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届科举得中进士者约有二百余人,而在这四届科考中,以青山学子的身份考中进士的人数分别为一十五,二十三,三十五,四十二。
青山书院如此稳步上升的成绩着实令人寻味。
要知道大庆共有十三司、一百四十二府、一千两百七十二县,每一届科举,都有来自天南海北无数寒窗苦读二十余载的读书人一路从童试、院试、乡试厮杀到会试,过五关斩六将,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到最后才厮杀出这二百名胜利者。
而单单一个青山书院,竟然在最近一届科举中,出了四十二位进士。
要知道青山书院虽历史悠久,但在俞山南出任院长之前,也仅仅是盛京城外一座叫得出名号的普通书院而已。
可在这短短八年间,青山书院却一跃成为大家默认的天下第一大院,占据了整整五分之一的进士名额。
这样的数据奇怪吗?
自然奇怪的。
可若是放在俞山南是青山书院院长的前提条件下,绝大部分人却都轻而易举毫不怀疑的接受了。
因为俞山南这一位文坛宗师的名头实在太盛了。
作为当世毋庸置疑的儒学第一人,他所编纂的经义释注广为流传,全天下的读书人几乎没有谁不曾读过看过、不曾反复背诵烂熟于心过。
这样一位文坛大家,能够最终教导出四十二位进士,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生疑了。
“可是一个人学问做得好,难道就等同于是一位好的教书先生吗?”
傅长乐放下手中的第一份资料,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当年靖阳她父皇也是看中了俞山南的名气,费了好大劲将人请进宫来教导他仅有的两个孩子,可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天资超乎常人、才华横溢足以青史留名的文坛宗师,根本就不适合教导学生。
俞山南有过目不忘之能,三岁能诗五岁能赋,待到七岁之时,其文曲星下凡之名已然众人皆知。
他的习文之道是一条畅通无阻的通天大道,因此他根本就不能理解自己的学生为何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那种本人不自觉散发出来的“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的真实疑惑,不知道刺碎了靖阳多少次玻璃心,傅长乐也因此隔三差五被气恼不过的靖阳推出来直面来自天才先生的死亡嫌弃。
可纵使是这样,想拜俞山南为师的人依旧如过江之鲫,甚至连近三届的会试主考官,都曾是这位俞大家的学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引人遐想了,再结合王柱所说的舞弊一事,这其中内情当真细思极恐。
“不过科举舞弊干系重大,方庄翰到底图的什么,这一任一任的主考官掺和进其中,图的又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这等砍头之事经手人必定做的隐秘至极,而知情人为了自身利益也必定守口如瓶,俞山南是如何发现此事,他手里是否藏有什么证……”
傅长乐自言自语到一半,突然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断。
“小姐,小姐!”门外惜言扯着嗓子大喊,“小姐,害院长的凶手抓到了!”
“什么?”傅长乐被这消息一惊,匆匆转动轮椅亲自开门,“抓到谁了?”
“就是方副院长,啊呸,就是方庄翰那个贼子害的院长!毒药找到了,神鉴署的大人派人来请小姐过去!”
这发展完全超出了傅长乐的意料,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头突然闪过不好的预感。
神鉴署一名姓胡的总旗果然等在院外,在前往俞山南院子的路上,这位□□旗简单说了两句目前案件的进展。
“神鉴署收到了一封血书,有人实名状告方庄翰就是杀死俞院长的凶手,甚至还在血书中点出杀人毒药的藏匿之处。镇抚使大人亲自带人搜了方庄翰的院子,果然在其院子的树根下挖出一瓶毒药,经封大夫鉴定,此毒正是立黄昏。”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巨大,傅长乐眉头紧锁:“实名状告,那人是谁?”
“此人名唤王柱,原是俞院长身边的书童。”
“王柱?!”傅长乐脸色一变,“王柱现在人在哪里?可是在神鉴署?”
□□旗面色略有尴尬,压低声音道:“王柱失踪了。”
“怎么会……”
“前面便到了,俞小姐,镇抚使大人正在等你。”
傅长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待整理好情绪后,才由惜言推着轮椅进了方庄翰的院子。
六七个神鉴署的侍卫牢牢把守着每一个出口,方庄翰负手站在庭中央一言不发,而他面前的阮东明似乎已经失了耐性,指着封悠之手中的瓷瓶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这瓶埋在你院子里的立黄昏是不是你的?方庄翰,当真是你下毒杀害了俞院长吗?”
