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一言一语,说得毫无波澜。
圣人看向他,自己这个常常被忽视的老四,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个心有成算的少年?
“那你缘何,不这样做?”
圣人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戏谑,“朕听说你和英国公的张三郎近日走得近,张三郎的岳丈便是尚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你第一步是走得的。第一步走下来了,第二、三步也就好走了。”
徐慨抬了抬下颌,喉头微动,撩了袍子再次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
“因儿子是儿子,您是父亲。”徐慨埋着头,声音很沉,“儿子在外闯了祸,打了架,理应回家告诉父亲,是打是罚,儿子任凭家法处置。”
圣人背往后靠了靠,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魏东来再次克制住了抬头的冲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都是入宫三四十年的老人了!
这点子规矩都守不住!?
主子说话,有抬头的份儿吗!
徐慨头没抬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伏在耳边。
隔了许久才听见圣人的声音。
“算你有成算。”圣人声音里没有戏谑的笑意,“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徐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圣人。
圣人一眼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灼热,终是笑了笑,“如你所说,儿子在外打了架,该是老子去善后。市井里也没有,儿子打架,老子缩一边的道理?更何况,天家!”
徐慨有些想笑。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圣人跟前笑。
他从来没在圣人跟前笑过。
从来都是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反正不能比两个哥哥答得更好——否则,当初还是承乾宫主位的龚皇后便会伺机寻他母妃的岔子。
圣人拍了拍膝头,扶在魏东来手背上起了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看你眼下乌青乌青的,让顺嫔给你熬盅鸡汤补补。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照料好自己。都是出宫开府的人了,再过些日子...”
圣人话头一断,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往后遇事休得冲动!裴家到底是肱骨簪缨之家,兴旺了百年,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若是得善了自是好,若是不得善了,论你是皇子皇孙,也惹得一身骚!回府上去闭门思过十日!吏部就暂时不去了,朕让魏东来给你销假。”
徐慨闷声闷气,“是!”
圣人渐行渐远。
待看不到圣人背影后,徐慨才起了身。
说闭门思过,便是禁足。
徐慨长这么大,还未曾被禁足过,如今被禁在秦王府,倒是好好看了几本书——都是小肃找的,其中一本《醒世迷梦录》倒有几分趣意,是讲山川锦绣风光的册子,人化作蝶游遍九州,怪诞离奇却也生动具体。
虽不是他的喜好,想来她应该挺喜欢这样的书?
徐慨转头看窗外,召了小肃把《醒世迷梦录》给“时鲜”送去,“...先告诉贺掌柜,裴家一事是如何善了的,再将这本书给她,不说是我给的,只说你在路上看见这本书,送去给贺掌柜压压惊。”
小肃:...
他大字儿都不识两个。
他看见个屁啊...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时鲜”关了好些天了,连晌午的茶饮都没开,冯夫人是相熟的,在街坊邻居帮着含钏解释了——老板娘过了风寒,擅做北疆菜的拉提小师傅也在养病,还托关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瞧病,实在是不敢开门营业。
如今小肃推开“时鲜”的大门,绕过影壁,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卧病在床的拉提小师傅和过了风寒的老板娘齐整整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端着一盅香喷喷的汤,拉提一只手被白布牢牢包裹住,老板娘脖子上被纱布死死缠住,两个人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小肃砸吧了嘴,有些无言。
您都残废了!
还想着吃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油焖野鸡(下)
“时鲜”厅堂内,四周的窗棂大大打开,风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鱼贯而入又依次而出。
拉提单手捧着油焖野鸡,砸吧砸吧嘴,吃得老香了,另一只紧紧缠着纱布的手,随意放在桌上。
含钏笑看拉提,也挺开心的。
这可是拉提坐起来吃的第一顿饭!
先前他躺在床上,含钏也脖子、脸上、手上都是伤,没法儿做饭,小双儿做饭的手艺...
算了,别提了。
开食肆的人嘴最叼,不能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刚能入口”沾不上任何边儿。
钟嬷嬷做饭倒还好,到底在掖庭浸染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了,可食肆灶台高,锅重又大,钟嬷嬷佝着腰拿锅铲,含钏看着心惊胆战的。
最后,还是白四喜每日下了值过来做饭,想着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便汤粥羹碟换着法儿的做来吃。
含钏喝粥至少还能就咸菜,太医明令禁止拉提吃辛辣刺激之物,故而拉提每日就喝喝白粥,吞吞口水,虽不会说话,看向含钏的眼神却颇有些湿漉漉的——小双儿遭不住,扯着含钏衣袖,“...就给他吃些肉吧?”
