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求挺高的。
白爷爷听含钏说完都默了半晌,理解过后一个闷勺挂到含钏后脑门,“你以为你这是在做画儿?画一张卖一张叫好一张!呸!就是那些个文人骚客,也得他死了入土了,他的那些画儿、那些词儿才能出名!”
好吧。
含钏认识到自己的要求过高,但对不起,她没想过改。
做菜和作画写字,在她看来真没啥区别。
古话说,君子远庖厨。含钏以为这是男人为躲避做饭撒下的弥天大谎——作词是字与字的碰撞,做饭则是食材与食材的交流更替,都是由单个儿便整体、由一变十的过程,都充满了变数与赌-博,都是等待旁人品评的被动品,凭啥作词就高人一等,做菜就肮脏低贱?
含钏拟完菜单,将需要时辰焖煮的菜上灶,把备好的前菜与热菜陆陆续续端了出去,站在灶台前思考这桌席面的“菜眼”。
眼神一晃,落在了火炕边上的镂空竹篓子上。
这是今儿早上贾老板送过来的。
一筐子虫子。
知了猴。
宫里头没吃过这个,这东西压根就进不了御膳房。
太滥贱了。
嗯...而且还是虫子。
含钏都能想象各宫娘娘们吃到这虫子时,花容失色的表情。
但是今儿个来做一道椒盐知了猴做“菜眼”,倒是应景——六月初夏是吃知了猴最合适的日子,肥瘦适宜且肉质饱满,若再晚一些,知了的壳就变硬了,吃起来费牙。
拉提眼瞅着自家掌柜的把一筐虫子倒在了水槽里,佝着头洗洗刷刷后,然后加盐和适量水将那些虫子浸泡了一会儿,起锅烧热油,手背试了试油温后再将沥干水分的虫子放进油锅里来回翻炒,没一会儿就窜出了奇怪的香味。
拉提默默摇了摇头。
奇怪的中原人啊...
猪肉羊肉鸡肉鸭肉那么多,为啥要吃虫子呢?
再看自家掌柜的撒了粗盐、胡椒粒、花椒粒儿进去翻炒,拿勺子舀了一只戳到他跟前。
拉提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只张牙舞爪的焦褐色的虫子,慌张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结果是,虫子被递得更近了,便要贴着他的脸了。
自家掌柜的声音很沉,“吃!做厨子的,什么都得吃!还要不要当掌勺了?别说虫子,便是大肠、猪嘴里的天花板、装食物的肚胃,鸡鸭的肠子、爪子、舌头,兔儿的脑袋全都得吃!当厨子的不能有忌口!”
拉提:...
什么叫兔子的脑袋?
为什么要吃兔子的脑袋呀??
拉提怀疑含钏在骗自己,却找不到证据,只能尖着手指地捻一块尝了尝。
哇哦。
拉提惊讶地看向含钏。
好吃!
香香脆脆的!
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填满整个唇齿。
香!
配上酒、配上夜色,这点儿压根不够一个人干完的!
嗯...前提是不让人知道这是虫子...
含钏亲端着干煸椒盐知了猴出了灶屋,一抬眼便看见那国字脸高额头三品大员身侧有人落了座儿。
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高鼻大眼,肤色极白,眼睛微微上挑,不说话间带有几分自矜与贵气,一开口说话嘴边却有两只小小的梨涡,看上去亲切和睦,如春风拂面、温文尔雅。
含钏一抬头,那男子也抬头,含钏一边笑着同其颔首致意,一边将知了猴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温声介绍:“...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曹植曾写过一首蝉赋,记录了蝉的一生与天敌,最后说道蝉最大的天敌是‘厨子’,便足见它的好吃。”
众人笑起来。
含钏也笑道,“初夏时节吃知了猴是最好的,各位食客还请动筷尝尝。”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金坛子酒
炸知了?
这倒是盘新鲜菜。
胡文和踮起下巴看了看,待看清盘子里是甚之后,略显无所适从。
这是...这是虫子吗?
胡文和难得与京兆府尹同坐一桌,心里知道是因今日定得“时鲜”有功,前头的菜都挺好,金波酒也挺好,一桌府尹大人与那位年轻的曹同知相谈甚欢,今日之筵开局极好,不能毁在了这盘虫子上...
胡文和站起身来笑了笑,伸手接过含钏手中的盘子,“...炸知了未免太有童趣了些。”
将盘子拿在了手上,未放在桌上,朝含钏轻声吩咐,“且换一道菜吧?都是朝中重臣,一块儿磕虫儿实在是不像那么回事?”