方庄翰似乎根本没理会阮东明的问话,听到轮椅的声响后才终于转身望向傅长乐。
傅长乐却是对着阮东明直直道;“阮镇抚使,我要看一眼那封状告的血书。”
这般祈使的语气听得阮东明眉头紧皱,盯着轮椅上的傅长乐没有应声。
“昨天夜里王柱来找过我。”
“他来找过你?他和你说了什么?”
“先把血书给我。”傅长乐伸出手一字一句道,“至少我能分得出这血书的真假。”
这一句话直戳在阮东明的犹豫之处。
一封血书直接让他们找到了杀人毒药,可写下血书的状告人却随之失踪,这一切叠加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一出有预谋的栽赃陷害。
也正是因为这个顾虑,在方庄翰承认罪行之前,阮东明甚至不敢下令将人带回神鉴署。
毕竟这天下第一大院才死了一个被尊为文坛宗师的院长,若是没有板上钉钉的铁证就抓了青山书院的下一任院长,纵然是他们神鉴署,也只怕要被这天下泱泱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想到这阮东明冲着身边的属下微微点头,血书被递到傅长乐手中。
这封血书中提到,是王柱主动拜托院长将自己送往云州书院。
他说自己偶然间知道了方庄翰因觊觎院长之位而对院长起了杀心,他偷偷跟随方庄翰,亲眼见到他在深夜避开人从院子树根处挖出一个不知道藏着什么的瓶子。
他将此事告知院长,又害怕自己也会因为知道秘密而被灭口,因此才逃离青山、远离方庄翰。
而在骤闻院长噩耗后,他寝食难安,才写此血书告发贼子,以慰院长在天之灵。
“怎么样?”阮东明上前一步问道,“王柱昨夜找你,说的可正是此事?”
傅长乐将血书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才终于抬头望向沉默的方庄翰,开口道:“昨夜王柱来找我,说的确实是关于方叔的事。他确实听到了方叔和我父亲在争吵,就在我父亲的书房里,他当时就藏在案台之下,听着他两人因为……”
“是我杀了院长。”自从院子里搜出毒药后便一言不发的方庄翰突然出声,他打断傅长乐的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承认道,“是我用立黄昏杀了院长,我认罪。”
这突如其来的认罪让神鉴署的人都楞了一下,唯有傅长乐面色不变,继续开口问道:“为何杀我父亲?”
“如王柱所说,为了院长之位。”
“你将立黄昏下在何处?”
“在他的洗手盆里。”方庄翰此刻有问必答,“院长看书前必先净手,且有用手指沾唾沫翻书的习惯。我提前将立黄昏涂在盆底,净手时手上便会沾到溶在水中毒药,最后通过手指沾唾沫进入口中。”
“洗手盆中的水早已被侍女收拾倒掉,因此我们排查时才一无所获。”阮东明拍了怕手,“利用俞院长的习惯下毒杀人,方副院长这心思当真是缜密又歹毒。来人啊,将方副院长带回神鉴署!”
方庄翰一动不动,任由侍卫拿着绳子将其五花大绑。
“方叔。”傅长乐突然再次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当真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方庄翰没再看她,只低声重复道:“是。”
“那好,虽然你已经承认自己杀人,镇抚使大人看起来也信了,但我作为父亲的女儿,还是有义务将王柱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讲出来……”
“住口!”方庄翰闻言勃然大怒,他仿佛终于褪下了冷静的面皮,对着傅长乐厉声呵斥道,“你想做什么!青山书院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你想毁了他吗!”
