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觉得你同一个人相谈甚欢,或许不是你俩一见如故,而是对方屈尊降贵愿意与你相谈甚欢....
含钏连连点头,忽而想起什么来,转身从柜台里拿了一支木牌子递到曹同知手中,“远亲不如近邻,这个牌子是小店的贵宾牌,几位热心肠的邻居都有,您拿着这牌子来吃食上能有点折扣。”
含钏说着,又赶忙加了一句,“倒不是觉得您付不起银子,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了,若您瞧得上小店的饭菜,往后还愿意来吃饭,这牌子也能省些银两。”
崔二奇怪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老板娘可不是个几句话就跟人熟悉的人...
连英国公家的张三郎也是吃了好些时日,自家掌柜的才同他有说有笑来着。
连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位尊贵的秦王爷,如今都没见到自家掌柜同他真心地展个笑颜...
不正常。
不太正常。
这还是“时鲜”头一次追着人送木牌子。
崔二缩在含钏身后,若有所思地想。
曹同知将木牌子接了,举了举牌子,笑着同含钏示意,“知道了,谢过掌柜的好意。”
含钏笑盈盈地将他送到门口。
第二日晌午,“时鲜”刚开了店门,胡文和就过来了,带着银子过来了。
含钏给算了钱,“十八人,一人一两银子的餐食,加上喝的酒统共三十五两。”
含钏说完看了胡文和一眼,再低头看账本,“您是老熟人了,看在您面上打个八折,收您二十五两,您看行吗?”
钟嬷嬷看了含钏一眼。
什么叫“您看行吗”?
不行还能再降咋的?
胡文和听含钏算钱,听到最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超,今儿个上峰扔了三十两给他让来结帐,说府尹大人昨儿个是喝高兴了的,若是不够再来支。
不够,咋可能再去要了嘛。
若是真超了,也得自己垫钱了。
垫也没啥,只是一年本就才二十两的俸禄,垫了钱府尹大人也不知道,别到最后钱也出了,苦劳也没捞着...
胡文和从怀里掏了三个银锭子出来,含钏利落地找了几块碎银子还过去,一边埋头理菜谱,一边同他搭腔,“您往后有应酬,提前同儿说一声,突然来这么一大帮子人,甭说食材,便是儿也累得够呛的。”
胡文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含钏转头去做别的了,便讪讪然地住了口。
待胡文和走了。
小双儿看着有些奇怪,“...您往前与胡大人不挺好的吗?今儿个你们两咋这么客气?”
含钏抿了抿唇,“因为他待人不客气,所以我才待他客气。”
昨儿当时就觉得不太舒服。
再一想,前些日子拉提和她都告病关门,张三郎又送药材又送银子,白爷爷和四喜日日过来瞧她,徐慨那阎王更甭提了...
连冯夫人、岳七姑娘、珍宝斋的二掌柜都来瞧了病。
唯独胡文和。
一点声响都没有。
再出现的时候,便是逼着她为难...
倒不是说非得有所表示,只是...
含钏把菜谱册子理整齐,理着理着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桂花糯米藕(中)
一眨眼,初伏将至。
含钏起了个大早洗头,也是钟嬷嬷的规矩,说初伏大早沐头,不生垢腻,俗称修佛头。崔二去善药堂买了干栀子、茉莉等花,收在马尾蓝络里,含钏给自己与小双儿的床帐上都悬系了一只,闻上去清清甜甜的,既能驱虫又能安眠,说起来是夏日必备。
含钏给晌午来吃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只。
冯夫人喝着冰甘蔗水,拿着马尾蓝络子特别高兴,“...您这处的东西,不拘吃食、摆设布置,还是这些个小东西,当真是精致得很。”
含钏心尖尖疼了疼。
那不咋的?
她不识货,钱识货。
她不认识哪个摆件好看,就请珍宝斋掌柜的挑最贵的...就跟这马尾蓝络子似的,有的店家卖两文钱,她挑的这家卖三文钱...多的这一文,就是奔精致去了。
含钏笑了笑,“您喜欢就好。”
冯夫人探头看了看里间,见拉提正在灶屋忙上忙下的,敛了笑,问含钏,“咋样了啊?那位小师傅看着还行?手还没好?”
含钏跟着冯夫人的眼光看过去,“还没好呢!”
大家伙都以为拉提一时失手划伤了左手。
“不能使大气力,害怕留病根,只能慢慢养。”含钏笑了笑,“也没啥,左右店里不也新来了人吗?”