千想万想,没料到胡文和会砸她场子?
含钏愣了愣,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温和干净的笑声。
“是炸知了?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方才老板娘说的三国时曹植的话儿,再往前推推,先秦庄周便说过。往后再说,齐民要术里特意提了蝉脯法,取蝉的胸脯肉或烤、或焯或蒸,再配以酢、香菜、蓼等物可上餐桌食用——可见食知了是从古至今源远流长的习俗。”
含钏望了过去。
那位风姿绰约的曹同知正笑着侧过头,与京兆府尹说话,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听话听音里还带了几分北京腔。
不像是江南长大的子弟,倒像是京城的贵公子。
曹同知笑着将手一抬,示意胡文和将盘子放下,“先头在江南没吃过这些食材,一到夏天来来回回便是‘渔夫三鲜’——莲子、藕与鲜鱼,如今好容易从江淮到皇城根下,必得是大开眼界喜纳百川。”
曹同知边说边起身,含笑温文,“如今到了京城,是没见过的要见一见,没尝过的要尝一尝,没试那么过的得试一试。若是在下初来乍到不懂事,翻了车犯了错,还得请诸位大人一定体恤小儿初临宝地、不懂人情世故,小儿在此提前谢过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将满满一杯金波酒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皆抚掌称好!
京兆府尹笑道,“曹公子太客气了,京畿漕运使司与京兆府是经年的老搭子了!陆上的属咱管,水上的属贵部管辖,您是从‘渔夫三鲜’变了‘渔樵两边’!”
大家伙哈哈笑起来。
都是些成了精怪的人...
小的从一盘炸知了拜起码头,老的从一个“渔夫三鲜”说到“狼狈为奸”...
人家是在商言商,这伙人是在食肆既谈吃又谈事。
含钏弓着身,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欲转身退了出去,却无意间瞥见胡文和低着头,双手捧着酒盏坐在原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在热闹中稍显寂寥。
这世间事本就如此。
众星捧月,被捧的只有一轮月亮。
其他的星星,全都只能是陪衬,且永远都是陪衬。
胡文和为显出众,把她架了起来,曹公子却润物无声,既解了她的围,又顺道借机表了心意,反倒显得平和沉稳。如此一来,谁会去在乎胡文和的情绪?没人会在乎的。
含钏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一顿宴吃了夜黑风高,打更的来来回回过了数次,都是官爷,又是胡文和的上司和客人,含钏没叫打烊,由着这群爷们儿在厅堂里敬酒吃喝,金波酒都快被清了库存了,含钏便上了与金波酒差不多口感、却贵了一倍的金坛子酒。
胡文和保持着清醒,喝了一口,轻声问含钏,“...比先头那酒更涩些,不是一种酒?”
含钏笑起来,“您倒是长了根好舌头——不是一种酒,先头的金波酒被喝光了,如今上的也是好酒,原是于文襄公府上的方子,有甜、涩两种味道,涩味的更好喝,颜色也好看,像松花似的,比原先的金波酒更清爽。”
胡文和看了看喝得正高兴的京兆府尹,又转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含钏再笑,“您放心吧,给算一样的钱,不多收。”
胡文和笑了笑,点点头,再加了一句,“倒不是京兆尹没钱,只是要按照惯例来,若是贸贸然多了钱,谁也不好交代。”
含钏了然颔首。
回了柜台,含钏便把钟嬷嬷赶去睡了,小双儿和拉提坐在柜台后打呵欠,看不出来崔二倒是个夜猫子,一到晚上眼睛贼亮,端茶倒酒全赖在他身上了。
含钏诧异,“不困?”
崔二绿着个眼睛摇头,“不困!俺以前在老家,白天要干农活,只有夜里能干自己的事儿。”
“干啥事儿呀?”小双儿困着搭了个腔,“夜里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崔二嘿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夜里,俺才能腾出时间跟着村口的裁缝绣衣裳...”
含钏:...
小双儿:...
拉提:???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合着崔二喜欢绣花儿呢!怪不得进了厨房,啥事儿没学好,偏偏雕萝卜学得贼快,没几天就能雕出个像模像样的寿星公来!