含钏问了太医,拉提后背那道伤虽还未彻底愈合,却也长势良好,可以吃吃油荤了。
难办的是拉提的手。
被左手掌心被割断了筋,只能等待手掌慢慢复原。
若是能复原当然最好,也要做好一辈子左手都不能弯曲、无法使劲儿的准备。
含钏有些难过。
拉提倒是无所谓,眼神澄澈地挥了挥右手,意思是自个儿右手还能动!
含钏更难过了,常常是笑着面对拉提,刚一出屋子,眼泪便簌簌往下落。
这傻孩子,厨子的手,比厨子的眼睛还重要啊...
含钏便下定决心给拉提补补,不是还有一大半的机会能好吗!
正巧,贾老板听闻含钏和拉提双双病倒的消息,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上门探病。
五彩斑斓的野鸡,在小双儿辣手摧花下,变成了光秃秃的鸡肉。
含钏请太医看了,手腕上的伤结痂了,脸上的淤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脖子上的伤,不耽误做饭嘛。
含钏撂了袖子,终于亲自下厨整了顿好的——网油焖野鸡。
野鸡除去内脏,青红酒、盐、香茅草、油倒入鸡腹中,放在宽宽大大的瓷碗里放入井中腌制。网油是猪腹部的膜油脂,带有猪肉独特的油脂香气,用温水洗净,再用冷水漂清摊平晾干。野鸡肉冷水下锅蒸熟后,鸡肚朝上放置在网油中部,再在鸡肚的上面整齐摆放冬菇、南旬片随即用网油包起,放入瓷钵里,加入熬好的鸡汤,再放入葱结、姜片和剩余的料酒、盐,用桑皮纸封口,上笼蒸两个时辰,取出葱姜即可。
含钏把一整只野鸡分作两半,拉提一半,钟嬷嬷、小双儿还有她自己一半。
钟嬷嬷和小双儿不吃,直说野鸡肉柴得很,吃进嘴塞牙,便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话都还没说完,拽着竹篮子就往出跑!
一只野鸡,也不是啥吃了这只就没了的稀罕货,还值得让来让去的!
含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有些热。
拉提吃得香香甜甜的,含钏笑着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再喝了口汤。
嗯,还不错。
野鸡被炖得酥香脱骨,汤清澈见底,香味浓郁。网油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化在了汤里,只留下了猪肉独有的油脂香气。
含钏眯了眯眼,连日来已经逐渐消退的烦闷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
所有浊气都尽数排解。
所有不安都被温柔抚慰。
只留下来自食物的香气与饱足。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含钏转了转头,却见回廊里立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样子。
是小肃。
含钏起了身,眼神再瞥了瞥,还好,身后没跟着那头阎王。
“您今儿个怎么来了?”含钏招呼小肃坐,“您家主子爷是想吃点啥吗?”
小肃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担不起这一声‘您’,唤奴小肃即可。”
听说起自家主子爷,从怀中掏了本刚刚特意贴了层掐金丝封壳的《醒事迷梦录》,“您许是不知道,前些时日咱们爷被...”小肃指了指天,“那位罚了禁足,这几日全都窝在府里呢!昨儿个,咱主子爷在书房里寻到本书,觉着您一定爱看,便特意让奴给掌柜的送来,您瞧瞧看,若是爱看,咱府上还多着呢,时时刻刻给您寻。”
咳咳。
有时候吧。
不是非得主子说啥,就是啥的。
主子虽然不会错,但术业有专攻,姑娘家的心思,主子爷一定摸不到——若是能摸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姑娘的小字都未曾问到?
小肃自豪起来,别看他是个太监,往前在千秋宫,他是同上下下下的女使最合得来的一个呢!
含钏看着那本精精巧巧包好的书,抿了抿唇。
所以她到底是一直都喜欢这本书,还是因为徐慨觉得她会喜欢这本书?
含钏将书收下来了,问起徐慨禁足一事,“怎么禁足了?是圣人知道了吗?”
又觉得不对。
若是圣人知道了,又怎么会只罚禁足了事?
