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眠安神的香料从熏炉里升起袅袅白烟,就在宋鹤卿犹豫着是否要离开的时候,他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恍惚问道:
“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了陛下的老师?”
“是大庆元年之后?是陛下领军作战之前?还是……”
“还是早在大梁皇宫、在他还是我们夫子之时?”
第91章 来自俞山南的报复
宋鹤卿是俞山南最喜欢的学生。
当年上书房的三个孩子, 靖阳骄纵任性,傅晗昭勤勉有余天资不足,唯有陪读的宋鹤卿外圆内方一点就透。
俞山南从未正面夸赞过他, 可在他身上的花的心思却比傅晗昭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更多。
当初傅长乐只以为是这位文坛大家惜才,就连傅晗昭也对这两人时不时的课后小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如今回想起来,那整整三年时光,俞山南对宋鹤卿的格外偏爱,真的只是因为惜才吗?
除了倾囊相授一身学识之外, 他会不会无意的、或者有意的, 在尚且年少的宋鹤卿心底, 埋下一粒名为野心的种子?
傅长乐设身处地,以俞山南的视角重新梳理了整件事。
因为皇家的那位小公主需要一具活下去的躯壳, 所以他的妹婿被人围攻致死,他的妹妹被剖腹取子惨死在深宫之中,他自己失了半身骨血, 而拼尽全力抢回来的外甥女, 这么多年来, 始终未睁开过眼睛。
这般浸透鲜血尸骨的生死仇恨在前, 傅长乐绝不相信俞山南能不惨杂念心平气和地在上书房教导仇人之子, 尤其还要日日面对踩在自己妹妹一家三口尸骨之上、活的无忧无虑的那位公主殿下,他难道不会恨吗,难道不会想要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的痛苦一一报复回去吗?
是, 俞山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可文人狠下心来后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却远不是高高在上的梁景帝能想象的。
傅长乐想, 当年的俞山南应当是用了想要见一见自己外甥女的身体之类的理由,再加上他当之无愧“文坛第一人”的盛名,才最终在一番斡旋之下成为上书房的先生。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梁景帝必然不会放心, 可俞山南不会武,只要找人盯死了他在宫内的小动作,根本闹不出什么事端。
更重要的是,习惯了站在顶端执掌生杀大权的梁景帝,恐怕打从心底不认为一个只会读书写书的书呆子,会有本事伤害到他和他的儿女。
事情的发展也确如梁景帝所料,俞山南安安分分在上书房当他的教书先生,他的一言一行皆被呈到御书房的案头,其中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对太子伴读的额外赏识。
谁也不会知道俞山南在这份赏识之下,暗藏了一颗将在不久之后改天换地的种子。
就连被选中成为种子本人的宋鹤卿也不知道。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俞山南根本不需要崩坏他正直高洁的夫子形象,也不需要说出多么露骨刻意的暗示,他只需要将大梁朝最真实的现状在课堂上揉碎了讲给三位学生听。
至于暗藏在背后的,那些世家把控之下民不聊生的惨状,还有早已无可救药的腐朽的官僚制度,以宋鹤卿的聪慧,自然不点就透。
而在整整三年的潜移默化之下,俞山南相信,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很快就能悟出救万民于水火的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果然,在傅长乐的追问之下,宋鹤卿终于承认:“是在上书房的时候。不过当时怕晗昭不高兴,我不曾唤过老师。”
傅长乐一时不知心头是悲是喜。
果然啊,她的这个舅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覆了大梁的整座江山。
梁景帝死在宋鹤卿拉起反叛军、攻下第一座城池的那一年,而他的独子傅晗昭,在盛京城破、大梁彻底覆灭的那一日,自焚于皇宫。
至于造成这一切源头的靖阳,无论是跳下城楼以身殉国,还是在破国灭家仇人的后宫苟延残喘地活着,俞山南想要的报复,都已经彻彻底底地达成了。
现在想来,最后竟是傅长乐这个最该举刀相向的局中人,披着靖阳的壳子,苦苦守着摇摇欲坠的大梁直到最后一刻!
若机关算尽的俞山南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一切,只怕会恨得呕出一口血来。
傅长乐不敢再去回想自己苦苦挣扎求生的二十余载时光。
她过去的人生注定是个天大的笑话,错不在她,却终究抵不过天意弄人。
造化弄人,这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无力,也最可恨的事。
“陛下刚刚说,是父亲自己选择了为万民去死?”傅长乐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几乎是硬生生逼着自己问出最后一句话,“那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可有,可有向陛下提起过我?”