“行吧,你好好干,若是灶上功夫到位了,姐姐出钱去绫香阁给你找个师傅好好教教。咱这食肆,既有掌勺的姑娘,也有绣花的汉子,挺好,齐活儿了。”
几个人在柜台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厅堂外热热闹闹的,大家伙喝得都泛起了潮红。
柜台里,小双儿撑不住了,含钏便让拉提搀着小双儿进内院睡觉去,自个儿和崔二守在厅堂。
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便听厅堂里在互相作揖鞠躬告辞,含钏拍了拍脸,又揉了揉眼睛,挺直脊背准备迎客算账。
见众人都晕晕乎乎的,府尹与曹同知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两个人脸都红红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几个小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含钏在人堆里找胡文和。
却见胡文和正靠在回廊的柱子旁难受地干呕,身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压根没工夫顾忌旁人。
含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吃一顿饭,搭台的人,怎么能将自己喝倒了?
这是请客吃饭的规矩?
怎么能这么没有成算?
第一百四十七章 桂花糯米藕(上)
逢场作戏喝上几杯,活活氛围就行了呗,自己怎么能真正喝得欢喜、喝得投入、喝得折进去?
搭了台子,就得做局外人。
看哪处的菜少了,看哪家的杯子空了,看谁喝得不行了,提前备上清汤素面或是醒酒汤...自己都喝折了,这些事儿谁干?
开局得好,善后不也得好?
如今...
谁来结账?谁去送人?
含钏沉了一口气,心里有些着急。
账都好说,都是熟人熟事的,今儿个付,明儿个付都是一样的。
可这一屋子醉鬼,少说也得有十来个,清醒着的一只手就能掰出来,剩下的谁去送到家?
都是比胡文和品阶高的官爷,她倒是不怕累,出门骑着钟嬷嬷的小驴车挨个儿送回家,可她也得知道大家伙都住哪儿吧?!
大不了!
她出钱给这群醉鬼在隔壁官驿开几个房间得了!
总是胡文和的同僚上峰,得挨个儿伺候好了!
含钏再看了一眼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胡文和,抿了抿嘴。
目光无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却见开头与京兆府尹喝得恍恍惚惚的曹同知,如今正神色清明地小口抿了抿茶水,步子不急不缓地向她这处走来。
“掌柜的,您打烊了吧。”曹同知眼神扫了眼厅堂,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耽误您这么些时候了,这些人,我让家仆小厮挨个儿送回去,您就甭管了。”
“您知道每个人的住所?”含钏话没经过脑子,冲口而出。
曹同知笑得更温和了,“瞧您说得,入京为官,今朝赴宴,自是要准备妥帖的。”曹同知站得笔直,挨个儿看过去,“京兆府尹大人住金鱼胡同,家中有一老妻一独子,需灌了醒酒汤再送回去,免得他被老妻唠叨责骂。白大人住后海,家眷众多,只需完好无损地送回即可。孙大人就住隔壁的铁狮子胡同,送孙大人的时候能顺道把胡大人一并送回家..咱们京畿漕运使司大人们,您应当更放心吧?”
对宴请的对方尚且了如指掌,对自己的同僚岂不更熟悉详细?
含钏不由咂舌,再看这位曹同知,眼神里多了几分慎重。
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酒桌上哥俩好,你侬我侬可,酒桌之下,各处功夫都做足了的...
这哪是老老实实入京为官呀。
这是气势汹汹大展宏图来了!
含钏笑着应了个是,便没搭腔了。
曹同知家就在隔壁的隔壁,家仆小厮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搀一个跟着出了门。
含钏去搀胡文和,却被他一把丢开。
胡文和红着脸和双眼,嘟嘟嚷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同知左手提着灯笼,光映照在侧脸,如一株遗世独立却柔和安静的君子兰。
曹同知眼光往含钏这处扫了扫,嘴角轻翘起,忆及桌上京兆尹同僚打趣这位年轻的胡大人与这位绝美的食肆老板娘那些话。
“这位胡大人,不曾尊重您。”
突如其来的话。
含钏轻“啊”一声,抬头看曹同知映在柔和暖光的侧脸。
曹同知再弯唇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到了含钏手上,笑得如同将才什么话也没说,“您的手艺很好,鄙人从未吃过如您手艺一般的珍馐,何其有幸居您左邻,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配上曹同知这张温和干净的脸和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如沐春风。
真是如沐春风。
含钏脑子里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快哭了。
在经历了嘴贫跳脱的张老三,沉默冷冽的徐老四,阴狠戾气的裴老七,忽近忽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胡文和后,突然出现一个正常的,不对!超常的、儒雅的、温和的、聪明的男人!
含钏真的快被感动哭了,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亲近。
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