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蔺三挫败地想:幸好没让这憨货参加辩礼。
湛让是个机灵的,闻言心想,就是那个扬言看上我小师叔要娶她的摄政王?正好白天他没看真切,是要好生会会此人,便与蔺三师伯对视一眼,那神情明明白白地表示:“可不能让人把我小师叔抢走了。”
一屋子眼神官司,把华山看得心焦欲焚,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诸位再琢磨下去,只怕门外那位时常剑走偏锋的爷便等不及要进来了。
云裳如梦初醒,连忙安抚住师门的人,自去见容裔。容裔这个人时有惊人之举,搞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她还真不敢托大。
不成想亚圣拄着手杖,颤巍巍站了起来,一声不吭跟着小弟子往府院外头去。云裳险些绊跤,才想说话,就被老夫子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堵了回去。
有祖师爷打头,余者二话不说,一个跟一个地去凑热闹。
黄晴临走也没忘将最后一块鳜鱼夹进嘴里,那湛让不知脑子里想什么,左看右看,走到花架旁一个编钟摆件前,拾起上头一个半臂长的铜锤,自以为隐蔽地藏在背后,趋步挤身到小师叔旁边。
他小师叔脑壳都开始疼了。
片刻后华府大门打开,等在台阶下的容裔抬眼,等来了从门里乌泱泱涌出的一帮人。
当先是一位白眉过耳儒者气重的老者,两旁是两位风姿卓然的青年郎君,其间还有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目光中隐带敌意,一只手掩耳盗铃地藏在身后。
云裳站在最最后头,眼睛盯着自己鞋尖,似恨不得拿手捂了脸,把脑袋埋进地里装鹌鹑。
谌让胡闹也罢了,天晓得她的师兄们平时都很正经的,这一出瞧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是怎么回事啊?
容裔眉心轻挑,斟酌半晌平静问:“诸位,都是娘家人吗?”
云裳:……
第58章 像那天晚上一样再叫我一……
容裔这张嘴, 仿佛生来就为了让人无言以对。
姓华名云裳的鸵鸟躲不下去了,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走出来道:“王爷有何贵干?”
她双颊如玉,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更加旖丽眩目, 容裔在众人的眼前,毫无避忌望着云裳, 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和。
有琴颜是有心人,心说老师脾气拙古, 这摄政王又向来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这么看下去非出事不可。佯作无意侧身一步, 挡了挡容裔的视线。
“稷中在辩礼中取胜, 王爷是来商略国子监博士人选的吧?”有琴颜微笑问。
“我来找人。”容裔不领这个台阶,直接转向亚圣:“借先生的高徒去个地方, 天亮时还。”
云裳出乎意料地看向他,而后又连忙收回视线去看老师的反应。
“等等,这位……王爷, ”黄晴一听话音就不对茬,什么借不借的, 他当小师妹是玩意儿呢?
往常黄晴只耳闻京师之地龙盘虎踞, 今日她可算见识了, 哪有人一点礼节不讲, 上来就直接巧取豪夺的。
真当稷中无人吗?
学宫出来的人身上都有几分不催眉折腰事权贵的脾气, 黄晴气沉丹田, 话都到嘴边了, 身边的谌让抬起下巴尖抢先道:“您便是扬言要娶我小师叔的汝川王?”
周遭一静,容裔的眼锋向他扫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虎着脸亮出背后的“流星锤”。
云裳心肝轻颤, 这熊孩子多大的胆,敢在老虎头上捋须!
“师姐,谌让,你们少说两句。”她将湛让向身后拽,可巧那装饰用的大铜锤败絮其中,是个银样蜡枪头,锤柄喀地一折,掉下来的铜球险些砸到谌让脚背。
有“稷中白璧”美誉的少年这下子什么威风都没了,徒劳拎着根不伦不类的棍儿,懊恼不已。
“咳。”蔺清极力绷着嘴角,才没在外人面前拆了自家人的台。
云裳实在看不过眼这场闹剧,面对容裔垂眸道:“现下天色已晚,恕华府招待不周。”
亚圣听见这说辞,方转身不轻不重道了声,“云儿,来扶我。”
云裳的目光在容裔脸上一掠而过,赶去掺住老师回府。不等迈上台阶,背后响起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今日国子监明伦堂中设九鼎,白日里本王未及请教亚圣,可知,此九鼎轻重几许,大小为何?”
云裳脚步促止,心里一通乱鼓鸣——容裔竟当面向圣人“问鼎”!
此举无异挑衅,也不啻造反,他要做什么?
有琴颜与蔺清脸上玩色尽失,对视一眼。想春秋之时,楚庄王兵陈洛水、剑指中原,便是向周朝使者问鼎之轻重,意图染指中原。时移世易,如今这大楚的摄政王再度问鼎,他的图谋又轻重几许,大小为何?