宋鹤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傅长乐这个“我”指的是当时还在昏睡的俞子青。
“老师他,从来没有对朕提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当然,俞山南虽没提,却也没有费心思遮掩,凭借着神鉴署的情报网,宋鹤卿一早就知道青山书院昏睡着俞山南的独女。
剩下的话宋鹤卿本不想说出口,但傅长乐此时的状态实在是肉眼可见的糟糕,仿佛已经死了三个月的俞山南并不仅仅是借用的这具身体的父亲,而是一个真的惦念过她、爱过他的血脉亲人。
宋鹤卿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压下,斟酌着开口道:“其实自从十年之前,老师他,就有了死志。”
傅长乐猛的抬头。
十年前,正是大梁朝灭亡的时候。
原来从那时开始,报了仇的俞山南就不想活了吗?
“那时大庆初立,老师曾通过朕广征天下名医,他虽未明说,但朕其实知道,他是为了俞子青,只可惜……”
只可惜从始至终,俞子青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整整二十多年,俞山南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之后,终于彻底湮灭了救活自己唯一亲人的希望。
“在老师做下这个决定时,曾说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说他的一条命能换二十载朝堂太平,换另外一个人的命,也值了。”
宋鹤卿以为眼前的人是在愧疚夺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劝慰道:“就连老师都不觉得俞子青还能醒来,所以靖阳你实在没有必要这般,你并没有亏欠谁……”
只是他说的一切傅长乐都没有听清,她的注意力绕在那一句“换另外一个人的命”上,久久无法回神。
宋鹤卿怕是以为这另一个人的命指的是方党魁首、当朝宰相方龄玉,可傅长乐却猛然想到,俞山南体内,还牵扯着同靖阳一损俱损的联系。
俞山南要杀的,是他自己,还有本该在二十多年前就死去的靖阳。
只是他没想到,靖阳会在他死前,早一步从摘星楼上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如此想来,影九接到的那个“在靖阳死后杀死俞山南”古怪命令,或许也是由此而来。
按照傅晗昭的性子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多半还是那位俞山南威胁过一次的梁景帝咽不下这口气,又顾忌着靖阳无法动手,所以在临死前传了一道密令。
傅晗昭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知其中内情,城破国亡,留下一个影卫替他的父皇完成古怪的遗命,或许是他在自焚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往事具已。
和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当年所有的真相也都随着那一把大火埋葬在化为灰烬的大梁皇宫,只剩下一个不知何时就会陷入昏睡的……
不对,还有一个人还活着。
这些天几乎被一桩桩往事搅得心神具裂的傅长乐终于回过神来:“白祈还活着?”
“还活着。已经查到,千亿山庄商寒贺手里关于不死药的炼制法子,还有唐秀秀搞出来各种巫术,皆出自他手。”
宋鹤卿说这话的时候垂下眼掩去了复杂的神情:“不过他受了你那一箭,封悠之说位置不好无法拔箭,朕已命逍遥子尽力医治。”
“陛下让逍遥子去替白祈治伤?”
傅长乐心下有疑。
逍遥子是白祈的师弟,医治之事必定尽心尽力,这可不像是一个控制了半个神鉴署、又差点杀了傅长乐的穷凶极恶之徒应有的待遇。
若说十三和影九等人还有可能为了傅长乐拔箭时那句“别让白祈死了”,捏着鼻子保住白祈的命,那么以宋鹤卿的性子绝不会顾及于此,像白祈这等胆敢犯上作乱甚至还伤了“靖阳”的人,在他手里,早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极刑加身,杀之后快,这才是他的作风,而现在,宋鹤卿竟然主动下令让逍遥子去治伤……
“你也想要白祈手里的邪门秘术?”
傅长乐惊得不管不顾从床上直坐起来,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顿道:“宋鹤卿,我要你保证,保证毁掉白祈手里那些伤天害理的法子,绝不会将它们用在任何人身上!”
因为这一动作,傅长乐胸口的伤再次崩裂。
滚烫的血染红纱布,刺的宋鹤卿瞬间起身大喊大夫,却被傅长乐死死按住衣袖,目光灼灼要他一句回答。
宋鹤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朕保证。”
“你以靖阳的名义保证。”
“保证此生此世绝不会动用那些邪门法子,否则就让靖阳的灵魂夜夜游荡,不见天日。”
“让她和你永不相见,永无归处。”
第92章 在我死了以后
被宋鹤卿高声引来的十三等人还未进门, 就先听到了最后一句。
影九最先跳起来,斜了呆立在一旁的宋鹤卿一眼,愤愤不平道:“保证就保证, 殿下没事咒自己作甚!”
