,还有那个与老太后有几分香火情的裴家太夫人,是运作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那位太夫人倒好办。
  若是女眷婚嫁,太后尚且有几分重量;如今圣人势重,既非武后当权,更非吕后当道,深闺女眷在朝堂正事上掀不了大风浪。
  难办的是那个二房次子。
  顺嫔见儿子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默契地和采萍对了个眼神,行吧,这才对劲儿了,这阎王一天不板着个脸皱着个眉头,那纯属是不对劲儿的...
  徐慨在心里列了张长长的条子,他需要做什么、什么事情最紧急、什么事情需要提前铺路埋线...理清后,心里头渐渐有了成算,将上来的茶水一口喝尽,蹙了蹙眉,这茶喝起来有些许苦味,徐慨随口说道,“母妃若时不时想换换花样,可尝试将茉莉花晒干后泡水,加入新鲜的蜂蜜,喝起来既不甜腻,也不苦涩,夏日苦多,此花茶与这天气倒是得宜。”
  说完便拱拱手,出了承乾宫。
  留下顺嫔一个人瞠目结舌,隔了半晌,方开口问采萍,一张口有些结巴,“采...采萍...你听见刚刚那阎..哦不,老四说了啥吗?”
  采萍也有点愣,看了看徐慨的背影,再看了看桌子上那个空茶盅,“刚..刚秦王殿下,在教您怎么煮茶喝...”
  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老四,竟也知道茉莉花茶放蜂蜜煮出来好喝了!
  这不是撞鬼了是什么!
  今儿个先问圣人的行踪,再是眼睛亮得跟见了肉的猪,最后还有心情点评一番桌上的茶饮...
  顺嫔手放在四方桌上,一拍桌子,“本宫知道了!”
  采萍侧耳倾听!
  顺嫔高声道,“这厮是撞了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焖油野鸡(上)
  徐慨出了承乾宫,去千秋宫看了看小九,抱着小九喝了盅玫瑰花露水,又哄着小九睡了午歇。
  小九身边的宫人青环回禀着近日的情形,“...您搬出宫后,膳房的人越发怠慢,有几日送过来饭食全是凉的,油就这么凝在表面,每回都是奴用油灯一点一点烤暖再给九皇子吃。好歹还是曲贵妃见九皇子可怜,特意斥了膳房两句。三皇子,哦不,雍王殿下之后也来千秋宫看了看九皇子,这日子才好过一些。”
  徐慨点了点头,回原先的屋子,坐在光秃秃的床板前,沉凝了许久。
  看窗外,许是因夏天到了,院子里那颗芭蕉树向阳而生,翠绿秀美,蕉叶当窗碧脆似绢,玲珑如画,很可爱。
  那颗芭蕉树旁,长了一棵小小的树,长在隐蔽暗处,枝叶在芭蕉的映衬下略显焦黄。
  一个朝着向阳而生,一个偏安阴蔽之处...
  一个生机勃发,叶子绿得如同澄澈的翡翠;
  一个安静凋落,一场意料之外的风雨便可将它摧毁殆尽。
  徐慨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紧抿了抿唇。
  圣人就是阳光...
  他们就是那些树...
  向着阳光生长就可以生机勃发,繁茂枝叶,开花结果。
  反之...
  徐慨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眼沙漏,早朝已下,心中有了成算,站起身来,出了千秋宫,向太液池去。
  顺嫔说得不错。
  夏日炎热,太液池边凉快,冲淡了蒙蒙热意,整个人变得清醒了几分。
  徐慨没有挑草木葱茏的阴蔽处站立,反而背着手面朝太液池,站在了太阳直晒处。
  太液池水波粼粼,阳光直射而下,徐慨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回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蜿蜒而来,为首的正是乾和殿大太监魏东来,见了徐慨,心头“啧”了一声——这素日板着脸冷着心肠的老四怎么今儿个也知道在太液池堵圣人了?
  魏东来瞥了眼东边,今儿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呀!
  “奴请秦王殿下安!”魏东来心里头腹诽,面上带着抹谁见了都亲近的笑,侧身让了随后而来的圣人。
  圣人是去年过的四十吧?
  瞧上去正春风得意,鬓间的须发黢黑发亮,面容和煦亲切。
  “哟,老四进宫了?”
  徐慨抿了抿嘴唇,埋了头,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魏东来眼神一使,身后跟着的女使内监埋头散去,自个儿也跟着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分毫不见——开玩笑!秦王老四是宫里头怎样一个人?不苟言笑,也不懂变通。说好听点是端正公平,说得难听点便是不近人情,这同八面玲珑的三皇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白了,人嫡出尊贵的二皇子也并没有拿架子!
  这样的人,当着奴才,跪了地。
  多半,这话儿不是好话,这事儿不是易事。
  圣人倒不惊讶,笑呵呵地,“你这是作甚?今儿个早上吏部给你告了假,朕觉着惊讶。你是个天塌下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小时候发着高热也要闹着去学堂,今儿怎么就告假了?身子骨不爽利?”