谌让忽想起白天与临安王身边的端木小子擦肩而过,那厮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太子如今不在京中。”
太子无事不离京,皇叔有心欲问鼎——谌让手心里顷刻出了层汗,仿佛感到四合的暮色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唯有亚圣沉稳如松,背对着容裔,声音徐哑如老蝉:“王爷此言,何以白日不问?”
云裳听懂了老师的言下之意:何以白日里,你不敢当着三千学子的面问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紧接着,她听到了最怕听见的嗤笑声:“孟老以为本王畏惧悠悠之口么?孟老夫子不是外人,本王说句实在话,左右士子不满本王久矣,即使本王促成这场南北辩礼,也是功归东宫,过在本王。”
他眉眼满是阴戾,偏还含笑瞧着那想回头不敢回头的瑟瑟娇影,“本王当年能烧太学,今日未必不可坑……”
“容九!”
云裳霍然回头打断他的话,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了一眼,便知他又要发疯病。她飞速向孟思勉深躬一礼,“老师,云儿无礼,云儿……与王爷有些事谈,请老师先回房歇息。”
黄晴和谌让都被容裔的态度震慑住了,才明白他先前那点好声好气,全是给云裳的,世传摄政王暴戾恣睢才是空穴来风。
华府门外方寸之地被漫长的岑寂裹胁,不远处套着车缰的骊马不耐地刨刨前蹄。天色完全沉暗下来了,府上负责点灯的老王缩在门后,发愁地看着堵在门外的这些显圣贵人,想出去不敢出去。
云裳抿唇看向老师,眼中流露出几分祈色,似在等着一道审判。
她不是多想与容裔一起出去,只是深知这家伙的秉性,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时,谁也拗不得他。
他前一刻能说一句“实在话”,下一刻指不定做出什么“实在事”,老师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孟思勉在阶棱上磕了几磕拐杖尾,终于道:“别回来得太晚。”
“学生领命。”
云裳目送孟思勉进门,老王向老先生鞠躬,出来点亮国公府门外八盏大红戳灯。灯色照亮女子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她看也没看容裔一眼,径自走向那辆马车。
狼屠薛平羡亲自为摄政王做车夫,见王爷要请的姑娘气势汹汹而来,俯身展开手心垂到云裳膝前,并不觉得折辱。
云裳没有踩他的手上车,她是会骑马的人,掂量一下高度,攀着车门褰裙而上,心里头还赌着一口气。
轻晃的腰肢被扶了一把,云裳不用回头,也知谁这么不讲规矩,甩袖打开那只手。
拂过的袖口正打在容裔眼睛上,男人眼皮子发酸,倒是有些好笑。
薛平羡只当没看见。
蔺清却从那两人身上看出几分滋味,马车驶离前忽扬声道:“师妹每到中秋便犯旧疾,王爷不可不察。”
“我知晓。”马车里的人后半句轻如耳语,“以后不会了。”
这句蔺清听不见,车内坐在锦茵上的云裳却听得真切。
她疑惑地瞟容裔一眼,没将这句话当真,坐得离他远远的,显而易见的戒备。
也不问去哪儿。
反正这人嘴里没个正经话。
近来多事之秋,云裳方才经蔺师兄提醒,才想起明个儿就是中秋了。这无名心疾伴了她十年,左右无药可医,说疼熬一熬也捱得过去——只要别在这人面前失态。
可回想起来,她在梦华头一回与容裔见面,就是她突发心疾,而他……
车内点着明瓦壁灯,容裔觑见云裳一脸懊色,清清喉咙:“唔,你可是生气了?方才,我不曾恐吓孟老先生。”
云裳心哼,你方才可不是这个语气,在老师面前不还一副敢与天下人为敌的架势吗?越想越气,忍不住冷笑:
“王爷是没有恐吓,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听闻王爷要坑儒,敢情好,不如先坑了我吧!”
容裔瞧着她对自己疾言厉色的模样,反而受用,低头细细回味了半晌,原就微翘的嘴角更加莞尔,轻道一声:“我哪里舍得。”
云裳从左耳到半边后背都酥麻一颤,自省确实失了分寸了,就该与他疏远守礼,他才寻不到一厢情愿的缝隙。于是正色道:“夜将深,王爷有话请说,小女子尊师命要早些回去。”
容裔向她侧脸看了又看,身子前倾:“夜深了吗,上回也是这样晚的夜间,你我……”
云裳睁大眼睛,她自然明白容裔说的上一回,便是在琼林苑那一次。她酒醒后比对从见到容裔到回到府里的时辰,中间足足空白了一个更次,那几日她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喝醉后发生了什么。
云裳心头虽慌,但下意识说服自己必没发生什么紧要的事,僵着脖颈镇定道:“小女子酒后无状,请王爷恕罪。”
“嗯,不怪。”容裔盯着她丰润的唇瓣,喉结微动,手指难以察觉地勾住荷青缠莲枝的袖摆,嗓音低靡,“你负责就好。”
“?”如何就说到负责上头了,且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怎么似乎隐隐不对呢?