至于再一次看到伤口崩裂的封悠之已经佛了,连骂人的话都省了,满脸麻木地将自己当成一个尽职尽责的包扎工具人,打开药箱掏出纱布伤药。
却没想到却被一只惨白的手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
封悠之诧异地抬头。
虽说傅长乐从来都不是一个遵守医嘱乖乖听话的病人,但这般拒绝包扎和治疗, 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几双眼睛齐嗖嗖射向满脸阴沉的宋鹤卿, 就连一直装作隐形人的齐盛也忍不住开口劝道:“陛下, 殿下还受着伤呢。”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什么犯上作乱过分要求,您就先应了吧, 否则真出了什么事,心疼的还是您自个儿啊。
宋鹤卿有口难言。
他倒不是不愿撒这个谎,实在是傅长乐最后那两句咒言太扎心, 他从前不信鬼神, 但自从靖阳出事后却是宁可信其无, 因此挣扎许久, 也只是艰涩道:“朕同你保证, 绝不会用白祁手里的秘术伤害无辜。”
这话里可以钻的漏洞实在太大,傅长乐盯着他不说话,最后还是封悠之看不过眼, 瞪了不知道在倔什么的某人:“行了,也没必要把话说死, 你体内那见鬼巫术没准还得指着那位白祁呢。”
虽然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该怎么让铁了心要杀了傅长乐的白祁松口,但就那位南疆的大长老所言,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补救俞子青身体内被毁了大半的巫术, 那只能是白祁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大长老在替戴玉通等人解除体内残留的控制术时,发现白祁的巫术几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更重要的是,他的巫术手法有着抹不去的巫心的痕迹。
“就算是同一个巫术,不同巫师的手法也天差地别。可巫心已经死了,她种下的移魂术大长老无能为力,白祁算是最后一点希望吧。”
所以就在刚刚,连封悠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给白祁治伤保命。
可问题是白祁孑然一身,连个可以拿来威胁拿捏的软肋都没有,他软硬不吃,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个仇人之女。
他现在算是被逍遥子和封悠之联手吊着最后一口气,这等状况之下宋鹤卿连动用刑罚的念头都不敢有。
当然就算白祁松了口,以他在戴玉通身上展现的神鬼手段和眼中刻骨的仇恨,十三等人也绝不会轻易让他靠近傅长乐。
情况就这么僵持住了。
而宋鹤卿到这个地步依旧不愿松口,显然不仅仅是因为白祁或许能够修补俞子青体内的移魂术,他这些天从唐秀秀口中撬出了不少东西,只怕早已是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位帝王真正想要的,是那还未来得及在阿宝身上施展的起死回生术。
“我不会同意的。”傅长乐松开了阻止包扎的手,僵直着背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抗拒,“什么移魂术复生术,若要靠着这些不知道沾了多少血的诡秘之术才能苟活,那我情愿干干净净去死。”
“殿下!”
最先忍不了依旧是影九。
“就算是随口的气话,殿下也不能当着小十三的面说啊。”
影九是真心心疼连着好几夜没合眼的十三。
当初傅长乐在千亿山庄突然昏迷后十三发疯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若殿下真出了什么事,他甚至毫不怀疑小十三会跟着一同去了。
过去的十年他没脸提,但就这短短三月,傅长乐身边风波就没断过,好几次性命都被推倒悬崖边上。
十三虽常日里面瘫着脸不说话,可影九却好几次撞见他三更天时分还握着墨刃在前院练武。
他唯恐不能护着殿下周全,为此甚至不顾暗伤淤积的筋脉,练了更易突破也更伤己身的功夫。
影九拗不过他,硬着头皮帮他瞒着殿下,因此更听不得傅长乐随口说什么“干干净净去死”的轻贱之言。
可影九万没想到一贯对十三在意上心的傅长乐,听完这话后,竟转过头,直直看着十三的眼睛又道了一遍:“十三,我说,若要靠这等邪术才能活命,我情愿去死。”
“靖阳!”宋鹤卿“噌”的起身,提声高斥道,“靖阳!鬼神在上,这等生死之言不可轻易出口!”
傅长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从一贯对鬼神之说弃之以鼻的宋鹤卿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荒唐话,不由冷笑一声:“何方鬼神在此?若真有鬼神,为何小人作祟尤百岁?若真有鬼神,为何不现在就取了恶人性命?!”
宋鹤卿一愣,显然不知到底今日是什么点燃了傅长乐的暴怒的引线。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这般尖锐刺人的模样,就连当年他兵至城下,就连决定从摘星楼上纵身一跃之前,靖阳也不曾失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