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颜与蔺清对视一眼,皆想到了一人身上。蔺清认真地问云裳:“师妹,昨天摄政王对你说了什么?”
“他……”云裳尚未回答,凌宵忽然从城门方向过来道:“姑娘,城里好像出事了,守城吏正在关外城门!”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除了亚圣外脸色皆变。
众所周知京城的外城门有瓮城三层,城外又临护城河,深壕宽广,非战乱不关。如今城外太平无事,却要关城门,无异是城中出了变故。
师从稷中学宫的人哪有不机警的,且昨日又都亲耳听到了摄政王的“问鼎”之言,黄晴径先反应过来,带着担忧看云裳一眼,掺扶亚圣道:“师伯,两位师兄,云师妹,安全起见咱们这便动身吧,先回江南再作打算。”
容裔有意将他们刨出去,便是不想让他们掺和,也算给稷中的人留了一条生路。
虽然黄晴不懂明明他们已经赢下了辩礼,摄政王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但自古读书人心中对待文道的分量高于皇权,藏之名山也好过在乱世里头趟浑水。
云裳心头发慌,父亲不在京城中,而她敬爱的师长同窗此时都在面前,按理说何去何从一目了然,都算不上是个“抉择”。
可在她身后依旧像有条看不见的绳索拉着她,让云裳脚下生根,去留两难。
她在不舍什么?
是留在华府的人,是京中还有她的朋友,还是她忘记带走父亲送她的及笄礼,抑或舍不下那把蛾眉剑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可即使城内生变也与华府扯不上干系,而宋金苔有奚家庇佑,白皎皎有大公主护着,至于父亲送她的蛾眉剑,再珍贵也是物件而已,哪里比得性命要紧?
所以,这些理由都不足够。
“别回头。”只有记忆中这道低沉的声音,恍若真实而且挥之不去。
这三个字宛如萦绕在云裳耳边的咒语,藏着隐而不宣的狡黠,说着口是心非的巧话,分明在引.诱她回头。
第61章 逼宫
亚圣垂下的长眉遮住眼皮, 迟迟未语。城门处隐隐传来骚乱,似因过客被阻,闹将了起来, 众人沉默地等着亚圣裁断。
云裳紧张地屏起呼吸, 摄政王之心昭然若揭,她怕师父怪她知情不报, 觉得她忤逆君主心术不正,甚至不认了她这个学生。
她掐着掌心忐忑地等待挨师父的骂, 却等到一句:“华国公不在京中, 云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他说的是“回江南”, 而非“去江南”。
云裳眼圈顿时又红了, 有琴颜递去一方素帕,见师妹追出来时衣衫穿得单薄, 此时临风洒泪,尤似弱柳扶风,又令黄晴取一件披风过来, 关切云裳道:
“今日中秋,师妹的心口可疼不疼?你且放心, 兹事虽大还有我们在, 不可哭伤了身子。”
云裳摇摇头又点点头, 听话地擦掉眼泪。她的多年心疾忽然痊愈, 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缘故, 眼下亦无瑕理会得它。
黄晴将缃黄色风衣裹在云裳身上, 这会儿顾不得笑话有琴颜是老妈子命, 当务之急先远离是非之地,一行人便收拾的收拾,赶马的赶马。
只有湛让留在原地没动。
“阿湛, 你杵在那里干嘛?快上车。”
黄晴喊了一声,少年却无反应,蔺清骤然省悟过来,沉眉唤道:“无锋。”
“我要留下。”湛让坦然说道。他先向孟思勉行礼,而后对着几位师叔师伯团团作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坚定:
“无锋不才,没有掌院师伯笃实制学的静气定力,也不及禅二师伯与世无争的心性。无锋想争。
“盛世为诤臣,乱世做谋卿,师伯们也知晓,在学宫时端木翊一直与无锋互别苗头,他既投了临安王,那我便与他做个对家。”
少年肃然转向亚圣,再作一揖:“不过无锋铭记师尊教诲,晓得天下之利,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的道理,无锋到何时也绝不辱没稷中与老师的名声。”
黄晴无措地看向亚圣,老夫子捋须问:“想清楚了?”
湛让点头:“想清楚了。”
稷中学宫不为学子指定仕途之路,何况湛让是公认的少年天才,有自己的一腔抱负。亚圣于是放行,转而看向自己的三弟子。
蔺清很明白老师的意思,笑着解下腰间佩玉系在湛让腰上,拍拍这位雏凤的肩膀,愿他将来不被鸷鹗所伤。
“弟子钦服摄政王治理楚朝之功,但对皇室倾轧江山易主没有兴趣,当然是侍奉老师回江南了。倒是云丫头……”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云裳身上。
云裳脸上一热,方才湛让那席话,不仅说动了亚圣,她的心也不由跟着动摇。
湛让能坦荡地说出他的打算,那她呢?
