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不是求饶,而是示威。
简听涛能感觉到自己再往林青鸦那儿走一步,这大狼狗估计就得朝他扑上来了。
而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像林青鸦这样“幸运”。
在自家剧团被一条狗欺负成这样,简听涛既惊惧又愤怒,他停下脚步,攥紧拳看向台下。
“魏总,这里毕竟还是我们芳景团的剧场——我们团里的老师亲自登台唱戏,你们却这样纵狗逞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分公司这个姓魏的负责人站在台下,有苦难言。
要是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绝对不会请唐亦来这个破剧团看戏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吗?
“唐总?”负责人此时也只能硬起头皮,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唐亦身边。
唐亦仿佛充耳未闻,连眼神都没从林青鸦身上挪开半点。
负责人心里一动:“您难道和台上这位认识吗?”
“——”
唐亦攥在椅屏上的手蓦地一颤,松开。
他抬起发僵的手指,在颈前那道血红的瘢痕似的刺青上狠狠蹭过,那快把他刺疯的疼才好像消解了。
唐亦终于从台上落回视线,声音被情绪抑得又冷又低哑。
他嘲弄地回过眸,朝负责人笑:“我会认识一个唱曲的?”
“!”
音量未压,台上台下这些剧团的人一瞬间就齐刷刷变了脸。
气性大的男演员差点就攥拳冲上去了,所幸又被拉住,这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负责人哭笑不得,压低声征询:“唐总,昆剧团的艺者不经吓,万一再闹出事端传出去也不好,您看是不是……”
“叫回来?”唐亦打断他。
“哎,对对。”
“好啊。”
负责人差点感动哭了。
他都想给唐亦录下来——这个唐疯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得懂人话还这么从善如流过?
唐亦再抬眼时笑已淡了,他视线慢慢扫过戏台上的每个人。
人人义愤填膺,大概都觉得昆曲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唱给他这么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已经是糟蹋了,竟然还要被他这样嘲讽玷污。
简直人神共愤。
可“小观音”却不愤。
唐亦的目光停下,定格在林青鸦身上。
她好像没听见他那句针对她的话,依旧是那样惊艳的身段静静站在那儿,两截水袖,一缎长发,眉眼胜画的端方清雅。
当年她师父说,真正的绝代名伶只需往台上一站,不言不笑也能写尽一时风流。
那会儿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将信了。
可这风流不是他的。
唐亦颈前的疤又猛地疼了下。他像是跟着那疼劲一抽,握起指骨,声音比方才更哑——
“回来。”
台上一寂。
无人做声,大狼狗迟疑地撑起前肢,望向台下自己的主人。
唐亦低下眼,颧骨轻颤,下颌线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
微卷的发垂遮了他眉眼情绪,只听他哑着嗓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林青鸦恍惚了下。
有一两秒,望着台下西装革履清俊挺拔的青年,她突然想起和这个疯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把她抵在练功房大片的落地镜前,汗湿了他微卷的黑发,贴在冷白额角,他面色潮红,薄唇翕张,声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带着近病态的占有欲,紧紧噙着她的身影。
那双眼眸太黑、太湿,他仿佛要哭了,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喊她青鸦,又红着眼尾去吻她鬓角,哑着声问:“你还想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你够不够……好不好?”
林青鸦忘了她如何答的。
但想来结果一样。
林青鸦垂眼,在心底轻轻叹了声。叠起的水袖缓缓抛了,她没有等他说到第三遍,转身往帷幕后的台下走。
站在她腿旁的大狼狗急了,喉咙里刚呜咽两声要跟上去——
“回、来!”
暴怒如雷的声音突然炸响,惊得台上剧团众人同时一哆嗦。
只有那道淡粉色刺绣戏服的背影,她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过,甚至不忘持着下台的步子身段,袅袅落了幕。
大狼狗最后不舍地望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下了台,回到唐亦身边。
它站住,仰头拿黑溜溜的狗眼瞅了男人一会儿,过去在唐亦腿边蹭了蹭。
唐亦一顿,没表情地俯下身。
负责人站在几米远外不敢靠近,他都怕这疯子在疯头上能活活掐死那只惹他这样暴怒的狗。
但唐亦没有,他只是很轻很慢地,在狗脑袋上抚了一把,然后笑了。
“你都可怜我,是不是?”
“……”
说了一句只有狗听得到的话,自然没人回答。唐亦起身,再没看那台上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剧场后台。
等向华颂对林青鸦的关怀慰问一结束,白思思就立刻冲上前。
“刚才吓死我了角儿,他们再不放你下来,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没事。”
“这哪还能叫没事?”白思思追着林青鸦跟进更衣室,急得声音都抖了,“那个唐亦真是个疯的,不对,简直脑子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狗管不好,干嘛把火都撒您身上——您真没伤着吓着?”
林青鸦解环扣的手指一停。
须臾后,她在镜前垂着眼,声音轻和:“有些人生来坎坷,一路走来已经不易,如果不是野狗似的性子,未必活得过……”
话音中途消止了。
白思思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鸦断了话,那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说的。
白思思也没指望,惊魂甫定地帮林青鸦解盘扣:“唐亦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有人敢叫他不好过?依我看,多半是他从小被人惯坏了,所以才惯出这么个疯——”
“思思。”
还是浅淡温和的声线,不过白思思已经觉出语气里的差异,立刻住了嘴。
可惜晚了。
“我们说好的?”
林青鸦解了褙子长裙,放进白思思手里。
白思思的手被压得一沉,脑袋也低下去了,声音丧气:“背后不可论人非。”
“嗯。”
“对不起角儿,我错了。”
“那要怎么做?”
