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与她——曲小蛐
时间:2021-06-21 09:41:19

  “青鸦。”
 
 
第5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乌云蔽日,暴雨倾城。
  琳琅古镇里人烟稀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静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镇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沥出幽暗的青。
  正对着镇子入口的石桥,与整个古镇格格不入的现代风格黑色轿车停在桥外的一头。
  车内,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晕开。
  懊恼的声音模糊传回来。
  “这里信号不好……”
  “等很久了,我还要回去确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戏服呢,你快些联系镇上那边……”
  “小小姐?她当然在车里,就在我——青鸦?外面还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
  “……”
  后座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一只白弱细瘦的手推开了,十岁出头的女孩撑着伞安静地下车,走进雨中。
  古镇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间的缝隙里都是藏纳的淤泥,被雨水一冲,再溅起,把女孩一双雪白的鞋子点上斑驳不一的痕迹。
  林青鸦却好像没注意。
  她用细白的手握着伞,一步一步跨过石桥。古镇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渐渐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石桥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进涨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几个作恶的男孩在旁边笑。
  “他怎么不还手了,今天这么听话啊?”
  “还抱着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烧成灰啦,抱着不撒手她也回不来了哈哈哈……”
  “杂种,呸!我看以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妈说了,他和他妈都晦气,不能让他在镇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妈气死的!”
  “……”
  远比这盛夏的暴雨来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着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进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狈地趴在井边,在笑声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劲,轮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边笑边骂,直到闹累了,才在镇内不知谁家传回来的一声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个孩子闭着眼靠在井边,满身狼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雨里,林青鸦静默地走下石桥的最后一节。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浆涌上,给雪白的鞋袜抹上污浊。
  她没低头,走过去。
  井篷子还有些漏雨。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低垂着头,黑色的发湿透了,微打着卷儿贴在额角。他皮肤苍白,像不见天日的那种,也没一丝血色。
  林青鸦停下许久,他才很轻很慢地动了动。
  沾着水滴的细密眼睫掀起来,露出一双乌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长了一张很薄的唇,轻轻一抿就是凌厉又讥讽的弧度,少年人的声音被水呛得低哑,拿路边的丧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来,扫过她那一身连着雪白兜帽的观音长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净的脸上。
  声音哑得颤栗,却仍笑着——
  “哦,你也想上来爽一下?”
  “……”
  林青鸦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阴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处,她慢慢蹲下去,没有在乎雪白的长帔尾摆没入潮湿污脏的泥水里。
  林青鸦拿出一条戏用的刺绣手绢,递向他。
  少年没接,微微勾翘的眼尾扬起来望她。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凶恶,像只路边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开她颈子的野犬。
  林青鸦垂下眼,手跟着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细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按在那个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个溅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雪白帕子上,开出一两朵灰色的花。
  “林青鸦。”
  “——”
  林青鸦手指一僵。
  认知被陡然抽离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这里,这个孩子还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鸦再抬头去看那个孩子,黑暗笼罩下来。
  在意识的最后一点清醒里,某个低哑的、笑得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追出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叮铃铃!”
  “——”
  林青鸦蓦然惊醒。
  卧房昏暗。
  只有窗帘的缝隙处透着几丝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机的电话铃声还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林青鸦侧身接起,听话筒里传出对方焦急的声音。
  “林小姐,您母亲今早的情绪状态不太好,能麻烦您过来一趟吗?”
  “……好。”
  凌晨五点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旷。林青鸦只能用住处的座机电话,拎了睡梦里的白思思出来。
  白·苦力工·思思打着呵欠,开车送林青鸦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林青鸦独自上到顶楼最东边那间单人病房,她进去时,林芳景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屋里的灯暗着,只开了门旁的一盏,女人侧背对着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轮椅里,腿上盖着条刺绣花毯,安安静静地眺着窗外。
  天边太阳将起未起,天际线被拉出一段圆弧的白,一线艳丽的红压在云下,金色跃跃欲出。
  这样遥远宏大的景,更衬得轮椅里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随时都会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没。
  “林小姐,你来了啊。”
  “……”
  房内声音忽作,林青鸦一垂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潮意和情绪。负责照顾林芳景的护工拿着暖水瓶走到她面前,放轻声音。
  “她刚平静下来,这会儿不理人的。林小姐,我们出去说吧?”
  “嗯。”
  林青鸦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不曾回过头。
  林青鸦垂了眼,踏出病房。
  长廊寂静清冷。
  林青鸦走去护工身旁,主动问:“杜阿姨,今早发生什么了?”
  “唉,怪我。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你母亲说睡不着,要起来看电视,我给她打开以后去了洗手间。结果还没出来,就听见她在屋里闹起来了。”
  “是为什么事?”
  “我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护工露出歉意,“节目里就有你跟我说的,那个不能叫您母亲听见名字的虞,虞什么来着……”
  林青鸦眼帘一压。
  “虞瑶。”
  “哎对,就她!”
