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你……”
“殿下。”
却是十三开口,抬眼回看着傅长乐一字一句道:“殿下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谁也不能让殿下做不愿意、不痛快的事。”
“十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宋鹤卿在心头攒了多日的怒火噌噌直窜,“靖阳心里不痛快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闹什么!”
“你吼十三做什么?!”
傅长乐“啪”的一声砸了手里的药碗,碎瓷片溅了一地,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眼看又渗出血丝。
“出去!”她闭了闭眼,“让我静一静。”
封悠之冷哼一身,扔下纱布扭头就走。
宋鹤卿怕她大怒伤身,不敢再多言,落后边走边回头的影九一步,到底还是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十三,低着头沉默安静地替傅长乐重新包扎伤口。
熏炉的白烟袅袅而上。
“十三。”傅长乐伸着指头勾住他的衣袖,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袖口,嘴里又唤了一声,“十三。”
十三很少见她这幅黏糊糊的小性子,知道她骤然得知往事心里头不好受,也没多说什么,只低低应了一声,任由她翻来覆去念叨着自个儿的名字,还特意不着痕迹地讲袖口往前递了递。
果然,傅长乐摩挲完衣袖,又勾了十三袖内的墨刃,绕在指尖细细把玩。
“十三,舅舅已报了仇。”傅长乐半靠在床头,心头的那股愤恨也因着冰凉的刀刃慢慢冷却下来,连着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颓然,“他已报了仇,事到如今,十三,我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什么能让殿下高兴,殿下就做什么。”
“让我高兴的啊……”
傅长乐语气恍惚:“我记得有一年傅晗昭带着靖阳去了草原,靖阳最讨厌骑马,所以我头一回出来了三天,骑马挽弓射猎,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我还射下来一只大雁,你连毛都没拔干净,烤的半生不熟的,同我一块儿分着吃了……那时候可真高兴啊……”
那时十三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着傅长乐与他投缘,与靖阳做了交易,才特意带着一同去了草原。
十三自幼在影卫营里长大,习惯了与刀剑暗器为伍,头一回用平常宝贝的不行的墨刃去给只大雁拔毛放血,拔了一半毛血淋淋竟还扑通着飞了两下,惊得小十三一双圆眼睁的老大,呆呆地望着在火堆旁哈哈大笑的傅长乐。
当时的情景实在狼狈,可现在想来,就连一贯面瘫的十三也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殿下高兴的话,等殿下伤好全了我们就去草原跑马射雁。”
“跑马射雁啊。”傅长乐举着自己的手看掌心刚刚结痂的血痕,苦笑道,“封悠之虽没明说,但我也知道,受了大宗师这一箭,能捡回来这一条命已是不易,就算没有体内那半损的巫术,想要再骑马挽弓,也是不可能了。”
“我会骑马,也会弯弓。”十三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放软了语调轻道,“到时殿下就负责烤大雁。秋天的大雁最肥,刷伤黄澄澄的蜂蜜,滋滋冒着油。”
傅长乐似乎在十三这句难得的软化里闻到了香喷喷的烤雁味儿,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松下来,微微仰头轻声道:“十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用白祁手里的邪术。”
她这一生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那巫心手里的南疆秘术。
十三知她心中难受,因此也没多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磨刀石,沿着墨刃的刀锋慢慢磨刀。
傅长乐自个儿已认了命,看到十三这幅安静磨刀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突然鼻头一酸,撇过头勉强稳住语调:“十三,我死了以后,你替我去塞外跑马,替我去挽弓射雁,好不好?”
“就像是我写给你的信一样,你也每年给我写一封信好不好?”
“给我讲讲草原风情,听说那里的人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会有冒着黄油酥脆软甜的烤全羊。你去听一听,去尝一尝,然后讲给我听,好不好?”
第93章 只要能救我的女儿
十三到底没能应下这句浸着软润水光的“好不好”。
薰炉里燃着助眠香, 傅长乐重伤未愈,强撑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拽着十三的衣袖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次难得没有陷在巫心的回忆里, 傅长乐破天荒的,竟梦到了靖阳。
她还穿着那日在摘星楼上的大红色宫装,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犹如一支俏生生立在枝头的寒梅。
“长乐。”
靖阳转过身来拉她的袖子,傅长乐下意识往后一避, 面无表情地听那再熟悉不过的撒娇:“长乐, 长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小心翼翼抬眼瞄了一眼傅长乐的神色, 又飞快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知道那是你的身体,我不会跳下去的。”
傅长乐颇有些贪恋地看着那张英气的面容, 想要伸手,却不知想到什么,手在半空中一僵。
靖阳“啪”的一声握住傅长乐的手, 贴到自己脸上蹭了蹭, 娇娇软软唤道:“长乐, 长乐姐姐……”
“我比你出生晚半个月。”傅长乐往外抽手, 冷冷道, “这句‘姐姐’,就算了吧。”
“我不,我就要叫, 姐姐姐姐姐姐!”