  圣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徐慨眼神软了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磕了个响头,“父皇,儿有罪!”
  圣人手一抬,魏东来躬身搬了只蒙了凉席板子的杌凳。
  “你说说,什么罪?”圣人既没开口让人唤起,语气也半分未变,听起来仍是乐呵呵的,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今儿个你没来上朝,勇毅侯府的左骁卫裴寺光、勇毅侯裴寺景也未上朝。前者报的是家中大事,后者报的是失踪。”
  徐慨双手俯地。
  阳光照在头顶上,汗水顺着额头留到面颊。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勇毅侯及其七子已死,尸身就在城外白石观,皆为儿子所杀。后者强掳良家女,企图行不轨,前者教子无方,纵容生事,言行无度,辱骂皇家颜面。儿子...”徐慨语气很平缓,如同陈述着旁人杂事,“儿子,皆一刀毙命。后又查,白石观为京中勋贵世家行苟且之事大开方便之门,挂羊头卖狗肉,以道家清净为幌子,实则内里污垢连天,儿子一怒之下便烧了白石观。”
  徐慨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过头顶,“这是白石观近年来与勋贵豪门私相授受的账册。”
  魏东来迈步接过。
  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什么时候也没有。
  徐慨不敢抬头。
  他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
  也不如两个哥哥讨他喜欢。
  他从小便不亲近父亲,一来是千秋宫嬷嬷的教导,君重于父,子轻于臣,他与圣人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不可仗着血缘有半分僭越,二来是两个哥哥占据了父亲所有的视线和关注,他性子冷淡,不屑于亦不善于做此事、出此言。
  儿子与父亲,渐渐就淡了。
  他不知,今日之举,是福是祸。
  可他知,无论是君是臣,他都不应有所瞒骗。
  徐慨跪得笔直,面色半分未动。
  隔了许久,方听见圣人几声舒朗的笑。
  “原以为是甚大事。”圣人笑了笑。
  魏东来顺势将徐慨扶了起来。
  徐慨撩袍站定,低着头,既不以圣人的笑而释怀,也不以琢磨不透圣人的态度而忐忑。
  圣人看了看他,笑着让魏东来再搬一个杌凳,“坐吧。在太液池边站久了吧?朕看你额头上、背上全是汗。”圣人随手将那本账册丢到一边,笑容敛了敛,“杀了就杀了,人死了也复不了生。裴家这些时日,确是太狂妄了些——靖康翁主都哭到太妃跟前,裴家那老太太还敢放出狠话...”圣人微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嘲意,“靖康翁主是老太妃的外孙女,身上流着徐家人的血!裴家竟也敢压着头欺负!今儿个不死,明儿个也有人给他收尸。”
  这是徐慨第一次听见圣人明确地对臣子有点评。
  徐慨不置一词。
  他也没立场置词。
  圣人没有问他话,他也不能随口搭腔——这就是君臣之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油焖野鸡(中)
  圣人不说话了。
  徐慨也不说话了。
  魏东来心里头有些好奇,非常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冷面冷肠的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纵使是皇子凤孙,也是少之又少!
  老二老三那两个,一个说话条条是道,一个行为撒娇卖痴,更别提几位公主,恨不得琴棋书画、歌舞评弹全都在皇帝跟前日日来上一遍,生怕皇帝把自个儿忘了...
  这位爷是个奇的。
  圣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是指望着圣人给他找台阶、寻路子?
  圣人话儿说完,再看向第四子,想了想,手上虚抬,“你说说吧,当时斩杀裴家父子时,有想过后路吗?裴家再坏再失势,也是丹书铁券之家,也有个在金吾卫领正二品高官的二房叔叔。做人,不可冲动行事...”
  圣人话停了停。
  嗯。
  这话是他没说好。
  说谁冲动,也没法儿说老四冲动。
  老四自小便泰山崩于眼前不形于色,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话少人正,颇有君子之风。
  圣人话头一转,“事情做了,总要有善后。你且说说,你的善后之法是什么?”
  魏东来心头一个咯噔。
  这是...圣人在教子?
  还是教老四?
  徐慨垂首挺立,迟疑半刻后,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儿早上想过三步善后之法。”
  圣人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步,擒贼先擒王,率先攻讦金吾卫左骁卫裴寺光,裴家现以裴寺光风头最盛,裴七郎胆敢行事荒唐,也是因有裴寺光在前的缘故。若裴寺光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顾及大哥与侄儿的音信。”
  “二步,扰乱视听,白石观本就为糜烂荒谬之地,裴家父子在白石观遇害,全然可以将此事丑化后广而告之,视线一旦转移,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自然也不甚重要了。”
  “三步,祸水东引,白石观旁边的思觉山上,常有流寇匪类,若将此事扣在匪类身上,朝堂便可名正言顺派裴寺光出兵剿匪,裴家顺理成章大仇得报,而儿子自可安然居于幕后,既可不与裴家交恶,又可将这桩血案蒙混过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