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路灯,但由于两边都住着人家,每家每户门前都点着廊灯,里面倒也不算太黑。
盛意站在巷子与外界的交界处那里,一半脸藏匿在黑暗里,她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薄毛衣,毛衣不挡风,她被吹得全身都在轻微哆嗦。
从巷子里走出几个少年,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人人手里夹着一支烟。
盛意望见,默不作声地侧身给他们让开了路。
其中一个红毛扭头仔细打量了盛意一眼。
盛意低着头,声音软糯地接着电话那头温景的话。
“那你们岂不是相当于连着三天没睡觉?”
“好辛苦哦。”
“是诶,做喜欢的事,就不觉得辛苦了。”
她感受到了那几人的目光,脚步若有似无地想往后退,不料手腕突然被其中一个人扯住,她没提防,手机猝不及防落到地上。
红毛看了一眼,弯腰拾起盛意的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通话人:阿景。
他也不挂电话,流里流气地问:“小妹跟男朋友讲电话呢?”
她被几人推着推到了巷弄深处,手腕因为被攥得太紧,上面已经被磨红一片。
她的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想要大声喊人,又担心这些人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只好问:“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聊聊天嘛。”
盛意说:“我不认识你们。”
“现在不就认识咯。”红毛笑了一声,顺手挂断了温景的电话,像是觉得有意思似的,说道,“你男朋友现在急疯了吧?”
盛意顺着他的话与他周旋:“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是什么,备胎吗?”
盛意说:“不是。”
她边说话,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边离刚刚江妄走进的那个院子不算远,不知道她跑过去找江妄求助的话,可不可行。
她因为在思考着该怎么逃走,话说得心不在焉,但聊了几句之后,也察觉到这几人并没有打算真的伤害她。
她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你们想干什么哦?”
红毛把烟衔在嘴里,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模样摆出一个自认为很酷的表情,却因为脸长得过于青涩,令他这个动作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盛意嘴角不禁勾起一点笑来,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合时宜,又连忙收了起来。
红毛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依旧恶狠狠地说:“简单,哥们儿没有抽烟的钱了。”
他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跟盛意要钱。
盛意刚刚是临时出来的,包都还在KTV里,现在身上干干净净,一点钱也没有。
她有些为难地说:“没有。”
红毛闻言,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她身上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写着:不信。
盛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脑子在想什么,她说:“你们应该还在上学吧?”
红毛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盛意又说:“你们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在这个巷子里?”
她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红毛有点儿不耐烦了,他走近她,问:“你要是不自个儿拿出来,我就搜身了?”
他们其实刚刚就放开盛意了,只是几个人将她围在中间,她不好跑。
红毛说着,手再一次扯住了她的手腕,眼看着另一只手就要去摸盛意的裤子口袋,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疾不缓的脚步声。
盛意转头看过去,沉沉夜色里,只能望见江妄一道笔直修长的身影。
他身上就只穿了一件黑色单卫衣,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路的姿势如闲庭散步。
红毛一见是他,连忙就松了手,另外几人也秒变乖巧。
“江哥。”
“江哥今晚怎么过来了?”
江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盛意身上。
盛意后背抵着墙,明明刚刚跟那几个小混混周旋,还能游刃有余,这会儿面对江妄,她反而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妄的视线从盛意又转回到那几人身上,淡声道:“干什么呢?”
红毛结结巴巴解释:“在在在在……在保护这个误闯进来的小妹妹!”
他说着,猛朝盛意眨眼,大概是想让她帮他撒谎。
盛意看着江妄,脑子一抽,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江妄似乎是笑了声,也不知信没信,只说:“别让我看见第二次。”
那几人连忙道:“好、好的,江哥!”
