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换命起死回生之术也好,淬炼根骨武道大成之法也罢, 本不该存于世现于世的东西, 就从源头上, 掐灭了吧。
傅长乐刻意不去看白祁那双熟悉的眉眼轮廓,低着头转动轮椅靠近一步。
“我根本就护不住她们!”白祁赤红着眼低吼出声, “若没有这一身武功,我根本就护不住她们!”
傅长乐靠近那截断箭的手一顿。
“当年你一身武功还在之时,也未见护她们周全。”
听到这话的白祁浑身一震, 惨白的嘴唇哆嗦着, 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劈的僵在原地。
傅长乐自认不过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可在白祁的耳中, 这分明就是他命途多舛的女儿在怨恨他这个无用的父亲。
他日日诅咒巫心, 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可到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张和巫心有八分相似的脸。
他既怕藏在这幅让他厌恶的躯壳内的、差一点就被他亲手杀死的, 是他不敢相认的女儿,又怕连这一点奢望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怕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骗得秘术的谎言。
他怕他的女儿,早已消逝在这个世间。
“我说的不对吗,大宗师白祁?”傅长乐靠近那张疤痕交错的脸, 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当世唯一的大宗师尚且护不得妻女周全,白大宗师,你倒是告诉我,即使这秘术当真能够助你恢复一身功力,你又如何能保证当年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所以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大宗师。”白祁猛的抬头对上她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字:“我需要的,是一支完全听我指挥的大宗师队伍!”
用人血入药又如何,用亲子做药引又如何,那些受制于根骨天赋的习武者只要一听到自己有望突破成为大宗师,哪个不是对他手上的秘术趋之若鹜?
千亿山庄的叶祖成,还有神鉴署的指挥使戴玉通,有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白祁已经证实以外力生造大宗师之事确实可为。
而将人炼制成活死人的不死药,还有修炼到顶层的摄魂术,则是他牢牢掌控这支大宗师队伍的双重保障。
白祁挣扎从地上支撑起身体,胸口的箭伤因为他的动作再次崩裂,殷红粘稠的新鲜血瞬间冲破黑红的血痂块,浓重的药味叠加血腥,酝酿出令人作呕的古怪味道。
可白祁却恍若不觉,他好似五感尽失,手上的青筋迸起,不知在向谁字字许诺:“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我有源源不断悍不畏死的大宗师在手,放心,没有人,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们……”
傅长乐看着眼前这个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心底无悲无喜。
在走进这间房间之前,她早已准备好无数锋利的锥心之言,她要问问这个标榜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妻女的男人,问他整整二十八年,他的手上除了沾满无辜者的血,可曾真正手刃过一个仇人?
他自诩天赋纵横武功绝世,可到头来,真正雷霆手段让仇人破国灭家的,却是俞山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口口声声要复活妻女,为此甚至不惜去钻研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南疆秘术,可魂归二十八载、或许早已转世投胎的白夫人,当真能借用别人的躯壳复生吗?
这么多年他做了什么,又做成了什么?
若有一日他生死道消在地府碰到还在苦苦等待他的妻女,他敢将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告诉她们吗?
他敢告诉她们自己非但未能报杀妻夺女之仇、反而成了第二个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巫心吗?