禅杉师兄曾说过一句话: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裳从来不怕承认自己是耽爱皮相的人,她不由想,如果容裔没有那张脸,她是否还会这么拖泥带水的放不下?
可没了那张脸,她还能想起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蔻木香,还有他看着她时,那种专注又炙热的眼神。
他还曾执笔为她画眉,毫尖濡过舌尖,眉头痒在心头。
他也曾带她赏黄鸢花海,那片映目无穷的馨香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那件大红衫袍,那杯青海冷酒……过往种种让她抗拒不愿深想的回忆,此时此刻一股脑地浮现在心头。
不许她回头么?
“小师叔。”谌让留意着将要关闭的城门,有些发急:“是去是留都得尽快了,迟恐生乱。”
云裳点头,倏尔敛目向师长作揖,转向城门方向。正这时,只见一队浩荡兵马向短亭而来,无旗无幡,劲履卷得尘土飞扬,不计人数。
云裳心惊,命凌宵等华府侍卫围在大家身前,自己又被有琴颜拉到身后挡住。眨眼间兵队及近,领头却是个熟面孔。
“付先生?”云裳警惕地看着他。
付六身披轻甲,躬首向云裳施行军礼,抬脸一笑,又能寻见在王府时的恭敬谄媚,“属下奉王爷之命,领云衣军尽听姑娘差遣。”
听到那三个字,亭中人脸色皆动。云裳愣愣看着付六,“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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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生随摄政王走在冷清的宫道上,不时觑向前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种时候,王爷到掖庭来散步是几个意思?
随即他想起摄政王是在掖庭长大的,可这也不能解释摄政王反常的行为啊,正自不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低泣,伴随着乞求的声音:
“恳请公公为我母亲寻穴以葬,我愿意以百金相赠……虽然我此刻还没有,但我起誓,决不食言!”
“哎哟九皇子可别,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嘛。”管事太监不走心地侧身让开,“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再说那柳氏只是个宫婢,连名份也没有,此番病死得晦气,让她一口薄棺落于北邙坡,已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九皇子不要歪缠了,快快回十王宅去罢,老奴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您。”
容裔在宫墙拐角处站着,冷眼看着那瘦小的孩子啼泣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心情不豫。
他冷冷地想,今日是熊孩子成精了吗,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周楚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再没想过堂堂一个皇子会这样卑微,即便再不受宠,他也是天家血脉啊。
再说那北邙坡是何地,不过是皇城乱葬岗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周楚生听明白了,这位先帝的九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连带他在宫中也不尊贵,他生母病死无正经棺殓,送到北邙坡去的所谓一口“薄棺”,很可能只是一卷草席。
所以九皇子年幼无法,只得跪求管理太监。
不入宫门,周楚生做梦也想不到,朱垣碧瓦的宫墙内会有这种主贱奴威的事。
他吃惊之下去取纸筒,被容裔眼尾余光一扫,一个激灵顿住动作。
他看摄政王掸袖走出去,漫不经心瞥着眼前二人道:“公公如此效忠太后,当真衷心可鉴。”
管事太监看见摄政王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麻溜跪下:“见、见过王爷,此事皆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不敢违背。”
宫中人尽皆知摄政王与婉太后不对付,但再怎么着,后宫里的这点小事,堂堂摄政王大概没闲工夫理会吧,一念未完,太监忽觉脖子上一凉。
“本王今日也给你个天大恩典,上北邙坡和孤魂野鬼做伴去。”
这是管事太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摄政王杀人如斩草,周楚生目瞪口呆。还傻跪着的九皇子怔怔看着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从他颈子里流出的血,沿着石砖缝隙蜿蜒向他的袍摆。
九皇子后知后觉向容裔磕头,“小九求皇叔垂怜先宜人!小九愿做牛做马报答皇叔!”
容裔反感地瞅着磕头如啄米的小萝卜头,楚家江山真是后继无人了,高祖以武立朝的血性到了这一辈,所剩无几了。
他冷冷俯视九皇子:“你也姓容,容家人的膝盖和眼泪,都这么不值钱了?”
“皇叔息怒,我、我……”九皇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反而抹了个花脸,“我没哭。”
一只手粗鲁地按在他头顶,让九皇子错觉自己一动脑袋就会被扭下来。小皇子胆怯地转动眼珠向上看,按住他的人淡声问:“春分台的荒草几尺高了?”