靖阳自幼受宠,傅晗昭和宋鹤卿又一贯哄着她, 直到长大后才勉强在外人面前端起长公主的架子,只不过对着有求必应的傅长乐,依旧是这幅任性的小女儿家模样。
她也不怕傅长乐这幅冷脸模样, 被抽开手后又锲而不舍得去拽她的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长乐,你的身体没有了,我把我的身体赔给你,我把她赔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身体。”傅长乐甩开衣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身体!”
“可是我只有这个了!”靖阳急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父皇走了,哥哥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啊长乐,我只有这具身体了,我把她赔给你,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好不好?”
傅长乐被她哭的脑子嗡嗡疼,废了好大劲儿才将她从自个儿身上扯下来,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都多大了还哭鼻子?我这会儿可没心思哄你。
”
“我六岁了!”靖阳吸着鼻子可怜巴巴,“皇兄说,皇兄说六岁还是小孩子,可、可以哭的嗝——”
傅长乐听到最后的奶音大惊,一低头果然看见一只肉嘟嘟小靖阳正抱着自己的大腿娃娃大哭。
……
醒来时窗外天光未亮,隐隐能听到十三在院子练刀的声响。
躺在床上的傅长乐盯着床幔上的绣纹,头一次有些摸不准自个儿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怎么就突然梦见六七岁时候的小靖阳了呢?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院外突然一阵喧闹,十三闪身进屋,见傅长乐已经醒了,低声道:“是宋鹤卿那头出事了。”
傅长乐撑着身子靠在床头,闻言眉头一皱:“人没死吧?”
“应该还没,封悠之刚刚被齐盛叫走。”
“左右被吵得睡不着,十三,我们也过去瞧瞧吧。”傅长乐说着就要起身披衣,见十三不赞同地望过来,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这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倒是宋鹤卿那里,去的晚了,只怕封悠之一个没忍住真将人毒死了。”
十三也没忘记当初封悠之想取宋鹤卿性命之事。
阿阮折在沂阳城,封悠之没有想尽办法杀了宋鹤卿已是看在他还算是个对天下苍生有益的好皇帝份上,还想让他救人,这齐盛怕不是病急了乱投医。
齐盛当然知道封悠之是那个死在沂阳城的女影卫的兄长,也知他与宋鹤卿恩怨颇深,可问题是现在他根本不敢动用神鉴署的大夫啊,要知道宋鹤卿身上这伤,就是拜他们所赐。
“你是说这大夫是在诊脉之时突然暴起,捅了陛下一刀?”
傅长乐后靠在轮椅背上,亲眼看着封悠之替宋鹤卿止了血,才转向焦头烂额的齐盛嘲讽道:“神鉴署先前出了这么大漏子,你们不仅没防着,还任由他们近身诊脉?”
拱手告罪的齐盛实在是有苦难言。
能进神鉴署的人自然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可再千挑万选也架不住白祁那神不知鬼不觉的迷魂术啊。
戴玉通出事之后,齐盛就请了南疆的大长老挨个检查过神鉴署里的人,稍有异样的都被隔离开来。
只是宋鹤卿出京时就带了这么些人手,身边又不能缺人,齐盛实在没别的法子,不得不动用确认过体内未有巫术痕迹的侍卫和大夫维持日常运转。
谁能想到南疆大长老信誓旦旦绝没有问题的大夫,竟反手差点捅了宋鹤卿一个透心凉。
“陛下下了死命令要吊着白祁的命,可白祁手里的那些个邪门妖术实在防不胜防。”齐盛苦着脸一拱手,“陛下安危不容有失,还请殿下援手。”
“我帮不上忙。你们若是没什么事,还是早些回京吧。”
傅长乐任由十三推着轮椅出门,对着沉甸甸的密布阴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去见见那位大宗师。”
白祁现如今的状况比傅长乐想象的更为糟糕。
插在胸口的那支长箭被截断了箭羽,徒留一截光秃秃的箭杆钉在溃烂发臭的伤口上,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浸泡成发黑的暗红色。
“十三,你和影九替我在外守着,别让人靠近这里。”
十三纵然心里有千万个不放心,只是想到傅长乐和白祁的关系,知道她不欲漏出什么风声,最终还是点了头。
傅长乐转动轮椅,病榻之上的白祁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见到来人猛的暴怒瞪眼,竟挣扎着不管不顾直直一扑——
傅长乐不避不让,眼看着他跌落床榻一声闷哼,胸前的血迹瞬间扩散开来,才慢慢开口道:“你既然这么想杀巫心的女儿,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对靖阳动手?”
