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待含钏忙完出来时,天儿已经黑乎乎的了,几朵微弱的星辰闪在北方,预示着明日天气必定不晴朗。
  含钏出了厅堂,窗下的雅座只剩下了徐慨一个人。
  含钏看了眼钟嬷嬷。
  钟嬷嬷同含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来客先走了,掌心又往下摁了摁,意思是气氛融洽,无甚大事。
  含钏点点头,放下心,正欲转头走,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
  “含钏。”
  含钏转过头,这才看到徐慨脸红扑扑的,桌上摆了三壶酒瓶子。
  这死酒鬼。
  含钏抿了抿唇,没准备搭理。
  “你怎么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死酒鬼眼神亮亮地看向她。
  含钏止住了步子。
  红玉髓的簪子?
  什么红玉髓?
 
 
第一百五十二章 蜜汁火方(下)
  含钏脑子有点乱。
  有点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抓住了。
  却被风一吹,又飘得老远。
  这厮...莫不是送了哪家姑娘红玉髓的簪子...记成送给她了?
  呸!
  含钏脸色一下子垮下来,转头跟崔二说,“今儿个打烊了!让小肃公公把秦王送回府上去!”说完抬脚就走,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板着个脸,“告诉肃爷,‘时鲜’该是什么时候打烊便是什么时候打烊,咱们开食肆的也是人,说的也是人话,他家主子若想来吃晚膳,就同旁人一样,吃晚膳的时间来!再过了打烊来,便恕不接待!”
  崔二看了眼自家掌柜的,眼神充满恐惧。
  这话,他可不敢说——对方是谁?是秦王。
  秦王是谁?
  是皇子!
  惹怒了皇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敢说,谁去说。
  崔二动作略带迟疑。
  含钏眼神一凛,崔二稍稍加快了行动的步伐,往外走去。
  “含钏,你为何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那管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指名道姓,话声里透露出几分执拗的认真,“你如此珍惜那只葫芦玉坠,却为何从未戴过那支簪子?”
  含钏步子滞了滞,回过身来认真地看向徐慨。
  双眼晶晶亮,面颊两块酡红,看上去不如平时冷漠,反倒傻乎乎呆愣愣的。
  “你何时送我红玉髓簪子了?”含钏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
  酒醉的徐慨有问必答,老老实实地开口,“你出宫后。先前在掖庭,两个太监抢了你东西,我找回来了,让小肃把那支普通的红宝石簪子换成了红玉髓,看上去差不多? 却要贵许多...”
  莫名其妙的敲门声...
  莫名其妙出现的木匣子...
  被她当掉的红玉髓...
  含钏记起来了。
  是那支红玉髓簪子!
  她当掉了那支簪子? 才有了买这处宅子的钱!
  她的记忆并没有错!淑妃赏下的簪子确实是一支嵌红宝石金簪!而后来回到她手里的那支簪子上镶嵌的也确实是一颗价格翻番的红玉髓!
  她以为是她原先不识货,或是淑妃拿错了!
  如今...
  如今竟是这样?!
  那颗红玉髓竟是徐慨换的???
  含钏胸腔陡然多了剧烈的起伏? 抬起头? 看向徐慨的眼神迷惘而疑惑,“你? 你为什么要换?”
  徐慨声音像一条直线,平淡认真地叙述? “那颗红宝石不好看? 我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
  意外之外的回答。
  含钏呆在了原地,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是徐慨醉了吧?
  醉了再说胡话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慨。
  她眼中、记忆中的徐慨永远是冷静自持,少言寡语的。
  从未有如此失态且对答如流的时刻。
  含钏向前迈了两步? 手撑在桌子上? 抬起头,神色同样认真,“你说,我是谁?”
  徐慨闷着头笑了笑,这笑的弧度比所有时候都大? “你是含钏,一年前在掖庭内膳房? 后来出了宫,如今是‘时鲜’的老板娘...”
  含钏再问? “你刚刚一起吃饭的人,是谁?”
  徐慨眼神落在了身边的空座儿上? 歪着头想了想? “是恪王? 三皇子。”
  含钏的话,就绕在了嘴边,就绕在嘴边!