云裳还没思量明白,明黄灯光下的那张脸忽然凑了上来,一双眸子如猎豹般明亮犀利,一时慑得忘言,脱口道:“你、你这张脸……”
容裔听她声音都有些不稳,眼色一黯。
是了,她自小是看着有琴颜与蔺清那般的好相貌长大的,我容貌不及他们,除了她喝醉时卸下心防,认鹿作马,平常哪里入得了她眼。
他的小花瓶喜欢俊美相,他不能委屈她,早已想过对策,此时鼻息一缕缕喷在女子的耳垂颌下,低声打商量:
“这样好不好,我手下有精通易容的高手,你喜欢什么相貌,画下来,我便戴上这张面皮陪着你。”
男人想一想又补充:“你若看腻了还可以换,一月、不,一日三换我也使得。”
云裳听得莫名,不是在说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吗,怎么突然风马牛不相及说起易容来了?
再说他当她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么,一张脸一日三换,岂不成了妖精。
云裳心累地瞅他一眼,躲身回避,推开车窗想透透气。马车外陌生的景色在她眼中飞驰而过,云裳突然警觉:“这不是内城,你带我去哪儿?”
容裔的手指还勾着她衣袖,云裳这一激动,便牵带着那只手握在腰间。容裔轻捏绫纱下的软肉,眼中一片黑木木,对着女子慌张的脸沉笑:
“你不是一直想从我这里问出个真相吗?今天晚上,我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想法——容九浔这个人,从里到外给你看个清楚。”
云裳眼见他疯意又起,扯落不开那只手,红着眼尾喊:“凌霄、凌霄!”
马车戛然而停,一路尾随的华府侍卫长现身于马车前,薛平羡急拉缰绳,平静道:“滚开。”
车厢里,云裳因巨大的惯力撞向车厢,容裔伸手垫住她的后脑,指节被结结实实碾上,闷哼半声,目光温柔如水:
“多个人一道去也无妨,别胡闹就好,我今夜还不想杀人呢。”
云裳长睫颤抖,瞧着他说不出话。
忽而唇珠一暖,是容裔握住她的下巴,眼神明灭如风中残烛,明明虚渺,又难言邪气:“像那天晚上一样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云裳整个嗓子眼都干了,她真的很想知道,她那天晚上究竟王八蛋地造了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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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华府中,除了亚圣的房间熄了灯,隔壁客房里四个人在桌旁团团围坐。
黄晴最沉不住气,担忧道:“小师妹怎么会主动与摄政王出去,难道她……”话没说完,自己又摇头否定。
谌让少年老成地板过脸:“掌院师伯?”
“谌无锋,兴师问罪到我头上了。”有琴颜好气好笑地乜他,继而敛色沉吟,“他们间的事,我也不十分清楚。”
蔺清就着一壶酒沉默一晚上了,他不关心儿女情长,心中反复回味摄政王问鼎时的神色语气。
一壶酒见底,蔺清猝然起身:“收拾东西,明日离京。”
三人意外地看向他,有琴颜道:“你想到什么了,慢慢说。”
“我感觉要出事。”摄政王上位九年,蔺清就为他摇旗九年。论起研究容裔的生平、分析他发布的政令,揣摩这位立朝以来摄政第一人的心思,蔺清恐怕比容裔的政敌都要清楚。
他闭目少许,睁眼锐光如刀,重新纠正自己的说法,“要出事。”
不是感觉。
夜色下的山东鲁城,将满的月亮被一片阴云遮住皎光,未至仲秋,到处已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气。
因为两日来这片地界已溅了太多鲜血。
太子殿下亲临此地平貊族之乱,白马驿府方圆十里都清场戒严,用作太子殿下及其亲随的下榻处。
婉慈特意派来保护容玄贞的禁卫军分成两队,一队枷着剩下的一百来异族匪民收监去了,只等明后两日带他们游街示众,好扬一扬太子殿下的英名,而后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另一队则奉太子吩咐去收罗鲁地的美女娈婢。
不知是否太子等得着急了,那间布置奢侈的寝舍内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此事是我老华的私事,你们现下走还来得及。我保证没有一双眼睛看见你们来过这里——犯上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