江妄说:“滚吧。”
话音落,那几人立马如见了猫的老鼠般落荒而去。红毛走到一半,才想起盛意的手机还在他手里,又连忙返回来,毕恭毕敬递给盛意。
盛意接过来,他挠了挠头,还想说什么,许是碍于江妄在场,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就走了。
刚刚还闹闹哄哄的巷子瞬时安静下来。
盛意捏紧手机,心里思索着是该说“谢谢”,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待她纠结好,江妄就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他侧目看着她,语气浅淡:“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7章 月亮坠落 她男朋友
手机边框把盛意的虎口硌得生疼,她抿着唇,方才被红毛几人拽着拉进巷子里,都不如此刻与江妄单独呆在这里令她心跳如擂鼓。
冬夜的风格外寒凉,她把不小心被风吹到前边的头发夹到耳后,才小声解释:“跟李临还有林昭昭来唱歌,然后,出来接电话……”
对了,电话。
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低头摁亮手机,才发现刚刚被挂断电话后,温景又给她打过几个。
他平时给她打电话,都是用的部队里的座机,老式的电话机,只能打电话,也发不了短信。
她抬头看了江妄一眼,想了想,还是给温景回了过去。
一直是忙线。
估计是别人在用电话。
盛意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下次再跟他解释了,只希望他回去后不要太过于担心才好。
江妄看着她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拿着手机在那里捣鼓,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没捣鼓两分钟,手机又被她收了起来。
女孩抬起头,这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连叹了好几声气。
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多发愁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瞥开目光,手揣进兜里,往巷子口走,懒散道:“走吧,送你出去。”
盛意有些愣愣地眨了一下眼,反应了两秒后,才连忙从后面跟上去,但也没敢靠太近,她始终走在他后面,两个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很久以后盛意无意间想起那晚那个场景,才恍然惊觉,她跟江妄的关系,好像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两人始终离得不远,却也从未靠得更近过。
一直到走到巷子口,江妄才停下来等她一会儿。
少年身形颀长,卫衣帽子被他刚刚随手拉到了头顶,他微微勾着头,看着盛意。
盛意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加快脚步跑过去,等到车灯的光终于能晃到她的眼,江妄才说:“去找李临他们吧,别再乱跑了。”
他说着关心的话,语调里却并没有多少亲昵意味,就同他跟路边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说话并无二致。
但盛意仍旧被这样的交集砸得头晕眼花。
她捏了捏手里的手机,问他:“你不去吗?”
“不了,还有点事。”
他半个身子暴露在外界昏黄灯光下,盛意这才发现,他手上像是受了伤,血迹都没擦干净,被风吹干了。
不止是手臂,嘴角也有一点点淤青,不严重,但许是因为他皮肤白,那点儿青便格外显眼。
她的心跳快得厉害,也不知到底是紧张,还是担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绪。
江妄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说完那句话,便转身走了。
夜风拢过来,刚刚在巷子里没感觉,这会儿才觉得冷。
他随手将领口的束衣带在胸前打了个结,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盛意的声音里带着犹疑:“江妄?”
男生回过头来,眼带询问。
盛意停顿片刻,终究还是试探着说:“你好像……受伤了。”
江妄也没避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说道:“嗯,受伤了。”
盛意捏了捏耳垂,也不知他这声“嗯”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没有更多的话能说了,他们的关系,再多说什么,就逾矩了。
她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说:“谢谢。”
江妄垂目看了她一眼,像是被她过于认真的态度逗笑了,他“嗯”了声,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
盛意回去时,李临和林昭昭终于唱累了,正坐在沙发上玩骰子。
见盛意进来,林昭昭眼睛一亮,问她:“这个电话怎么接这么久,我都快等困了。”
李临笑着问:“谁的电话?”
一说到这个,林昭昭就来劲了:“她男朋友!”
李临动作一顿,盛意弯腰拿起一瓶果汁拧开喝了一口:“你别乱说。”
林昭昭笑嘻嘻道:“好啦,是准男友,行了吧?”