  一张口便能问出来。
  含钏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你为何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含钏在心里发问,努力张开嘴,却始终没有声音。
  脑子乱得如同一个硕大的毛球,找不到线头在哪里,更遑论从何理起。
  她看见徐慨歪着头,双眼亮晶晶的像藏了好几朵璀璨的星辰,就那么看着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含钏轻轻偏过头。
  算了。
  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有些事,问了也没有意义。
  含钏站直了身体,埋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开口把崔二叫过来,却听徐慨轻声又说了一句话。
  声音太小了。
  含钏什么也没听见。
  含钏侧耳,“啊?”了一声。
  徐慨再道,眼神呆滞却认真地从含钏脸上一一挪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应声找来的小肃打断了——“实在耽误您!”
  小肃得了崔二的信儿,火急火燎地撩袍入内,见自家爷一张脸红彤彤地坐在座位上,赶忙躬身去搀,“爷,爷?您可还好?”一边搀,一边连声同含钏说对不住。
  话被打断。
  含钏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纾解压抑。
  徐慨喝醉了便木愣愣的,到底那么大的个儿,单是小肃也扶不起来,崔二旁边也搭手。
  含钏默然地埋头退了半步。
  待小肃将徐慨送了回去又折返回来赔礼时,含钏才轻轻开了口问道,“当初那支红玉髓簪子,是小肃公公送到铁狮子胡同白家的吗?”
  这么一折腾,小肃两鬓间正冒着汗。
  又听含钏这般问道,小肃脊背陡然挺直,鬓间的汗更多了,想起自家爷的吩咐,张口便想否。
  含钏蹙眉,略提高了声量,“秦王殿下都同我说了!”
  诶?
  小肃眼中充满不确定。
  咋可能?
  自家爷嘴上最严,又有成算...小肃眼神在桌上的三壶空酒瓶上瞥了瞥,就这么点猫尿,主子爷不至于!
  小肃正想狡辩,哦不,解释。
  含钏声音放得极低,“肃爷顶好是同我好好说!若您藏着掖着,明儿个我寻了秦王说是您告诉我红玉髓的事儿。”
  小肃:???
  这就没有必要了吧?
  不过,若不是爷自己说漏了嘴,贺掌柜怎么会知道那红玉髓——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肃笑了笑,“您既已知道了,还想问奴什么呀?奴也是奉命行事的人,主子爷叫奴怎么做,奴便怎么做。您心里头已经有了答案,您便是再问奴,奴也只能回您一句无可奉告呀。”
  顿了一顿,小肃软了话头,“主子爷是怎样的人,您或许看得比奴清,不说别的,便是主子爷杀了勇毅侯那件事,为了谁,您自是清楚的——”
  “比起斩杀朝廷重臣,一支不值钱的缠金丝红玉髓簪子又算得了什么事儿呢?”
  小肃笑着低声接了先前的话头。
  缠金丝红玉髓簪子...
  说得这样详细。
  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吗?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小肃的后话打断。
  “便是钟嬷嬷那桩事儿,也比这红玉髓簪子值钱呀。”
  小肃留下一句话,笑盈盈地打了个千儿,又同含钏告了福,便转身向外走。
  钟嬷嬷的事儿...
  含钏急促地大喘了几口粗气。
  回过头想想,确实是...确实是...怎么会这么巧?
  钟嬷嬷搬过来没多长时间后,她的外甥便被抓住作弊买题,妹妹妹夫便被削籍为奴...房产地产全都名正言顺地回到了钟嬷嬷手里...
  她以为是胡文和帮的忙!
  她以为是京兆尹办的事儿!
  如此一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胡文和不过是六品武官,如何有实力草蛇灰线地在保全钟嬷嬷家产的同时,手段近乎完美地铲除掉钟家那对豺狼虎豹!?
  这一团乱麻越来越大,思绪越来越乱,线头越来越多!
  她根本不知道从何理起。
  徐慨在她身后,做了这么多吗?
  帮她解决掉了这么多的麻烦,却未置一词?