“不,我想要的是真相。”
傅长乐坐在轮椅上,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想要的,是父亲被害背后潜藏的,所有真相。”
第11章 杀死自己的核心
方庄瀚要求和傅长乐单独谈话,阮东明却是急着结案好了结这桩烫手的差事。
要知道京城乃至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在密切关注着俞山南之案,联名请愿等在青山脚下,负责此案的神鉴属压力可想而知。
而现在案件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凶手不仅认了罪,连同作案动机、作案手法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在这样的形势下,阮东明根本就不想节外生枝。
“我说啊,方副院长你撒谎的时候,是不是根本没把我这个验毒的大夫放在眼里啊。”
封悠之捏着一只小灰鼠幽幽开口,成功吸引了在场所有的目光。
阮东明眉头整个拧成“川”字,烦躁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只是作为一个具有实验精神有负责任的正义大夫,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按照刚刚方庄翰说的作案方案,根本就杀不死人。”
院子内一众人的表情变幻实在精彩的紧,封悠之慢吞吞欣赏了一圈,才摇晃着脑袋拖长语调道:“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在耍流氓。”
不谈剂量,便不谈毒性。
使用过量,什么都是毒药。相反的,只要稀释到足够倍数,什么剧毒都不足以致命。
就像把一瓶鹤顶红倒入湖水,喝了这湖中之水的人甚至不会因为这点被稀释的毒药产生任何不适。
而在此案中也是同样的道理。
立黄昏确实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致命毒药不错,但刚刚封悠之已经用剩下的小半瓶药和手中的小灰鼠做了实验,用方庄翰说的方法杀人根本就不现实。
“除非你往洗手盆内倒了整整二十瓶这样的立黄昏,否则就洗完手沾在手上的那点剂量,根本毒不死人。”
封悠之将手中依旧活蹦乱跳的小老鼠重新关入笼子,重新拿起那个仅有半掌高的精致小瓷瓶继续道:“这毒金贵又罕见,百年前寒山犹在之时尚且经不住这般糟蹋,更不用提水珍珠已经绝迹的当今了。”
全天下都不一定能找出二十瓶立黄昏。
傅长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及戳破方庄翰的谎言,封悠之就先跳出来用专业知识打了脸。
不论封悠之本身行事风格如何,他在医道上的造诣都是毋庸置疑的。
没有谁怀疑这样一位顶尖大夫的专业结论,因此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在被五花大绑方庄翰身上。
“我……”
方庄翰显然有些慌,支吾了半天也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阮东明头疼地摁住了脑袋。
这方庄翰到底什么毛病?只见过凶手死不认罪的,怎么还有上赶着造假作案手法主动背锅的?
更重要的是,这背锅背的成功专业也就算了,到时候案子一结皆大欢喜,可现在又被当众拆穿算是怎么回事啊?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傅长乐最先开口:“方叔,你刚刚说我父亲翻书的时候有用手指沾唾沫的习惯,可是当真“””
此事一查便知,方庄翰撒不了谎:“当真,和院长亲近之人都知道院长的这个习惯。”
傅长乐又转头对着封悠之问道:“封大夫,若是沾到立黄昏的手指上不停重复沾唾沫、沾药、蘸唾沫这个动作,那么时候即使剂量很小,最后是否也会中毒毙命?”
这话问的奇怪,有谁会蠢到做这样的事情呢?
但即使如此,封悠之还是尽职尽责地回答道:“理论上是可以的,就比如说方庄翰说的那盆洗手水,若真有人沾一下水舔一下手指,沾一下水再舔一下手指,如此重复个二十来遍,大概也就达到至死的量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蠢话!方副院长,在下劝你还是早日交代内情。你为何要撒谎,真正的凶手又是谁,这些你都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否则神鉴署的审讯手段,你这身子骨怕是吃不消。”阮东明威胁完毕,转头一挥手,“来人,将方庄翰带走。”
“等等。”傅长乐转动轮椅上前拦了一步。
“俞子青,本官是看在俞院长的面子上才对你再三忍让。”阮东明将手中未出鞘的剑往前一举,“可你最好知晓分寸适可而止,妨碍公务包庇嫌犯,本官相信你不会想要跟着去神鉴署走一遭的。”
“我或许知道凶手是怎么作案的了。”傅长乐根本没理会这番威胁之语,她的指节在轮椅扶手上有规律地敲击,喃喃道,“对,就是这样没错,所以搜查的时候的才没有任何发现。”
被今日这一出搞的头昏脑涨的阮东明乍一听这话瞬间精神了,急不可耐大声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此事一查便知。”傅长乐抬头看向正在逗弄小灰鼠的封悠之,“封大夫,还有一事要劳烦你检验。”
趁着阮东明和封悠之带人去案发地重新检查时,傅长乐终于找到机会和方庄翰单独一谈。
安静的院子内,傅长乐坐在轮椅上,不徐不疾将科举舞弊内情一一道出:
“近三届科举的主考官皆是父亲的学生,而你假借父亲之名与其勾结,泄露试题以保青山学子得中进士。”
“为了不太过明显,你们还特意控制了泄露的数量,一十五,二十三,三十五,四十二,说不准那些学子也是你这个副院长精挑细选的。”
“父亲专注学术,他虽担着院长之名,可事实上这青山书院一干事务都由你操持经手。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三届科举舞弊之事,他竟然一直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