“是因为靖阳身边守卫众多不便近身呢,还是因为……”
“……因为那是你女儿的身体,你下不了手呢?”
“你、咳咳……”
白祁捂着嘴猛咳,抬头看向傅长乐的眼里满是尖锐的杀意。
“看来你确实知道靖阳那具身体不是她自个儿的。也是,那个孩子的眉眼与你相似,轮廓又像极了白夫人,只要你见到她,必然能认出来她是谁的孩子。”
白祁因着她这句话恨的红了眼。
没错,傅长乐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个孩子当真像极了他和阿婉,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那是他和阿婉的孩子。
那是他被师弟从尸堆里捡回去的第六年,堪堪养好了伤恢复了四成功力,又费劲千辛万苦混入宫中见到了那位踩在他妻女尸骨之上活的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白祁刚会走路就开始摸箭,就算只剩下巅峰状态下的四成功力,他也有把握在层层侍卫将那仇人之女一箭穿心!
可就在箭将离弦的瞬间,他看清了那张脸,那张斩不断血脉亲缘的脸!
只那一个犹豫,箭矢已偏,箭头穿过扑上来的侍卫,没入那个孩子的身体。
那张眉眼已见英气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鲜红的血大团大团涌出来,一声呼痛声砸在白祁心间,手上的第二支箭,却是怎么也射不出去了。
他没办法,他根本就没办法亲手杀死那个会笑会闹、活生生的孩子。
那是,他的女儿啊。
即使他清楚地知道活在这具身体内的,是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人之女,他也根本狠不下心下手。
傅长乐此刻还不知道当初破开枷锁禁锢的那一箭正是出自白祁之手,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全毁、阴郁狼狈的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你一见我就上来喊打喊杀,难倒当真没想过,既然在你女儿身体里的是靖阳,那么在靖阳这具身体里的,究竟是谁?”
白祁猛的抬头,脸上歪歪扭扭的疤痕因愤怒猛的突起:“你想说什么!说你是我白祁的女儿?!你不过是想骗我手中的秘术续命……”
“少说笑了,若我真有一个为着邪门秘术而害了无数人性命的父亲,自然恨不得藏着掖着无人知晓,又怎会上赶着去背这罪孽?”
傅长乐仿佛没看到白祁又惊又怒的面容,继续不咸不淡开口道:“说来奇怪,你妻女皆丧于此,怎么你不怨不狠,反倒潜心研究这邪术二十余载?怎么,是想替巫心将她的南疆秘术发扬光大不成?”
“住口!”白祁瞪红了眼,又呕出一口血来,“巫心能救她的女儿,我自然也能!什么秘术邪术,只要能救我的女儿!”
“哦,原来研究了二十年是为了救女儿啊。”傅长乐摸索着轮椅扶手,淡淡道,“既如此,为何千亿山庄的叶祖成,还有武林盟的邱玉平,你筹谋多年散出去的方子,怎么皆为根骨武功?”
“还有那日险些取了我性命的那一箭。”
“失了内力还能撑起这般精妙箭法,不知又是沾了多少人血酿造的独门秘术?也不知这秘术里头,是不是还有商寒贺和邱一阳的一份功劳?”
第94章 一个遗愿,换你自行了断……
傅长乐并不是不相信白祁存有一份爱女之心, 只是若这份爱女之心是建立在尸骨性命之上,那和当年的巫心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光看白祁这些年做下的事布下的局,只怕这点微末的爱女之心远比不上恢复一身功力的渴求。
千亿山庄的上万冤魂, 刚一出生就成了药引的阿宝,以及在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的一己私欲而悄无声息死去的人……
这二十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的无辜者命丧于此,傅长乐虽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这等沾血的邪术流传开来。
人心贪欲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