  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含钏手紧紧攥成一个拳,短短的指甲深深地刻进了肉里,惶然无措地转头看向窗外。
  梦里,梦里的徐慨是否也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更无从知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夜色很美,夜空中点点闪亮得星辰就像今晚徐慨的眼睛。
  徐慨为何要这么做?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豆麦酱(上)
  六月中,天儿热得像盖上盖子的蒸屉,含钏躺在雕花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徐慨歪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样子。
  风吹动院子那棵长势良好的柿子树簌簌作响,叶子与枝桠交叠在一起,成就了沙沙而轻快的响声。
  含钏紧紧闭上眼,再翻了个身,隔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来,翻身趿拉了鞋,准备去点一柱安神香助眠,哗啦了一根火柴。
  火星点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
  跳跃律动。
  含钏看着那一小簇火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梦里。
  安哥儿正丫丫学语,也是这么热的天儿,也是夜里,也有油灯闪烁的光亮,徐慨难得抱起安哥儿,小奶娃藕节一般粗细分节的胳膊被徐慨轻轻握在手里。
  “叫,娘——娘——”
  徐慨抱着安哥儿面向她,轻声轻气地告诉安哥儿怎么叫“娘”。
  那晚的灯光也很美。
  律动而跳跃,点亮了她眼前的那一片天。
  又是一阵风吹来,柿子树沙沙作响。
  含钏一个激灵,眼前的火柴快要烧光了,发散出一股硝烟与木头烧焦的味道,含钏愣了愣,鼓起腮帮子一下子将那股火苗吹熄灭了。
  整间屋子又变得黑黢黢、静悄悄。
  含钏一晚上醒了梦、梦了醒,梦见了院子东南角的那株柿子树结果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柿子坠满枝头,又梦见姑苏城的小桥、流水和青瓦屋檐,刚要梦醒却如同被人推下山崖似的,一下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含钏没睡得安稳。
  徐慨睡得很香甜,香甜得第二日清晨,冷着脸吩咐小肃叫人进来换被褥。
  徐慨脑子晕晕乎乎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热的龙井茶,顿了顿,“昨儿个我喝醉了,贺掌柜没送醒酒汤?”
  小肃弓着腰,耷拉着脑袋,眼睛稍稍抬了抬。
  还送醒酒汤?
  人贺掌柜直接下了逐客令,打了烊就别去吃饭了!
  自家爷也是着实好玩儿的。
  横眉冷对不许他漏了风声,千方百计斥巨资请了告老还乡的孙太医,还非得让人装成江湖游医去“时鲜”瞧病...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贺掌柜,如今可好,两滴猫尿,啥都招了。
  招得他是进退两难,在贺掌柜跟前只能故弄玄虚,否则压根圆不回来!
  如今咋办?
  他就看着,自家爷如今咋办?
  幸灾乐祸加痛心疾首的语气必须藏好。
  小肃背弓得越发弯,“您...您都记不得了?”
  徐慨看了眼小肃,面色一滞,放了茶盏,沉声道,“说。”
  徐慨的语气太过凝重,小肃快跪下了。
  “...您昨儿个给贺掌柜的说了红玉髓、钟家、勇毅侯府的事儿...”小肃埋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面,“许是没说完,可贺掌柜的如此聪慧,必定顺藤摸瓜猜到几分。奴奉命接您时,贺掌柜的还逼问了奴,这些事儿的来龙去脉。”
  小肃提起衣摆,“噗通”一下跪下,“奴一点儿也没说!看贺掌柜面色不太好,奴搀着您便回府了!”
  小肃说完,半天没听见响动,也不敢抬头,借着擦额头汗的机会,眼风飞快地瞥了眼徐慨的脸色。
  很好。
  自家主子爷脸都黑了。
  一只手正揉捏着鼻梁,嘴巴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肃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自家主子爷的吩咐,见徐慨略微抬了抬手,便赶忙起身服侍着更衣、沐浴。
  徐慨出府的时候走得极快,如今勇毅侯府裴家大事一了,圣人顺势将他从户部撤出塞进了吏部,将二皇子端王放到兵部,三皇子恪王入刑部,除却端王,他与恪王都轮了一遍,六部虽在一起,每个部门之间却相隔甚远,户部与国子监相邻,他每日坐马车去上差即可,如今在吏部,吏部尚书左先生是位勤俭自勉的老生,家住煦思门坊口往东,尚且日日行路上差,他初来乍到,虽是天潢贵胄却也不好日日马车出行——免得落人口实。
  往日走路上差还挺高兴,因为要途径胡同尾巴,也就是“时鲜”。
  今日走,徐慨行如疾风,走得飞快,大步流星地从“时鲜”大门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倒是其次。
  主要是不知道,他同含钏究竟具体说了什么?
  他...不至于说什么胡话吧?
  徐慨站在吏部门口反复想了想。
  应当是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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