九皇子愣了一下,继而瘪了双腮,泪水又在眶中打转,“他们不让我进掖庭,我不知道。”
“不许哭!”容裔在九皇子耳朵上扇了一下,“本王会厚葬你母亲——什么做牛做马,先做好你自己吧。”
他一走,周楚生连忙跟上,经过九皇子身边,看着还不如自己大的一个可怜小孩,犹豫一下将他扶起,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小史吏略一思忖,扯出短笺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容裔不理会他的小动作,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同一时间,毓璋宫中婉凌华与隽从心相见。
婉太后用目光描摹眼前这身形萧条、神色困顿的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不逾……你还活着?”
隽从心深邃的眼神也落在太后脸上,岁月似乎没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恍然仍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婉家小女。
隽从心虽想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进脑海,但当下局势不容他耽搁,颔首低眸,又是当年的雅致谋士:
“时间紧迫,容裔已带兵围了皇宫,敢问娘娘,东宫至多能调多少人守卫太子,能撑到婉相带兵赶来吗?还有,眼下速发勤王诏,令就近的山西总兵带军入城,包括临安王容明晖,他虽也有不臣之人,此时引他与容裔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他飞速说了一大堆,婉凌华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道:“太子……此刻不在宫中,临安王正在京城。”
“什么?”隽从心被囚多年,对外界变故一无所知,闻言迅速反应:太子不在京,那还怎么下勤王诏,人来了保谁?不,关键问题是,容裔敢于行事,那,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世吗?
他戚然看向婉凌华,多年相交默契,婉凌华一刹看懂了他的意思,深埋在心底的那根引线被点燃,脑海轰然炸响,眼前一黑跌倒在凤座中。
“娘娘!”
未等人来掺扶,芭蕉喜接连回禀不利的消息:
“报太后娘娘,神机营被李副统策反,在北城门挡住了一万禁军!”
“报太后娘娘,青衣军入了宣武门,见御林军则杀,不像来保驾的!”
哗啦一声,婉凌华扯断了腕上的砗磲珠串,不可思议抬眸:“你说的是哪路军旅?”
京城有五色军,紫衣为摄政王所灭,下剩太后之黄衣、摄政王之银衣、绯衣,以及长公主麾下之青衣。
全京各个兵械库与重要通衢已经乱作一团,大公主府却一片宁静,如同乱世中一颗幽雅静美的明珠。
内殿中同样安静,海棠案上备着月饼与菊花酒,提醒着今天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苏九一言不发跪在脚踏下,德馨涂着石榴汁的指尖缓缓滑过那张她爱极的脸。
“皇嫂看重本宫,连与先驸马相似的一张脸也能找到,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谢好好她?”
苏九不卑不惧,低垂着扇子似的睫毛,仍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蕴秀气质,连声音也堪称温润:“苏九死罪,全凭殿下处置。”
“这么些年,太后叫你将公主府上下事无巨细禀报给她,”长公主挑着他线条昳丽的下巴,指尖落在襟领交叠处,俯身在苏九耳边:“你我的那件事情,你也一五一十告诉她吗?”
苏九脸色微变,眼中露出自厌与怜惜的神色,嚅动唇角欲语,德馨起身自笑:
“其实这么多人里,阿九你是最晓得我的。我没有野心,也不想争权,只想痛痛快快过完下半辈子,父皇留了一道保障给我,我自然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棋子,受人监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
“可是皇嫂忘了一点,她有手段,别人也有手段。容裔都不用费心拉拢青城与白家,只要他手上捏着个白皎皎,本宫便没奈何了。”
德馨看着苏九,保养得无一丝皱纹的眼尾流露出冷意,杀伐之意肖似高宗。
“只要姓容,谁坐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年皇嫂借容裔之手戕害那些皇子宗孙,反手将罪名扣在容裔头上,本宫不说话,不代表不记得。她婉太后倒似忘了,太子是本宫侄儿,容九,却是本宫的弟弟!”
苏九闭上眼。他没有告诉她,七月初七那天他看见了府上长史与借送礼之名入府的一人进了秘室,却不曾传信回宫。
事到如今,再捧出这稀薄而畸形的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从一个细作动情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
嫖姚将军府。
奚小将军银甲在身长.枪在手,接到婉府传来的秘令后校场点兵,叩上闪银兜鍪道:“随我去聿国公府!”
“是!”奚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将士齐喝之后却出现短暂的停滞。奚荥也听见了身后柔弱的脚步声,皱眉回头,便见宋金苔眼泪汪汪挡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