小肃笑了笑,“天家父子的事儿,小的们不太清楚的。只是咱们家爷在吏部的差事被免了,又被禁足在府邸里,说是要让爷面壁反思。”
“这些时日,主子爷挺苦闷的,日日闲散无事做,家中的厨娘也是个不懂事的——这样热的天,日日炖烫羹汤、拿茱萸酱拌菜,要不就是干炒清蒸,本就热,如今看那一桌子的菜,主子爷当真是筷子都冻得很少,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
含钏有些内疚。
徐慨本就不受宠。
如今闯了祸事,便更加爹不疼娘不爱了吧?
连差事都被撸光了,徐慨多么骄傲一个人呀...
“不吃饭也不行呀!”含钏蹙了蹙眉,“要不再去官牙找找看?或是去内务府每日问一问、催一催。内务府管事的吃硬不吃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您若是态度强硬些,内务府也不会不管。”
小肃点点头,“这倒是的,只是立马找,着实不好找合适的人选。”
含钏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们先找,慢慢找不着急。”
到底是因为她,才会被圣人责罚。
人还是要懂得报恩。
含钏终是抿嘴笑了笑,“这几日,如若秦王要用膳,您便过来端菜。”
第一百三十七章 翡翠烧卖
(在文前特此声明,小肃公公认字,前文已做了修正!之前是我写嗨掉了。占用的字数,本章会补回来,摸摸大。)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肃极力克制住了笑开花的冲动,拱手让了让,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您这些时日还未开张,咱就按往日价格的两倍来算账,您看可好?”
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
重要的是,能有点进项——说实在话,含钏还真没过过坐吃山空的日子,这几日食肆不开张、档口不开窗,一文钱的进账都没有,拉提的医药费算上塞给太医的好处和一幅古画儿、几张嘴的吃喝嚼用、交给京兆尹按月收的赋税和营运费用...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竟有四十来两之多!
当然,那副前朝的古画,撑起了三十两。
含钏抿嘴笑了笑,“您若有心,咱们便收了算作秦王殿下日后的费用,绝不多收。”
小肃笑眯眯的,眼睛落到了桌上的油焖野鸡上。
拉提略显警惕地将自己的那半只野鸡拉到身边。
含钏转身将灶屋里另一只鸡腿和鸡胸肉切出来后浇上汤汁,择了青菜,清炒了蒜蓉菜心,再拿瓷盅舀了两勺一早给拉提炖上补身体的甲鱼汤,挨个儿装进小红木雕花食盒里,拎了出去递给小肃,略带抱歉,“今儿个您来得突然,没咋准备,都是些家常菜,想着府上蒸了米饭的,便没放主食。”
含钏想了想,又进灶屋,单独包了四个糯米烧卖给小肃,“您尝尝看吧。”
为啥宫里的丫鬟们都喜欢到膳房跑腿?
因为来膳房,有好东西吃!
小肃刚出食肆,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揪了一只糯米烧卖出来吃。
啧啧啧。
不得了。
糯米绵软,油润异常,香肥可口!
面皮儿里包裹着的肉丁、虾干、藕丁各司其职,肉丁负责香,虾干负责鲜,藕丁负责脆,在软软绵绵的糯米黏合下,三种口感与味道在口中爆裂开来。
真的好吃。
一个简简单单的烧卖都好吃。
小肃不禁期待起,自家主子爷搞定“时鲜”老板娘的那一天了!
回了秦王府,小肃拎着食盒,如同凯旋而归的英雄。
徐慨见小肃低眉顺目地拎着个东西等在门口,虽仪态与神色和往日无常,可仍能清晰感受到小肃的得意洋洋。
得意个甚?
不就是去送了本书吗?
得意什么?
在主子跟前,行事无比稳重自持,怎可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徐慨手上的书一歪,书脊轻轻敲在窗沿旁,唤了声,“小肃”。
小肃喜气洋洋地进了里屋。
徐慨眯着眼看了看小肃手里的东西。
一个食盒。
一个做工精良的雕刻五子登科的食盒。
去了趟“时鲜”,拿了个食盒回来。
徐慨将训诫的话暂且往后挪了挪,书一指,“这是什么?”
小肃赶忙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样菜接着一样菜拿了出来,待摆放完后,昂了昂下颌,“...是贺掌柜亲手做、亲手装、亲手配的午膳!油焖野鸡、蒜蓉菜心、枸杞甲鱼汤...”说着甲鱼汤,心里想着烧卖,咽了咽口水,“贺掌柜的说了,夏日苦多,咱们府邸是刚建的,厨子厨娘都是新拨下来的,不是咱用惯的,怕您吃不惯,夏日清减,这才说往后呀,若咱们府上有需要,您的膳食都可在‘时鲜’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