  护工还想自责几句,却在后知后觉从那两字里听出的情绪中卡住了。她迟疑抬头,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错觉。
  站在半明半昧的长廊晨光里,那个素来清雅得叫人察觉不出情绪的林家小姐,眉眼间分明浸起冰雪似的凉意。
  护工纠结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小姐,这个虞瑶和您家,是个什么关系?”
  “没什么,”林青鸦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护工没再追问下去。
  尽管林芳景对女儿的到来毫无知觉,林青鸦依旧在病房里陪着她用过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临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现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在玻璃外面上蹿下跳,惹起了林青鸦的注意。
  林青鸦看过时间,起身和母亲作别:“妈,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没有听到,也不回应,自顾自地低声念着什么。
  林青鸦习以为常。她和护工交待几句后,转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门被关合的那一秒,林青鸦听见了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小瑶,这句你扇子又开错了……”
  林青鸦身影一住。
  扶在门上的细白手指轻轻扣紧。
  “哎呀角儿,你可总算出来了,都快急死我了!”
  “——”
  白思思像只松鼠,突然蹿到林青鸦面前,林青鸦那点思绪还未结起来就被她搅散了。
  林青鸦眸子一起:“让你回去休息的,怎么回来了?”
  “我家角儿是个大忙人,我这个小伴当想休息也休息不下来,”白思思嬉笑地举起手机,“就这一上午,我接昆剧团和您外婆家好几通电话了!”
  “有事么?”
  “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角儿您想先听哪个?”
  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急事了。
  林青鸦眼神一敛,不做声往楼梯口走。
  白思思还举着手机翘着脑袋在门口等呢,回神一转头,只见她家角儿人影都走远了。
  她连忙收了架势追上去:“哎角儿您等等我啊!不卖关子就不卖嘛,您怎么还把我扔了呢?”
  顺着楼梯下去,林青鸦瞥见身旁小姑娘咕咕哝哝的委屈样子,唇角浅抬了抬:“好消息吧。”
  “哎咦?”白思思眼睛都亮了,转回来晃着手机,“好消息是角儿您外婆家那边传来的,说是今晚冉家小公子、您那位温文尔雅的未婚夫——他今晚要请您吃晚餐呢!”
  “……”林青鸦没什么反应。
  “?”白思思眨了眨眼。
  沉默在楼梯缝里滑了几个台阶。
  林青鸦终于若有所悟,往旁边轻一撩眼:“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白思思:“……”
  白思思长叹一口气:“您那位未婚夫英俊温柔又多金,怎么也是这偌大北城里数得着的让女孩子们恨不能嫁的对象之一了——也就角儿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了。”
  林青鸦点头,轻飘飘跳过去:“那坏消息呢。”
  白思思表情顿时严峻,四下扫视。
  林青鸦:“?”
  确定无敌情,白思思拽着林青鸦的袖尾,踮脚附耳:“昆剧团的电话说,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魏强谦那边来消息了。”
  “什么。”
  “从今天开始,昆剧团那块地皮的权责纠纷问题,全部移交总公司!”
  “……”
  话声落时,两人恰从楼里出来。
  正午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恍得林青鸦一停。
  “角儿?”
  走出去的白思思一停,茫然回头。
  林青鸦重抬了步子,温和地应:“嗯,知道了。”
  白思思没察觉异常,一边蹦跶一边继续说:“我觉得剧团这下可惨了,移交成汤集团总公司,肯定是那个唐疯子亲自负责!那可是个一家老小跪门口都不抬眼的狠人哎,团里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哪家餐厅?”
  “啊?”
  白思思被转走注意,茫然扭头。
  她家角儿就停在车旁,说话时侧着身望过来。一袭手绢扎起的长发瀑得缎子似的,眼神袅袅,似笑未笑,清而不寒。
  “今晚的晚餐,冉家订下的餐厅是哪一家?”
  白思思猝不及防被牵走了魂儿,下意识答了:“拉斯什么菲尔的,可长一串外文名,我没记全。”
  “嗯。”
  “哎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上车吗?”
  “哦,哦好。”
  “Lancegonfair?”
  黑底烫金的请柬被合上。
  从一堆代办文件中间飞出来,它顺着大得能躺人的办公桌滑了一段,才落到地上。
  始作俑者没抬眼,声音懒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待办里放,不如以后行政助理部的外卖,也让我给他们点。”
  程仞捡起请柬,扶了扶眼镜,淡定接道:“这家的外卖,助理部的人恐怕点不起——北城第一的法式西餐厅,是虞瑶小姐专程送来的邀请函。”
  “虞瑶?”
  文件上钢笔尖停下。
  不等程仞接话,办公桌后的黑发卷毛疯子拽松了衬衫领带,懒洋洋地耷下眼:“不认识,扔了。”
  “年前您听过她的黄梅戏。”
  “吱——”
  钢笔尖劈了个叉,墨汁晕开浓重的一滴。
  那张美人脸上的懒散淡掉了,像洗褪色的画布,又在下一秒就在眉宇间积郁起山雨欲来的阴沉感。
  唐亦慢慢掀了眼。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程仞犹豫了。他难得像此刻,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但话已至此,拨回去也不可能。
  程仞低了低头:“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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