“唔,知错就改行不行?”白思思偷偷抬眼窥上去。
林青鸦淡着笑,却摇头:“不能总宽纵你。”
白思思顿时苦下脸:“知道了,那我背个短点的成不成?”
“好,”林青鸦换上来时外套,走到帘边,才在白思思期盼目光下淡淡一笑,“《长生殿》的全套戏本,一个月。”
白思思:“?”
林青鸦挑帘而出,身后追来一声惨嚎:“角儿!《长生殿》那可有五十多出呢!一年我也背不完啊!!”
“……”
剧团里这会儿正人心惶惶。
唐亦戏都没听就暴怒离场,接下来成汤集团的态度显然不容乐观。老实些的在忧愁剧团未来路途,心思活的则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下家了。
林青鸦去了团长办公室。
向华颂同样愁容满面,见林青鸦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今天真是辛苦你了青鸦,本来都不该劳你出面,结果还遇上了这种事,唉。”
“向叔见外了。”
林青鸦不喜欢多言和客套,随向华颂坐到沙发上后,她从随身拎来的纸袋里拿出几份文件资料。
向华颂茫然接过:“这是?”
“我请朋友调查了适合剧团新址的用地,这些是几处的基本资料,带来请您过目一遍。”
向华颂翻看文件,又惊喜又忧虑:“地方都是好地方,但团里这段时间的资金,恐怕连第一年的租费都……”
“起始资金这方面,我来解决。”
向华颂一愣,回过神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你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剧团里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还能让你出钱?”
“向叔,”林青鸦声线轻和,“我只是帮剧团度过眼下难关,这部分资金可以算作借款,将来剧团发展些,再还我就好。”
“可……”
一番言语后,林青鸦终于说服了向华颂。
“不过,选址、合同敲定和剧团新址装潢还需要时间,初步估计是三到六个月。”
向华颂应下:“我和成汤集团那边尽量争取——你已经为团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这做团长的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固步不前了!”
“嗯,那这件事交给团里。我就不打扰您了。”
林青鸦从沙发上起身,在向华颂的陪同下出了办公室。
有了未来剧团新址的保障,向华颂看起来底气足了不少:“等成汤集团有了明确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
向华颂顿了下,疑问:“青鸦,你还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是吧?”
“您可以邮件……”林青鸦停住,淡淡一笑,“按来之前的方式,您联系思思就好。”
“行,那这么定了。你这就直接回去吗?”
“我去练功房,看看团里的孩子。”
“好好……”
对安生几个孩子逐一做过指导后,林青鸦才从剧团里出来,此时外边天已经黑了。
白思思跟在旁边,困得直打瞌睡:“角儿,您这也太敬业了,就是苦了那几个孩子了——哪有上课上这么晚的啊?”
“在梨园里,这是最基本的。”
“啊?您小时候也这样,一练一下午啊?”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
白思思松下这口气:“我就说。”
“母亲教我严苛,没有上午、下午的时间概念。”
“?”白思思结巴,“那靠什么上、上下课?”
“她满意,”林青鸦说,“或者我脱力倒下。”
白思思:“??”
白思思呆在原地好几秒才回神,加快几步追上去:“那那后来呢,我记得角儿您十几岁专程去过古镇,拜了昆曲大师俞见恩为师,还那么辛苦吗?”
“习惯了,古镇上诸多不便,练功房只有老师家的那处可去。”林青鸦撩起眼,望着相近月色,浅笑了下,“经常夜里九点十点才从练功房出来,返回住处。”
白思思表情严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看来那古镇治安还不错。”
“不太好。镇上有群坏孩子。”
“啊??”
白思思刚遥控开了车锁,回头。
她清楚林青鸦的脾性,能从她家角儿那儿听见个“坏”字,那这群孩子就必然不是普通的顽劣调皮的程度了。
林青鸦没说话,拉开副驾车门。
路灯灯火修得她轮廓温柔,她侧身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眼里,晃着鲜有的明亮而浓烈的情绪。
但到底没说出口——
琳琅古镇治安一般,但在那儿,林青鸦未受过任何伤害。
因为最凶的那个疯子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不论多晚,风雨无阻。而那时候古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来镇上拜师的玉琢似的小姑娘,疯子命都可以不要。
“砰。”
林青鸦晃了下神,回眸,原来是白思思上车的动静。
“我直接送您回家?”
“好。”
车尾灯亮起。带着一点排放管外迅速冷凝的雾气,车开了出去,涌进北城熙攘来往的车流里。
她们身后路边。
一辆黑色轿车从日上中天就停在这儿了,到此时夜幕四合,车流来往,独它分毫未动过。
驾驶座上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微侧回头。
“唐总,林小姐离开了。”
“……”
寂然半晌。
淹没在黑暗里的后排传来一截梦游似的低声:“我前几天看了一遍《西游记》。”
话题转得突兀。
成汤集团和副总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唐疯子的风格一如外号,从来不可捉摸。如果说唯一接得住的,那大概只有他们副总特助,程仞了。
程仞也没懂这一句,但不妨碍他听下去。
唐亦慢慢撑起身,靠着椅背,他侧过眸子,没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如幕。
声音也低哑,凉冰冰的。
“看完以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猴子。”
“然后呢。”
唐亦仰进座椅里,阖眼:“然后我发现,这世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原来观音最狠心。”
“他给你上紧箍咒了?”
“不,她不给我。”
“嗯?”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给我。”
“……”
程仞失语。
唐亦笑起来,像欢愉又痛苦。
笑着笑着,他抬起手,慢慢扣住了眼。
再抑不住那两字颤栗,如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