言辞如刀,亦可取人性命。
傅长乐从来善用这把刀的好手,在入这个房间之前,她早已决定用这把刀杀了这个苟延残喘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男人。
可临到关头,傅长乐在心底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这一句句锥心之言咽下。
她低头在轮椅的暗格里翻了翻,掏出一瓶止疼药,又伸手去解那截断箭周围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
正神情恍惚喃喃自语的白祈被这动作一惊,下意识出手直取咽喉——
随即被傅长乐轻描淡写挡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眼前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宗师仿佛都还没明白,此时的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只是以他的性子,纵然知道自己没法杀了眼前之人,也会不管不顾尽力一试,就如同刚刚傅长乐推门而入时奋力一扑那般。
傅长乐已做好了继续阻挡攻击的准备,没曾想白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竟没再挣扎。
“这箭不能拔,你应该知道自己活不了了,现如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傅长乐撒完止疼药,又替他换了干净的纱布。
她手上的动作赶紧利落,口中的语调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稳:“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说吧。”
白祈还在盯着自己重新包扎的伤口愣神,听到这话竟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幸而傅长乐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她将药瓶和纱布重新收入暗格,神色冷淡道:“我不想亲手杀了你,所以一个遗愿,换你自行了断吧。”
白祈猛地抬眼,愤恨的质问还未出口,就看到了傅长乐胸口渗出血色。
刚刚一番动作,不仅白祈崩了伤口,同样重伤未愈的傅长乐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于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包扎是因为靠的太近,一点血渍沾到了白祈的袖口。
白祈不着痕迹地用指腹细抿袖口的血渍,突然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猛地抬头,喉头艰涩:“你……”
“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或者伤天害理的要求就算了。”
傅长乐仿佛根本没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震惊神色,自顾自继续道:“若是同意就点个头,若是不同意……”她摸了摸手腕间的弓/弩,“我虽不愿亲手杀了你,但我更不愿让宋鹤卿从你口里撬出那些个邪门法子。”
最后四个字声音虽轻,但白祈却从中听到了浓重的杀意。
对射时能毫不犹豫做出一命换一命决定的人,白祈根本不怀疑若自己拒绝,傅长乐会用手腕间的弓/弩再补上一箭。
造化弄人。
沉默良久后,白祈捂着终于不再流血的伤口,艰难开口道:“在此之前,我要你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他顿了顿,“如实回答,你用……就用你身边那个护卫发誓。”
傅长乐下意识转头去看守在门外的十三。
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阻挡了视线,只从底下的缝隙漏进一抹狭长的影子,尽管没看见人,但傅长乐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勾勒出那个挺拔的身影。
“我……”
“算了!”白祈烦躁地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你直接答吧。我问你,三连箭法,你师从何人?”
傅长乐手上摩挲弓/弩的动作一顿:“此乃我独创之法。”
全天下都知道三连箭是靖阳的独门箭法,白祈为何会有此一问,傅长乐心知肚明。
虽不知道白祈为何突然信了她甚至不愿承认的身份,但她还是心下一松,指腹慢慢从锋利的弩箭口移开。
而听到此言的白祈神色复杂。
那般惊艳的箭法,比之他当年的巅峰状态也不逞多让。
他原先暗恨老天不长眼,恨巫心和昭武帝那两个不通武艺之人,竟得了个天赋卓绝的神箭手女儿。
现在想来,兜兜转转,原是青出于蓝啊。
“第二个问题。”白祈死死按着袖口的血迹艰涩道,“这些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傅长乐一愣,许是没料到会有这样一问,静静思索后,才垂眸答道:“过的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糟。”
什么都不知道的靖阳天真娇气,到底也未刻意苛待过她;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封悠之对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口是心非这么多年,也算是生死之交;
而十三,一心一意守在她身边的十三,也让她在那些不知来处的孤魂岁月里,维持了对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牵挂和联系。
风霜雨雪二十八载,她活的不算太容易。
但就如同她自己说的那般,所幸,也不算太糟糕。
白祈眼里闪过水光,他匆匆偏过头:“不算太糟就好……”
门口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吵闹声。
傅长乐回过神,开口道:“还有最后一问。”
“你、你能不能……”白祈张了张口。
他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怨我恨我,能不能忘掉所有的糟心事开开心心活着,能不能,在我临死前叫我一声?
不是冷冰冰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白大宗师”,而是他在二十八年前就期待了十月、幻想过无数次的称呼。
在我死之前,我能不能、能不能奢望听到你唤我一声?
可最终白祈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深深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像是要透过这幅皮囊牢牢记住这人的真正模样。
“没有最后一问了,我同意你说的交易。”白祈摸了摸胸前的纱布,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要和那个替我包扎的大夫单独见一面。”
“你放心。见完他后,我便会如你所愿。”
“自行了断。”
第95章 清清静静的,去看看热热……
替白祁包扎过的大夫只有两人, 若是逍遥子他绝不会用这般称呼,那么白祁要见的人是……封悠之?