盛意莫名不想让李临误会,总怕李临万一哪天跟江妄说闲话说起这一茬,岂不是不太好。
她垂下眼睛,干巴巴地解释:“就只是一起长大的哥哥。”
李临闻言“哦”了声,也不知信没信。
因为天色也不早了,他们又在包厢里聊了会儿天,就散了,盛意最终也没有把自己偶遇到江妄的事情告诉他们。
等盛意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凌晨,客厅里的灯还开着,盛意换上拖鞋走进去,发现屋里一阵酒气。
陈静冉穿着一件红色碎花吊带裙,外边裹了件毛绒披肩,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前的地毯上散落着一只红酒杯,桌上还有半瓶没有喝完的红酒。
她随陈静冉,酒量差,状态好的时候,勉强还能喝一杯,状态不好时,两三口就醉了。
陈静冉最近好像经常喝酒。
盛意走过去,弯腰把地毯上的酒杯拾起来,又蹲在沙发边,小声唤道:“小姨?”
连唤了好几声,陈静冉才睁开眼,但看表情,明显酒还没醒。
盛意说:“回房间睡吧。”
陈静冉裹着披肩坐起来。
夜里空气凉,她刚刚穿那么少就睡着了,身上也没盖被子,她不由得咳了一声,盛意温声问:“冻着了吗?”
陈静冉闭了会儿眼,头脑终于清醒一点:“几点了?”
盛意转头看了眼壁钟:“快十二点了。”
陈静冉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又点了点头。
盛意知道让她自己回房是不可能了,她站了起来,架住陈静冉一只胳膊,说:“该去睡觉了。”
陈静冉摇了摇头:“不要。”
她平日里一向冷淡,表演之外,脸上的表情都少,平日里对盛意露出的最多的表情就是冷笑。
盛意很少见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她压根没有跟这样的陈静冉相处的经验,只好放低了嗓音温声道:“再在这里坐下去,会冻生病。”
陈静冉还是摇了摇头。
她看着盛意,半晌说:“我今天很开心。”
盛意便问:“为什么?”
久久未能等到陈静冉回应。
盛意低头看去,发现陈静冉再一次睡着了,她本想把她抱进卧室里,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了会儿,只好将空调温度再打高些,然后从屋里抱了床被子给她盖上。
等一切都整理好,盛意倾身关灯时,瞥见昏沉灯光下,陈静冉眼角有眼泪溢出。
伴随着的,还有她如梦呓般缓缓哼出的旋律。
是一首粤语歌。
她唱:“明年今日,未见你一年,谁舍得改变。”
第8章 月亮坠落 但愿认得出你子女
而很久以后,盛意亦将这首歌反复聆听,那时映入她脑海里最深刻的,是后面的一句。
“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认得出你的子女。”
那是她与江妄相识的第七年,是她喜欢江妄的第七年,亦是她决心不再喜欢江妄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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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两天,盛意皆是在图书馆中度过。
南城的市图书馆很大,距离景德巷只有两站公交车的距离,盛意每日早上七点多就开始在门口排队,然而每次进去时,自习室里依然没有多余的空位,她只好去四楼窗边的休息去写作业。
偶尔会碰到一些考公考研的人,大家明明互不相识,却默契十足地共享一张圆桌。
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话,不管是谁,只要听到盛意说自己还是高中生,脸上总会露出一些似怅惘似怀念的神情。
最后还要嘱咐一句:“好好珍惜吧,好好珍惜。”
正处在青春里的盛意,完全无法明白他们的羡慕,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日那天晚上,盛意从图书馆回家时,外面突然下了大雨,她出门时没有带伞,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雨势还是半点停歇的意思也没有。
那年还没有网约车,只能凭缘分等出租车,天空越来越暗,街边灯光渐次亮起,被密集的雨珠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点。
她等得无聊,索性站在图书馆门口念诗,是孟依依的《月出集》。
“人向红尘去几程,天台秋雨久无情。别来诗只缘君写,不敢题中道姓名。”
她背得慢,一字一句念得缱绻,旁边同样在等雨停的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侧头看过来,眼里一时翻涌出些许盛意读不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