冯夫人笑着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往前我还在娘家的时候听说过,厉害的大夫靠扎针能帮助筋骨复原。以前户部尚书家的小儿子扭了脚踝,几个月都没见好,就是请大夫扎针炸好的。若遇上了,您也可请来试试。”
诶?
这倒是有可能!
含钏身子朝前倾,问冯夫人,“您还记得是哪里的大夫吗?太医院的大夫吗?还是京中哪家医馆的?”
冯夫人摇了摇头,“倒都不是,就是个江湖游医。”
含钏一颓。
这就难找了。
若是哪家的坐馆大夫,无论诊金多高都能请回来。
这压根就是四处游荡的,谁能知道人在何方?
冯夫人又同含钏聊了几句,都是寻常的寒暄,倒说了些那位曹公子的来历,冯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是个家里有钱的。我们家仆从上回见那宅子搬家,全是上好的木材,更有好些个前朝的古董瓷器,流水似的往里送,冷眼瞧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同先前秦王的排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家里既有江淮漕运码头,又有绸缎皇商生意的大哥啊。
拜托。
漕运诶。
粮食、盐、铁、绸子...若是战乱打仗时期,军-火、补给、粮草...
都是大货!
比徐慨这个靠俸禄吃饭且不受宠的皇子有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别人有再多钱也是别人的嘛,跟自己无甚关系。
含钏虽是赚辛苦钱的生意钱,这点还是摆得蛮正的,笑了笑,附和冯夫人,“余大人前途无量,可是多少银子都换不回来的!若余大人不回来用晚膳,你要不留下来吃吃初伏的槐叶冷淘吧?”
说起自家郎君,冯夫人努努嘴,轻声轻气地抱怨,“...也不知翰林修书哪有那么多事情做!日日三更回、五更起,人也见不着,话也说不着。还不如先头在家专心考科举——至少我还能摸得着他影子!”
在家考科举的时候恨不得郎君出去做事应酬。
郎君考上了,出去做事应酬了,又嫌没工夫在家了。
女人呀。
含钏哈哈笑起来,见厅堂的食客渐渐多起来便起身进了灶屋,煮了一大锅大麦饭,用冰水浇冷后,加入柚子醋、粗盐、梅子干与撕成一条一条的小鱼干,再放上洗净新鲜的槐叶拌之,若是愿意也可灌半壶凉茶,吃起来清新干净,清脾祛肺火,适合初伏食用。
冯夫人吃了一小碗冷淘就告辞了,含钏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转身就托官牙的黄二瓜和门路广又人脉多的贾老板四处找找擅针灸的大夫。
游医、名医、名不见经传的胡同大夫找了不少。
进进出出的。
拉提左手快被扎成筛子了,也没感觉有啥用,前些日子能拿茶盅,现在也仍旧能拿茶盅,但再重一点的东西就很费劲儿了。
看到大夫进门,拉提就一脸苦哈哈地看着含钏。
含钏看着也心疼,故而一边心疼,一边把拉提的左手掏出来方便大夫扎针。
...
长河落日,晚霞照在飞翘的屋檐上。
徐慨下了马车,看又有一个单肩背药箱的大夫从胡同尾巴走出来,素着一张脸穿着青纱衣的掌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送。
这是这两日,他第三次看到有大夫进出“时鲜”了。
徐慨一侧脸,小肃接收到眼风,知机地躬身说道,“...店里打下手的那位小师傅手还没好全。”回主子话,得前因后果回完整,“就上回裴家那个不长眼的惹出的事儿,那位小师傅是个忠心护主的,为救下贺掌柜,单手接刀刃,这才被砍断了左手手掌筋。”
徐慨多看了两眼。
小肃心里便有了谱儿,再道,“您放心,昨儿个奴已找好合适的大夫了,预备今明两日,就给贺掌柜送过去。”
徐慨点点头,便撩袍进了宅子。
小肃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心里落了定——嘿,他家主子爷就算把全天下的园子都砍了也没用!那一双眼睛还是盯着“时鲜”的,这算啥?
他家主子爷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常常急贺掌柜之所急,需贺掌柜之所需,若贺掌柜需要帮忙,压根不犹豫,一定往死里帮!
感恩贺掌柜的出现。
往前他日日跟在主子身边,主子爷无欲无求,他想烧香都找不着庙门。
如今好了。
贺掌柜需要啥,他就干啥。
主子爷放心高兴了,他自然就安稳平顺了。
小肃扫了眼新挂上的那“曹宅”,心里度了度,话在嘴里打了个弯弯绕,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嘿!