傅长乐面上不显,心里却忍不住狐疑。
她原以为白祁会想尽办法引来下了明令要保住他性命的宋鹤卿, 尤其是此刻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显然是宋鹤卿的人和十三起了冲突想要强闯进来。
就算白祁当真认定了眼前之人是他丢失多年的女儿,为此甘心赴死,傅长乐也只想着或许会听到“叫一声爹”、“不要恨我”这般可笑又黏糊的要求。
可万没想到,白祁死前最后一个愿望, 竟然是见一面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封悠之。
“我没打算动什么手脚, 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白祁苦笑一声, 见傅长乐仍有疑色,低低叹气, “若你真不愿意,那不见,就不见吧。”
屋外的兵戈相撞声愈演愈烈, 傅长乐略一沉吟, 终于松口道:“我只负责告知, 来不来随他。”
十三和齐盛交手的动静不小, 傅长乐推门而出的时候, 风轻正拉着封悠之在旁边看热闹,而影九的软剑斜斜横在门口,拦住了不管不顾就要往里闯的宋鹤卿。
傅长乐二话不说, 抬手就朝齐盛连射三箭。
这三支弩/箭角度不算刁钻,可齐盛侧身避过后却不敢再动手, 生怕眼前这位金贵而不自惜的主再次崩了伤口。
果然,见到傅长乐胸口的血渍,拖着刀伤差点亲身上阵同影九打起来的宋鹤卿也讪讪停了手。
屋外这幅乱七八糟的场面终于得到控制, 傅长乐这才转头对着封悠之道:“白祁说他想见你。”
正撇过头决定对眼前这人眼不见心不烦的封悠之听到这话倒没多想,只以为是白祁的伤势反复,正眼巴巴等着他去救命。
相比于一天之内反复折腾崩了三回伤口的傅长乐,封悠之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哼,他宁愿去治屋子里那位不吭声不作妖的。
另一边的宋鹤卿听到这话也终于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刚刚十三和影九态度如此强硬,他还以为屋内的白祁凶多吉少了。
傅长乐没趁此机会下杀手,反倒让封悠之去替白祁治伤,不管为了是什么宋鹤卿都心下一松,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靖阳,我们谈谈。”
“不必了。”傅长乐扶着十三的手臂撑了一把,“我不会让人杀了白祁,你也少做多余的动作。还有,若下次再动起手来,十三,你和影九不必留手了。”
十三乖乖点头。
傅长乐话中的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
由于白祁防不胜防的控魂术,神鉴署的人短时间内是不能用了。
而齐盛一个人纵使武功再高又怎样,宋鹤卿重伤又没人护着,十三和影九只要有一人控制住他齐盛绝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换而言之,从神鉴署的大夫被白祁控制捅了宋鹤卿一刀开始,这水榭别庄里的一切人和事就不在宋鹤卿的掌控之中了。
这也是齐盛急的嘴角起泡三催四请希望宋鹤卿早日归京的原因。
说句不好听的,没了神鉴署的人手后,只要傅长乐想,他们一行甚至可以在此处强杀了大庆国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当然,傅长乐没想要宋鹤卿的命,她只是想让对方知道,这里可不是由他妄为的京城。
白祈是生是死,也轮不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
宋鹤卿一贯说一不二,自登基以来更是愈发威严森然,这十年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敢明晃晃威胁他。
他思绪一晃,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站在城墙上一身银装手挽长弓的身影。
这是第二次了。
这是他第二次觉得眼前的靖阳尖锐又陌生。
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就好像,就好像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认识过真正的靖阳。
只是还没等宋鹤卿理清这突如其来的荒谬念头,就见傅长乐在十三耳边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整个人软趴趴倒在轮椅上。
“靖阳!怎么回事,快叫封悠之!”
宋鹤卿转头就要往踹门,没想到再次被影九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快叫封悠之过来……”
“封悠之没法救殿下。”
宋鹤卿动作一顿,终于想起南疆那位大长老说过,移魂术被破坏后,这具身体会再一次逐渐陷入昏睡。
“封悠之救不了她……”
宋鹤卿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横在他身前的软剑:“封悠之救不了她,可你明知道,你明知道谁能救她!”
“殿下特意叮嘱了,为保安全,陛下您还是离屋里那位远一些的好。”
……
昏迷过去的傅长乐自然什么都没听到,她难得没有陷入巫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也没有做些稀奇古怪的乱梦。
此刻的她看着眼前白雾茫茫的虚无世界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慢慢坐在地上,用手臂环住膝盖,呆呆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