他可是听说,那位自江淮入京为官的曹公子去“时鲜”吃饭的第一天,就拿到了木牌子呢!
小肃再看一眼自家主子爷冷峻得泰山崩于眼前都无丝毫波澜的侧脸。
算了,别说。
报丧的倒霉东西,专门有个名儿——乌鸦。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桂花糯米藕(下)
他小肃可是当报喜鸟的命,咋能当乌鸦呢?
这么想着。
小肃埋了埋头跟在徐慨身后,绝口不提新搬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第一眼便极讨人喜欢的贵公子。
第二日傍晚,含钏听见胡同外熙熙攘攘,出门一看原是坊口好一位游医支起了铺子把脉诊病,人来人往的,人来愁眉苦脸人走喜气洋洋。含钏见一位粗布麻衣的妇人拎着一兜子麻油纸药材从门口过,含钏笑着同那妇人搭腔,“...婶,这是在作甚呢?大家伙的咋一窝蜂全跑去瞧诊?”
妇人“哎哟”一声,“说是市井里有名的神医!晌午摆的摊!一连摸了三、四个人的脉象!病症、素日吃的药全说准了!”说着便提了提手里的药材,“给儿子抓了副治梦魇的药,不过据说这大夫扎针看骨是祖传的,只是出诊费太贵了,说是照时辰收费,一个时辰五百文。”
扎针看骨的手艺是祖传的!
那岂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吗!
运道太好了!
含钏有些雀跃。
不过,一个时辰五百文,两个时辰就快一两银子了——这收费,比“时鲜”都黑。
含钏在心中默念了三声“钱识货”。
待坊口人少点了,含钏让小双儿把大夫请了进来。
大夫一边摸拉提的脉,一边理了理长长的白胡须,声音平和无波,“扎针吧,若有条件便扎个百来天,若实在没办法,十天半个月也行。”
这跨度太大了。
三个月也行,半个月也行,十天也行...
也太随意了吧?
含钏看向大夫的眼神有点怀疑,甚至没着急把拉提的左手先亮出来。
大夫瞥见含钏不信任的眼神,想起秦王府对他冷冷的耳提面命,清咳一声,找补回来,“最好还是扎满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位小师傅伤了手掌筋,若不是前头养得好,如今这手便也算是废了。”
病症倒是说对了的。
含钏将信将疑地问,“咱们做的食肆生意,每日要劳您早上一早过来扎针,您看成吗?若家住得远,您的车船费也可一并囊括在诊费里。”
“可以可以。”大夫赶忙点头,“早上、晌午、晚上、夜里,只要您方便。”
含钏:?
这么随意的吗?
含钏和钟嬷嬷对视了一眼,再看这大夫一套银针铺开,细的比麦芒还细,粗的有水面那般粗? 银光闪闪? 瞧上去确是经年的老物件。
高低扎了那么多针了,也不多这么几针了。
含钏点点头? 再问价格? “那就早上吧?您过来,儿给你预备早膳? 您看怎么算银子合适?”
含钏话还没说完,大夫就开了口? “五两十两的? 您看着给吧。”
含钏:??
有点怀疑这大夫了...
许是含钏表情太惊恐,大夫捋了捋胡须,又加了一句,“若是小师傅感觉好转? 您再加银子。也不是乡野庸医? 无需自吹自擂,全靠疗效说话罢!”
这话说得倒让人信服了几分。
含钏点点头,将大夫请到里间为拉提扎针,看这大夫虽年岁有点大,下手却很稳当也颇为胸有成竹? 再看小拉提既没疼得龇牙咧嘴,也没板着个脸无动于衷? 反而眯着眼睛有些惬意,含钏在心里再点点头? 梦里头在姑苏城听说过,好的大夫找准穴位扎针是一种享受? 穴位处会涌起一股暖流? 让人感到温暖轻松。
含钏放下心来? 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见含钏出去了,大夫那颗悬吊吊的心这才放下来——他是造了什么孽?十三年前就从太医院告老回家,如今却被秦王身边的公公拉出来扎针,还明说得好好诊断,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儿,那位公公就没说了。
不过想来也不是甚好话...
他出宫的时候,那位爷还小,可如今在太医院打听了一番,那位爷风评两极分化有些严重,有的说他沉稳踏实,有的说他沉默冷血,说甚的都有,唯一不变的是这位爷极少苛责仆从,可说话是说一不二,若是有越了底线的仆从,有一无二,当场便发作了。
嗯...
这种极少提要求的主子,一旦提了要求,就得全力完成。
在宫里混迹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